苏雪林:与丈夫各择一城,各自终老,一辈子未离婚,晚年才感内疚

苏雪林说过:“反鲁,几乎成了我半生的事业。”

苏雪林是谁?

苏雪林就是那个在鲁迅生前恭维奉承,在鲁迅死后却一百八十度转变,拿起笔对尸骨未寒的老师鲁迅进行“鞭尸”的“好学生”。

迄今为止,她是骂鲁迅骂得最狠的一个著名作家。她公开诋毁自己曾经的老师是“一个刻毒残酷的刀笔吏,阴险无比、人格卑污又无比的小人。”

当然,苏雪林骂过的人不止鲁迅。

之所以引出这一点,是因为极具好奇苏雪林不幸的包办婚姻,在她极具“攻击思维”的笔下——她的丈夫张宝龄,一个不会用笔为自己辩护的理工男,会在才女妻子的笔下,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图 | 苏雪林在武汉大学

苏雪林出身旧式家庭,祖父捐官当过知县一职,祖母是典型的封建妇女,迂腐、专制、重男轻女。按照“女人管内”的家庭传统,苏雪林是祖母主要的加害对象。

她四岁就被祖母强行裹了小脚,使之终身都将自己的小脚视为一大羞愧,她自陈堪如残疾——“使我成为‘形残’,终身不能抬头做人了!”

对这种陋俗的认识理解,是在她受教育后开始慢慢觉醒的,但苏雪林的求学路同等坎坷。

她幼年读过两年私塾,之后辍学在家,长期受到祖母的“无才是德”论压迫。越是这种环境,她越对知识求知若渴,经常偷读叔叔兄弟的书本。

到了十五岁,苏雪林叛逆性格凸显,她以自杀要挟祖母,得以进入安庆的新式女子学堂。1917年毕业时,21岁的苏雪林成绩优异,已经可以留校任教。

两年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招生,苏雪林再次豁出去。但这次与祖母的冲突前所未有的激烈,关键时刻,母亲忤逆婆婆大权,把自己陪嫁的四十块银圆偷偷取出来送她北上求学,这才有了后来在文坛上冉冉升起的苏雪林。

所以,母亲是她的大恩人,即使在日后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苏雪林也保守“愚孝”观念,对母亲的话绝对服从,包括她自己的婚姻。

16岁时,苏雪林和殷实商人家出身的张宝龄订婚,两人同岁,双方都是包办婚姻。那时苏雪林还很懵懂,等到被家里催婚时,她已经翅膀硬,飞到了国外读书。不过最后,她还是被母亲苦口婆心地劝了回来。

图 | 张宝龄旧影,年份不详

苏雪林并不喜欢张宝龄,两人订婚十三年,素未谋面。那年她29岁,同时期母亲病危,因不忍心伤害愁病交加的母亲,故牺牲自己而追求孝顺母亲的意愿,选择与张宝龄完婚,数月后,母亲病逝。

婚后初期,两人虽无感情基础,但冲着新婚的喜庆,也有过一段甜蜜期。夫妻二人同在苏州东吴大学任教,利用业余时间开荒种地、养金鱼、斗蟋蟀、吟诗作画其乐融融。再后来,张家分财产,张宝龄在苏州买地安家,还亲自设计了一个船形状的爱巢。

张宝龄作为一个理工男,有如此积极表现,苏雪林认为是受了她的影响。

“结婚后,受我热情的烧炙,他那一颗冷如冰雪的心,稍稍为之融化,所以我们在苏州天赐庄那一年的生活,倒也算得甜蜜。”

但在一年多的甜蜜时光结束后,苏雪林与张宝龄的分歧愈现,争吵不断。在苏雪林的文字描述中,有问题的一方更多在于张宝龄。

“对待我真似公主一样,所以我甚为感激。他儿子即对我冷漠,也不计较了”。

这句话的前半段是对公公说的,因为苏雪林有文化,很受张家看重,后半段就是苏雪林对张宝龄的埋怨。

她觉得张宝龄性格孤僻、缺乏情趣、待人冷漠,与他谈话话不投机,简直无法交流,作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

关于张宝龄的毫无情趣,还流传着一个小故事。

在一个中秋时分,苏雪林挽着张宝龄的手散步赏月,苏雪林感叹:“今晚的月亮好圆啊!”结果张宝龄冷冷地说:“再圆也没有我用圆规画的圆。”

苏雪林一听,兴致全无,甩开张宝龄的手赌气回屋。

她深切地体会到,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简直难以忍受,苦不堪言。

图 | 苏雪林在法国

除了性格上的问题,苏雪林还认为张宝龄有大男人主义,比如她每月都会贴一二十元给娘家生活不宽裕的大姐和大嫂,但张宝龄不满她偏帮娘家,且又没经过他同意,所以无故对她发脾气。

苏雪林抱怨说:“钱是我教书所得,并未用他一文,他却妒恨得像心里有火燃烧一般,刻难容忍。世间竟有这样的男人,实为罕见!”

苏雪林作品中的这种言论就显得张宝龄为人十分偏狭小气,令人同情她的婚姻处境。但无须多加考究,就让人觉得有些不妥。张宝龄从小在家境殷实的环境成长,毕业后自己又任学校教授和船厂工程师,薪资颇为丰厚。实在难以置信,他在思想形成上,会计较妻子的一二十元。

同时,为窥探张宝龄对待苏雪林娘家人的态度,不妨将时间推到抗战爆发后的四十年代初期。夫妻二人同在四川乐山任职,同住西郊让庐,但住处里同住的还有苏雪林的娘家人,她的大姐、侄儿、侄女。

“数年不见,他似乎略通人情世故 ,对待我也比以前温柔。他来后即住在我家里 。那时物价愈高涨,雇女佣甚难,好容易雇到一个做不久即辞去 , 炊洗之事即由家姐代劳。我做修补屋子的土木工,他也做点劈柴扫除的工作,一家过得还算和睦”

从苏雪林自己的话中可以证实,张宝龄与她的娘家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可以分工搭伙过日子,并没有发生不愉快的冲突。这其中可能是张宝龄上了一定年纪,性格相对也温润一些,也可能是他本来就不大排斥妻子的娘家人。

其次,针对张宝龄的冷漠,也应该有一个公道的评价。

实际上完婚后,张宝龄和苏雪林并不在同一所学校任教,苏州东吴大学的工作是苏雪林替张宝龄问的,张宝龄为了陪伴妻子,搁置自己喜欢的工作,请了长假去东吴任教授,一年后因为感情不合,才跑回了上海船厂当回工程师。而在之前,因为工作关系,他们一个在上海造船厂,一个在苏州东吴大学,分隔两地,但张宝龄依然在星期天前往苏州探望苏雪林。

所以,这就要分清楚,张宝龄的“待人冷漠”,应该是缺乏了苏雪林想象中渴求的那种“才子浪漫”,而并非人情世故上的缺乏温度。

杨静远先生在《我记忆中的苏先生》中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张宝龄在日常里也不完全是沉默寡言的冷君子:

张先生到的那天,1942年9月10日,我家刚搬进让庐一个月。 他给我的印象,全不像那个闻名已久的凛若冰霜的人。他很友善、健谈,在廊子里一坐下,就讲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他在昆明的一段亲历。其实, 张先生为人并非一贯冷僻。在东吴、江南造船厂或武大,人缘都不错。他在武大教书三年,深受学生欢迎。

图 | 苏雪林

前面提到张宝龄在杭州亲自设计了一个船形状的小洋楼作为爱巢,苏雪林住进新家后,在作品《家》中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屋子造成一只轮船,住在里面有说不出的不舒服,所以我又不大喜欢。”

但明明在那个时期,她在丈夫设计的小洋楼里写出了《绿天》,写出了《棘心》,那么应该还算是一个可以安心创作的环境。但她回头却说房子“不舒服”,“不大喜欢”,这似乎有点口不对心之嫌。

这种矛盾的作风与她对待自己旧式婚姻的态度如出一辙,

“假如不是旧婚姻羁束着我,像我这样热情奔放的人,早不知上了哪个轻薄儿的当,想到那场迷惘,到今还觉寒心。”

想当初,她对包办婚姻的抗拒是何其强烈,不但背负婚约与人谈了恋爱,还三番四次地写信要求父亲退婚,到头来却又生出了感谢旧式婚姻的态度转变。

此处将情景拉回结婚前,就可以看出苏雪林对张宝龄是多没有好感,多不情愿和他结婚。

她留法时,在与张宝龄枯燥无味的通信中,曾随附一份反基督教的杂志,希望未婚夫可以与她达成共识,一同反对基督教。

但没想到张宝龄立场中立,回信说:“信仰是人的自由,等于人的一种特殊嗜好,与人之自由研究文学或科学一样。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去反对它”。

苏雪林为此不高兴,立马长信回驳,张宝龄不想争论,便将话题搁置,不予理会。苏雪林自感无趣,随后改变话题,与张宝龄谈电影、跳舞、茶会等,没想到张宝龄对这些一样都不感兴趣,两件事情下来,苏雪林大感失望。

图 | 苏梅即苏雪林,时年31岁

然而,尽管对未婚夫没有好感,甚至不想再跟他说话,但当张宝龄告知已经在美国获得工程学学士学位时,苏雪林不免心头一颤。

因位未婚夫学业完成,就预兆着他不久即将回国,只要他一回去,自己必然要遭受家庭压力而中断学业回国完婚。

为了自己的留学计划,为了拖慢未婚夫的回国进度,苏雪林不得不与张宝龄虚伪周旋。

她态度突然转变,主动写信向张宝龄示爱,祝贺他顺利完成学业的同时,力劝他来法攻读博士学位,并藉此阶段增进感情

“你到此以后,我可以陪伴你畅畅快快地游玩。我们大好的韶华已将逝去,人生贵乎及时行乐,‘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请以《金缕衣》曲为君诵。”《棘心》,《苏雪林文集》

但不料的是,张宝龄收到来信后,一口拒绝。他很直截了当地告诉苏雪林,“我看不起虚名的博士头衔,宁愿回国到工厂一线实习一段时间。”

收到回复后,苏雪林又羞又尴,但仍不放弃。在之后的一次通信中,她得知张宝龄因病休养数周,无人照顾,想必心中寂寞孤苦,遂抓住机会,再次力劝他回国时取道欧洲相聚,最好能在法国留学两年,到时再一道回国。

苏雪林信心满满,她以为张宝龄这次一定会答应。由于压抑不住兴奋,她还悄悄把秘密告诉同学,“你不要去告诉别人,我就说给你听,我不久要结婚了。”又说是张宝龄自己要来的,推了几次都推不掉。

但没想到,仅仅20天后,张宝龄就揭穿了她的表演,也看穿了她的小算盘,

“我早告诉过你,我对于旅行,是不感一毫兴趣,到欧洲去做什么?至于结婚,我此刻亦不以为急,你想在法国继续留学,我再等待你几年,亦无不可。”

这回苏雪林彻底气炸了,她的自尊、高傲,包括在同学面前的面子全丢光了,她毫不留情地写了断交信,

“你的行动,有你的自由,你不愿来欧,我也不便干涉,不过从此我们不要再通信吧,老实说,我同你通信实不感一毫趣味。”

这就是苏雪林婚前的态度,在给父亲的信中,她铁了心要解除婚约,还威胁说要轧死在电车之下。甚至为了摆脱婚姻上母亲对她的情感束缚,对病中的母亲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

“上帝饶恕我,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竟有那样狠毒的念头,我有好几次希望母亲早些而去世。”

但其实张宝龄不愿来欧,并非成心讨苏雪林不喜欢,他也是经过了理性思考的,

“中国朋友已替他在上海工厂觅得一个位置,机会不可失”《棘心》

只是苏雪林为了达到自己的留学目的,而不顾未婚夫回国的事业前途,这的确是自私的。

图 | 苏雪林(最右)于巴黎潘玉良寓中

有了婚前婚后的不愉快局面,后面的日子就没法一起过了。

结婚后在大陆的24年,苏雪林一直都在逃离家庭,四处教书,与张宝龄聚少离多,始终分居,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寥寥三四年,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

苏雪林没有生育孩子,那么夫妻间就连那么一丁点藕断丝连的交流机会都没有了。他们宁愿各自领养一个孩子,各养各娃,各走各道,直至不通来信,音讯断绝。

再后来,苏雪林去了台湾,张宝龄留在了大陆。夫妻各择一城,各自终老。

张宝龄是在六十年代初去世的,苏雪林却横跨了三个时代,整整一个世纪,在1999年去世,高寿102岁。

苏雪林本人在老了之后很自责,她说:“我对不起张宝龄,对他照顾不到,还把他一个人留在大陆。”

其实这一点倒不能怪她,张宝龄在昆明搞汽车的时候结识了不少地下党的人,深受感染,他与苏雪林的政治立场早已不同。而苏雪林又要像贞节烈女一样,忠于她的“政府”,所以分道扬镳,天各一方,似乎又是冥冥之中的事。

总的来说,他们谁都不幸福,又因同是封建礼教下的受害者,所以谁也不欠谁的幸福。只是不能因为张宝龄是工科生,没有留下作品文字,而苏雪林在文坛上名气冲天,就将苏雪林受到的伤害放大,而把婚姻问题更多的归咎于张宝龄。

图 | 苏雪林与琼瑶

实际上张宝龄本人非常优秀,做事极其负责,对人真诚忠厚。他的才智以及他在工程界的地位,也并不逊于苏雪林在文学界的地位。但到底说,男工女文,一个爱浪漫,一个讲现实,三观取向等于两条平行线。工科生一般又没那么多愁善感,平时不事废言,不像写小说的人那样,不论何时何物,只要心血来潮,脑子一充血,就能生出一番感慨。将这两种人勉强加在一起,自然性格不合,遗憾收场。

但可惜的是,苏雪林与张宝龄的“遗憾收场”并不是好聚好散,重新开始。他们双方自始至终都没提离婚二字,也没有在婚内与人发生任何越轨行为。

图 | 晚年的苏雪林

至于为什么不痛快结束这场“错误的匹配”,反而是守了“一世孽缘”?张宝龄方面不得而知,但苏雪林晚年时越发内疚,她深深地反省了自己的婚姻:

我是一方面为一种教条所拘束(天主教),一方面为我天生甚为浓厚的洁癖所限制。我总觉离婚二字对于女人而言,总是不雅,况那时我已薄有文名,过去受的屈辱已不少,若自己的名字再刊布报纸,让那些好事的记者把我横涂直抺,实觉不是滋味。 但我因这些原因,叫张宝龄孤栖一世,不能享他理想中的家庭幸福,也实觉对不住他!《苏雪林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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