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丨方介堪 / 四六文摘

简论方介堪篆刻艺术的历史地位

文 / 韩天衡

方介堪先生是我国当代篆刻界名蜚中外、影响深远的大家。他诞生于穷僻的永嘉，出身寒门，然而，地域的冷僻和门庭的清贫，非但没成为束缚他艺术才华的绳索，却成为他得以加倍焕发艺术才华的引线，在以往将近七十个春秋的超乎常人的发愤苦学和虚怀若谷的寻师问学的岁月里，他被公认为是一位精通小学、诗文、绘画、书法和金石的学识渊博的学者。

方介堪先生在刻章 20世纪60年代

诚然，在这多门学科中，方介堪先生的艺术成就当以金石学为最。他贡献给金石界的有'玉篆楼印学丛书’多种、《介堪印存》多卷，可谓著作等身。至今，许多后学还把他半个世纪前出版的字书和印谱奉为玉律金科，指导著篆刻入门的正确途径。综观印史，治印以数量著称者，当推清代后期的吴熙载，他在六十五岁时的题记中，称平生刻印逾万方，七年后吴氏便谢世，估计其一生治印不出二万纽。

20世纪20年代，方介堪先生（执扇者）与友人合影

然而，方介堪治印早逾四万，称得上空前。他年迈八旬，仍然在捉刀耕石，难怪乎人们称誉他为当代印坛创作精力最旺盛、创作岁月最久长的作家。基于对古文字的研究深入和娴熟，他治印往往不写字稿，衹在印面上施以浓墨，即以刀作笔，信手为之，似乎随随便便，其实谨严精到，凡亲睹介翁治印者，见其游刃有馀，心手双畅，无不觉得是一种艺术享受。在他中年时期，除去社交活动和做学问的日课，一天治印往往达二三十枚，这是一个令人惶惑而又叹服的数目。

方介堪的篆刻，之所以对当代产生巨大的影响，受到后学的崇敬，多得惊人的作品固属一个因素，但毕竟不是主要的因素，主要的因素是什麽？就我的管见，是他在推动现代印章艺术发展的道路上，迈出了历史性的新步伐。

方介堪先生篆刻辑存内页

流派印章的特征之一，是以秦汉魏晋唐宋印传统为本，求异避同，反映作者自我的意趣、性格，追求强烈的一望而知的个人面目。然而，后来的有些初学者，生活于流派印章盛行的时代，则易于求近捨远，好抄'近路’，只抓住某一家一派不放。殊不知成功了的一家一派，都是走过千辛万苦迂迴曲折的漫漫长路的。初学者，不费苦心去探索他们的途径，研究其沿革，而是想照搬他们最后的成果，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遗神取貌，就会産生出事与愿的结果。

一些初学者既抛弃了作为源泉的秦玺汉印，又糟蹋著流派篆刻的精神气质，陷于这种习印的风气之中。方介堪发现时弊，砥柱中流，以自己的印学理论和篆刻实践，向一些初学者极力倡导：不单在明清流派印章中讨好处，而应探本求源，广收博取，既学秦汉，又学明清，全面继承。这在二十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无疑是远瞩高见。

方介堪先生篆刻辑存内页

方介堪这样要求印坛后学，也这样身体力行。因而，他的篆刻艺术能出秦入汉风格独树，成为这一时期的旗帜之一。

方介堪的追秦摹汉之作，不论是取法古玺或晚周小玺，不论是仿刻汉凿印或汉铸印，不论是以《天发神碑》或《朱曼妻薛氏买地宅券》入印，都具备笔势流动、格局宽大、气息淳厚的个人风格。他对汉玉印更是有深邃的造诣。他以稳健沉静的推刀法，在石章上制造出汉玉印雅丽、舒展、洒脱的神情，方寸之间，有笔有墨，雍容安逸，被誉为印坛一绝。有人以为一个印人衹能具有一种风格，其实也不尽然。博采精能，路数开阔，具有多种风格，这正是方介堪区别于他人的地方。

方介堪先生篆刻辑存内页

由多种风格形成的独特风格，在方老的鸟虫篆书印章中，尤为突出。鸟虫篆为春秋时代就已出现的一种似书似画的美术篆字。以鸟虫书入印，古已有之，但数量甚少，采字不多。明清印人也偶有以鸟虫篆入印的，但因不通古法、自我作古、文字讹误、形象丑陋，历来被视为印坛邪门。近代印人黄牧甫、王福厂也偶以鸟虫书入印，虽力追古法，然只是聊备一格，故不免生疏单调而欠成熟。方介堪在鸟虫篆入印方面做出的成绩是卓著超群的。他曾有诗云：'戈头矛角书体，柳叶游丝鸟篆文。我欲探微通画理，恍如腕底起风云。’这首诗表明他自己多方汲取古文奇字，参以画理，创作鸟虫篆的旨趣。他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始，对古代杂体文字做了半个世纪的探索，汇集了大量鸟虫篆文字，一面研究，一面创作，以研究来指导创作，以创作来加深研究。

方介堪先生篆刻辑存内页

所以，他创作的鸟虫篆印，注重文字的严肃性和精确性，即使无据可考的文字，也以《说文》的小篆为雏形加以变化，决不毫无根据地生拼硬凑。他注重加强鸟虫篆的篆法，在文字的笔画组合中，渗入龙、鱼、鸟、虫的多类形象。在他的构思里，这些形象的组合终都是以画寓于书，而不是主移位，以画夺书。也就是说，这些形象是以书法的笔画，而不是以形象出现的。因此，他的鸟虫篆印，似画似书，是丰富强化了笔情墨趣的具备高度书法性的印章。他注重鸟虫篆印章处理上的虚实映带、协调和谐，以雅致空灵的书法气息，一洗明清印人鸟虫篆印纯粹工艺、图案化的庸腐匠气。他注重鸟虫篆印的用刀技法，特别是使转灵动、沉稳，转折处似方而圆，恰到好处，构成了笔画细处劲挺而浑、粗处凝重而润的艺术效果。综观方介堪的鸟虫篆印章，可谓'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浓妆艳饰，不失正道，不违字理，出人意料之外，在人想像之中，著实令人钦佩折服。

因此在四十年代初，方介堪创作的古典雅驯、富美堂皇的鸟虫篆印章一问世，就为印坛所公认，张大千、谢稚柳诸公更是称赏不己，随即成了他们丹青上须臾不离、相得益彰的钤记。至今，鸟虫篆入印已为许多印人所掌握使用，也为更多的识者所喜爱，风气转盛，作为其开拓者的方介堪先生，他的功绩是应在现代印章史上书上一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