刳剔賦并序【温陵蘧廬文鈔】

余友彭生嘗欲作刳剔之賦，略倣七體，暢其心中所欲言，蓋有激而發也。然塵事旁午，迄未成篇。余有味其言，乃別作一篇，遠祧枚叔《七發》之體，而不作後世招隱之辭。其辭曰：

大人先生者，嘗王華胥之國，而史佚其名姓。當其王也，握金鏡而秉玉衡，養人情而節民性。馭六氣而龢四時，平三階而齊七政。有截八紘，靖共惟命。巍巍赫赫，遐邇頌聖。及其瓜瓞蔓衍，螽斯繁盛。諸劉許史，陰授其柄。珥貂簪纓，彈冠而慶。以吏而商，國蠹民病。熬脂瀝膏，競為豪橫。先生則目厭五色，耳飫五音。腐腸之劑入於腹，寒熱之媒中於心。鼻息干霓，步武涔涔。豐腴無骨，手足難任。灼艾亡效，藥石匪箴。和緩卻步，扁鵲不臨。巫咸束手，鬼神莫歆。

適有虛無子遠遊其國，聞而詫之，乃詣宮門請見。既見，先生問曰：“吾子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愈吾疾乎？”虛無子曰：“《書》云：'藥不瞑眩，厥疾弗瘳。’《路史》云：'以毒攻毒，有至仁焉。’先生之疾，非常之疾也，當以非常之術去之。先生其有意乎？”先生曰：“吾子試言之。”

虛無子曰：“傾宮瑤臺，瓊室玉門。左墄丹墀，藻棁綺軒。高閣批雲以直上，複道藉虛以旁援。日月迴薄以炫晃，星漢剖泮而崩奔。班輸望之而累欷，安期過之而煩冤。然後北方佳人，南國妖姬。徵驪珠以為飾，製鮫綃以為姿。振綺袂之飄颻，被霧縠之葳蕤。縱弱骨以蹁躚，舞曼肌而逶迆。蹠掌中而無礙，恍御風而遠之。曁夫鉛華墮，薌澤散。髩髮解，玉體汗。巧笑顏，美目粲。羲和沒，幄幕亂。此則入目之疾也，先生其病諸？”問曰：“何以瘳之？”對曰：“請剜其目，不見可欲。懸諸國門，以鑒短促。”先生眩目曰：“請言其次。”

虛無子曰：“鄭衛俗曲，下里新聲。塵飛韓娥，雲閼秦青。千人唱和，萬人鏗訇。絲竹發越，金石雷鳴。既引商而刻羽，雜變徵以從橫。復移宮而換角，欻舉座而齊驚。歌曰：'麥漸漸兮禾黍離離，彼狡童兮此何人斯。’蜚鳥聞之而跕墜，鷙獸聞之而生悲。山川聞之而簸盪，黔首聞之而離披。此則入耳之疾也，先生其病諸？”問曰：“何以瘳之？”對曰：“請刵其耳，大音靡傳。闃寂無聲，以通人天。”先生戢耳曰：“請言其次。”

虛無子曰：“鳴脂泣玉，炮鳳煑龍。熊蹯遠貢，豹胎特供。縷切為臡，運刀成風。烹庖則阿衡奏效，調和則易牙稱工。香氣濫溢，循之靡窮。食指動於鼎鑊之前，鼻翼聳於芬芳之中。所嗜劇於虓虎，所費高於穹窿。若乃儀狄所製，杜康所營。十石為率，千日而醒。步兵廚中酷烈，彭澤巾上餘馨。聞之而朱顏欲酡，嗅之而玉山似傾。長夜以之為樂，盛暑以之而清。瓜葛因之而蔓，勢交因之而行。此則入鼻之疾也，先生其病諸？”問曰：“何以瘳之？”對曰：“請劓其鼻，不聞甚美。如有所動，捫鼻即止。”先生蹙鼻曰：“請言其次。”

虛無子曰：“言出如綸，懸為世則。凜莫可犯，舉國偃德。家弦戶誦，干祿射策。下民無識，罔知其極。金紫既拾，瞢無所憶。若夫議論風發，剖析臧否。毫毛錙銖，劙骨剔髓。抗之九天之表，抑之九地之趾。趙括有善將之名，不疑有竊金之恥。白黑混淆，山嶽移徙。至於諂諛邪枉，譖慝萬端。舌赤如火，過物則殫。入人如浸，中骨淒酸。處晝而闇，當夏而寒。此則入舌之疾也，先生其病諸？”問曰：“何以瘳之？”對曰：“請刈其舌，赦人之聽。言語道斷，孤詣冥冥。”先生咋舌曰：“請言其次。”

虛無子曰：“褭蹄麟趾，稱錙量銖。大寶奇貨，長馳遠驅。懸黎結綠之玉，梁王隨侯之珠。揚輝流景，照乘光軀。衣則黼黻紗縠，異國所輸。飾則割玉鞓帶，當世所無。至若龍媒之馬，金根之車。閒敞之園，甲第之區。歌舞之伎，妖麗之姝。見之則涎垂蛟鱷，攬之無餘。貪多務得，細大不拘。若乃左右扶持，入馬出輿。上車不落，體中何如。曼膚肥澤，有若瓠壺。汗出如漿，不耐遠趨。此則手足之疾也，先生其病諸？”問曰：“何以瘳之？”對曰：“請刜其手足，一無所取。瞠目垂涎，孰知其苦？”先生據案而跽，怫然作色曰：“子欲以我為人彘乎？”

虛無子曰：“未既，請更言其次。眼耳鼻舌，皆心所主。手足榮衛，嗾於心腑。無窮之谿，無盡之府。攫如巴蛇，闞如乳虎。邪佞所生，險詖所處。千端萬緒，醜惡叢聚。死生肉骨，出於喜怒。計倍較蓰，劇於商賈。至若性乏骨鯁，柔輭隨人。在下則諂媚萬般，趨風望塵。甘言蜜語，不避人瞋。曲若尺蠖，轉若輻輪。圜轉如意，屈伸如神。在上則危坐如尸，高遠難親。左右匍匐，自居北辰。頤指氣使，出奴入臣。少不稱意，惡詈怒嗔。此則心之疾與夫骨之疾也，七疾交作，大命將絕。請剜目、刵耳，劓鼻、刈舌，刜其手足，刳心、剔骨。則七疾盡去，復歸渾沌之形。於以蘇邦國之病，於以遂黎元之生。”先生乃心折骨驚，槁如灰死。涊然汗出，霍然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