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对古代的研究和吸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从书法上讲赵孟頫,是一个极为丰富的话题。这种丰富性,我们了解书法史的应该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比如说,聚焦在他身上的一个重要话题,就是“旧王孙新朝廷”这种矛盾。又如启功先生后来曾经反对过的“用笔至上论”(“用笔为上,结字亦需用功”)。启先生认为,结构才应当是第一位的。再比如说,他强调复古,通常被认为是继承魏晋传统的代表人物,但同样崇尚魏晋的董其昌却极其强烈地在否定他。
所以,他是一个复杂的书法人物。
赵孟頫《致郭右之二帖卷》
一、文化导师:“旧王孙新朝廷”的意味
如果用现在的眼光回过头来看赵孟頫,一般看来,有一些话题可能跟书法不见得有关系。但如果往深了追,我认为也还是可以有关系的,比如“旧王孙新朝廷”。我们都知道,当年他是作为朝廷所寻访的隐逸的第一位被选到朝廷去的,而且元世祖知道了他后,单独召见了他。这里其实就有一些深意。深意在哪里?我觉得至少可以从两个层次上进行解读:第一个层次,通常朝代更迭的时候,在文化方面会有一些期待;第二个层次,赵孟頫所面对的新朝廷的主宰者,是我们传统意义上所谓的异族,不是华夏民族,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入主中原,会带来更强烈的文化方面的期待和想法。由此,元世祖单独召见赵孟頫,本身就意味着一种重要的期待——他需要在文化(甚至是更深层次的比如“政统”)上找到和传统的华夏民族之间的某种沟通、某种桥梁。所以我认为,赵孟頫经历四个皇帝的整个过程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就是文化导师。事实上,他是新朝廷所期待建构的文化秩序的引领者。甚至我们还可以说,对于一个原本对汉民族文化不是特别熟悉的少数民族政权来讲,赵是传统汉族文化的教导者。
从这个角度切入看赵孟頫的书法追求,有些问题就比较好理解了。为什么他要倡导复古?要把所有我们以前的书法传统,想方设法都复兴起来?包括在那个时代已经不太有人关注的篆书、隶书、章草,等等,它们已经没有什么太多实用价值。从文化导师这个角度来讲,他的复古有一个最大的内在动力,就是为新朝廷、为这个少数民族政权的统治阶层,在书法领域找到一个传统的规范。通过这个传统的规范,让他们进入到中原文化的深处去。
赵孟頫 章草急就章册 纸本 金笺 各纵17.9厘米 横12.3厘米
二、复古真谛:晋唐宋的汇综
从这样一个深层次的基本价值取向出发,对赵孟頫的书法,很多方面就需要进一步追问。比如他的“复古”,是不是就是简单地回到古人那里?我觉得不是。从赵孟頫的实践以及他最终达到的成效来看,他的“复古”,毋宁说是“汇综”,综合汇聚提炼古人的精华,为新时代所用。
他最擅长的是楷书和行书。这两种书体,也是晋唐宋的代表字体。不妨看看他的创造性。
为什么我们现在经常说赵孟頫是所谓的楷书四大家?原因是他在已经极其成熟的唐楷基础上,居然还能够发展出新的楷书体式。这个楷书体式之所以被他“发明”出来,是因为他在唐楷的基础上进一步往前追了晋人,甚至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还学习了宋朝以后的某些写法,这使得他的楷书与唐朝大家相比,至少多了一个东西——书写的生动性。颜体、柳体、欧体,主要存在于碑刻上,呈现出来的方法,如果直接运用到实际书写中,事实上是不那么灵活的。赵的楷书,可以弥补楷书学习的这个烦恼。所谓的四大家,事实上意味着一个学习程序,学完颜、柳、欧,然后通过赵来打通唐朝楷书范本与实际书写之间的通道。
赵孟頫《秋深帖》
他的行书也是这样。他的行书以“二王”为核心,尤其以王羲之为核心。但如果仔细寻绎,会发现唐宋时代的东西也都非常丰富,比如李北海,李北海的字架子是很拓展、很大方,因为他以行书入碑。赵孟頫把李北海字架子的很多东西移到了自己身上。而赵孟頫学李北海,中间还有一个通道,就是苏东坡。苏东坡的字架子跟李北海有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在行书领域,王羲之固然是赵孟頫的核心精神、核心范本,但唐宋的资源也都熔铸进去了。于是,赵孟頫的行书就成为汇通了前代重要典范的新体式。
从这个角度说,如果要理解赵孟頫,不妨把他的书法当作一个桥梁。首先,它可以满足少数民族政权与中原文化两者之间交融的需求;其次,就书法本身,它也可以打通晋、唐、宋之间的关系。从一定意义上来讲,正因为这两个作用,赵孟頫成为了晋唐宋几个鼎盛时期以后又一个书坛领军人物。
赵孟頫《兰亭序十三跋》残本 纸本册页
33.2X24.4cm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三、汇综意义:元朝前后的桥梁
理解了这一层,如果把眼光往后看,赵孟頫对于后半段的中国书法,也是有着特殊意义的。
按照一般理解,晋朝人真正开始把书法当作一种特殊的人类活动,也就是现在一般意义上所说的艺术来对待,创造了行、楷的典范。唐朝则主要在草书和楷书两个领域进一步开拓。传统的楷、行、草的最重要的经典和规范几乎都是这两代创造出来的。
从宋朝开始,书法有了一个新的变化,开始聚焦于一群特殊的精英。晋朝书法是士族在作,到唐朝,则是朝野各方都关注。进入宋朝,书法重新回到士人手上,但这时候的士人,跟东晋的士族不一样。宋朝士人的主体,是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到国家政权的读书人,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文人。文人有其典型的新特点,非常自觉地肩负家国的重任,强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这个大背景下,他们对各种行为有明显的分级,书法被定位为“雅玩”(源于唐朝后期人所说的“文章之下,六博之上”)。什么是“雅”?就是黄庭坚说的“胸中有道义”,要承载道德文章。什么是“玩”?就是米芾说“要之皆一戏”“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前者主要见诸言说,后者主要诉诸实践。前者是弘道的面子,后者是适性的里子。在此格局下,宋朝文人发展出一种书法实践风气,就是不求全,不求完备,而是强调自我的写意。自我写意,如果放任了,就有可能打碎书法的规范。
赵孟頫重归晋唐,却又融合了宋代文人的优长,在不消灭规范的基础上,仍然可以满足文人适性逍遥的需要,这个特点对于元以及明朝书法的发展,也是一个基本方向的引领。这个理解如果成立,无论以晋唐宋为参照,还是以元明为参照,赵孟頫在这两者之间,其实也是桥梁。他把晋唐宋的最有规范、最有价值的东西,凝结了,提炼了,成为元朝甚至是明朝的范式。
赵孟頫 《汉汲黯传》册 小楷,纸本,乌丝栏
17.6×17.4cm×10 1320年 日本东京永青文库藏
四、风格技巧:独特的建构能力
具体到赵孟頫书法的实践,他是所谓五体俱全。但现在看来,篆书、隶书相对略薄弱一些,这是从宋到明普遍的一个特点,这个有各种时代限制,姑置不论。但他的楷书、行书及小草书,应该说足以与晋唐宋的大家相媲美。包括章草也做得很好,从一定意义上说,章草是在他的手上重建,到明朝大放光彩。
可相媲美,表现在几个方面:
第一,非常强大的风格建构能力。任何一个有书法史知识和碑帖观赏经验者,看到赵孟頫的行、楷,几乎都能毫不犹豫地判定,许多东西是他独有的,是他自己的创造,而绝不是别人的。比如说赵孟頫楷书的“国”字框,第一笔和第二笔交接处,就是非常独特的处理,两笔像磁铁的两极,既相斥又相吸,具有极强的张力。
第二,他对古代的研究和吸收,几乎可以说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可以精细到什么程度?《兰亭序》有一个戈钩的写法,为了出钩方便,毛笔有一个微微的错动,然后再钩出去。这个手法几乎很少有人注意到,但是赵孟頫注意到了,并且发展成了重要的一个笔法。
第三,如前所述,他的字架子不完全是晋的,也不完全是唐的,也不完全是宋的,他把三个时代的优长糅到一起了。
赵孟頫的一些楷书,有一种他评价苏东坡所说的“老熊当道,百兽畏伏”,总体相对宽扁,虽然笔法相对清秀,但气象非常端重。既能得其庄严,又能不失流畅,这样的建构能力,晋以来书家中是比较难得的。
后世评价赵孟頫,经常批评他的字过于精熟,如前文提到的董其昌,认为他太熟了,所以就俗。有一些人学赵孟頫的,确实显得俗,但这个问题不出在赵孟頫本身,而出在学习者身上,学习者看不到赵孟頫的精细处。赵孟頫的运笔过程藏着很多非常微妙的东西,如上文举例的“戈钩”和“国字框”。这些东西是他的生命线,如果不能够揭出来,并且由此进而向晋唐宋去追寻,那就深入不下去,所学到的只能是他显得非常流畅的那一面,就很可能导致庸俗。这是学习赵孟頫时特别需要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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