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现场,润扬 摄
杨芳州:大家晚上好,感谢大家在这个周六的晚上,选择跟我们一起聊聊文学。 我是读库编辑杨芳州,也是《寻找〈局外人〉》的译者琴岗。《局外人》是一本法语书,阿尔贝·加缪是法语文学的重要的作家,但是《寻找〈局外人〉》这本书是美国耶鲁大学法语文学教授爱丽丝·卡普兰用英语写成的。我听一位在北大教书的专家说,美国在法语文学领域很强,这本书也获得了2016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我相信它还是比较权威,而且内容也很有趣。杨全强老师,江湖人称杨师傅,是一位资深的出版人,他曾经在几家不同的出版社和出版品牌服务过。很多我非常喜爱和敬佩的作家作品,都是杨师傅引进出版的,今天很高兴第一次请他正式地来聊外国文学的话题。杨全强:特别感谢芳州老师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其实很多年来,当众说话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但是最近这些年,因为做出版,有时候又不得不抛头露面,所以我还是挺高兴能出来训练一下自己的说话。我们在进入出版界做图书编辑之前,真的是不太注意版权页或者说后勒口的责任编辑、策划人是谁,那时候只是看作者、看内容。但是干了这一行之后,慢慢有了这样一个习惯,看到一本不错的书,会去翻翻看这个同行是谁。杨全强:今天这本书——《寻找〈局外人〉》,讲了大家都很喜欢的作家加缪,他的成名作或者说代表作《局外人》,还有他背后的一些人,包括出版社的编辑、出版人,我觉得谈论这样一本书,我真的很开心。苏珊·桑塔格写过一篇谈加缪的文章——《理想的丈夫》,前几天好像听你说过加缪是你男朋友,我想问一下你选择这本书跟这个有关系吗?杨全强:你怎么会想到要选《寻找〈局外人〉》这本书,它虽然谈论了《局外人》这部小说的创作发生动力学问题,却也谈了很多离小说核心内容有些距离的事情。我不知道你选择这样一本书的理由,因为我们在出版社做策划编辑,老是要写你为什么选这本书,我就想让你论证一下。杨芳州:我在2002年左右第一次读加缪,那个时候我已经年纪不小了,这本书的作者也提到,美国人会在中学时就开始读加缪,法国也是,专业学习法语的学生,学习一年后就可以读加缪的著作了,因为他的语言非常简单。当时我的一位师长说:你一定要读加缪。我马上就去读,第一本读的就是《局外人》,然后是《西西弗神话》。我们读过的许多书中,有一些读过之后就忘了,但是有一些会带来很大震撼,而且它会内化,会渐渐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加缪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位作家,我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加缪可能会成为我的朋友,会觉得他懂我。
法国摄影师布列松1944年为加缪拍摄的照片
加缪红过几次,2003年非典的时候,他的《鼠疫》被大量阅读和讨论;2008年地震一发生,又有很多人拿出《鼠疫》;今年,全球新冠疫情发生时,《鼠疫》又被重读。每当要团结起来抵抗不可战胜之物的时候,大家就会大量地引用、重新讨论加缪的作品。《西西弗神话》也是,面对日复一日、无意义的劳作,知道这些劳作就是还会滚下山的石头时,西西弗转身坦然地走下山去,这个形象已经植根于我心中,给我带来很多激励。加缪对我来说就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虽然我不是每年、时时地读他,但是他是我的智识生活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位作家,所以有关他的消息和书讯,我自然会多看一眼。杨全强:我看到了一个成功的、成熟的、敬业的策划编辑。杨芳州:成功与否难以界定,做一个编辑,先把自己的私心满足了再说。我喜欢他,而且相对来说比较了解他。杨全强:我想,每个编辑可能都有自己特别心仪、尊重的作者,比如说契诃夫,托尔斯泰,你可能会觉得托尔斯泰是个导师,契诃夫是个哥们儿。有的作家,你就想把他当做男朋友。杨芳州:今天的题目跟你也有关系,这本书刚出来,你看完后拍了一张照片给我,照片上的那段话是1942年加缪收到《局外人》在伽利玛出版的法语版第一版样书后,写信给安德烈·马尔罗说:“收到《局外人》,我想起了您……您的批评建议我衷心地接受了。”《寻找〈局外人〉》详细地描写了《局外人》是怎么出版的,安德烈·马尔罗给加缪提了很多具体的建议,所以加缪在这封信里说:“请告诉我按照您的意见重写的谋杀场景以及神甫的戏,是否稍好些。”当时我们还说这种友谊非常令人感动,还能看到法语文学的新老传承——老一辈的作家、文学的偶像是如何帮助新作家的。杨全强:对,所以我们今天其实要谈的不是理想的丈夫或者男朋友、女朋友,而是令人感动的文学友谊。我们总说文人相轻,但是也有很多文人并不相轻的例子。杨芳州:《寻找〈局外人〉》这本书里面,就有很多作家之间、文人之间惺惺相惜的例子,他们在智识上、在文学、思想上相互认同、相互激发。比如说,加缪很年轻的时候,在阿尔及尔做工人运动、组建剧团,他想演安德烈·马尔罗的话剧,就写信征求他的意见,传闻说马尔罗就回了一个字:演。北非各种社会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马尔罗还很酷帅地坐水上飞机来到阿尔及尔,在电影院给青年们做演说,加缪也在场。在成为作家之前,他跟马尔罗有这样的一些交集。
加缪(左一)在伽利玛办公室,面对偶像安德烈·马尔罗(右立)
因为得了肺结核,没有办法成为老师的加缪,一直处于失业状态,打一些短工。从法国本土来的帕斯卡·皮亚,他是法国一个挺重要的知识分子报人,也是作家。皮亚是安德烈·马尔罗的好朋友,古旧书专家,崇拜波德莱尔,据说他还是波德莱尔的绝佳模仿者,他写的诗连专家都鉴定不出来是不是波德莱尔所写。帕斯卡·皮亚在阿尔及尔办了一份报纸,叫《阿尔及尔共和党人报》,他雇用的第一个记者就是加缪。后来皮亚又给他介绍了第二份工作,二战快开始的时候,加缪又失业了,皮亚便把他带到了到《巴黎晚报》,做排版编辑。加缪晚上上夜班制版,白天就在小酒店里——他简陋的住处写小说,写的就是《局外人》。之所以讲到这些,是因为这些友谊对加缪很重要,我觉得是因为他遇到了这些朋友,他才成为了他。《西西弗神话》就是题献给帕斯卡·皮亚的。帕斯卡·皮亚还很有可能是《局外人》的主角——默尔索的原型之一。加缪提到过默尔索有三个原型,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其中一个是他自己,很多人猜测,另外一个男性原型是帕斯卡·皮亚。皮亚是一个工作狂,他做报社工作特别投入,帮助加缪出版时也特别投入。但是他本身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的诗集写得很好,即将在伽利玛出版的时候,他却突然撤回了稿件。之所以说皮亚可能是默尔索的一个原型,就是因为他这种彻底的虚无。杨全强:我插一句,做了这么多年编辑,假如没有文学史背书,一个新人写的东西,我们往往是不敢轻易下判断的,但是皮亚就特别相信加缪,皮亚看到《局外人》的手稿,就四处推荐。这首先有作为批评家的勇气,其次他有批评家的判断力。杨芳州:这也是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段,加缪写完《局外人》的时候,在阿尔及利亚曾经出版过两本书,仅仅是朋友的书店印了每本三百五十册,他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人,而且非常年轻,二十六岁。但是他把《局外人》的手稿寄给皮亚之后,皮亚的第一封回信就充分肯定了手稿的价值,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读到过如此高质量的东西了。我非常确信,《局外人》早晚会找到它的位置,那就是——最顶尖的。”他马上做出安排,把《局外人》手稿寄给安德烈·马尔罗。并且相信伽利玛肯定会出版《局外人》,还觉得《局外人》要出版的话,就只能在伽利玛出版。伽利玛是一家特别厉害的文学出版社,它的历史几乎是二十世纪法国文学史,杨全强:我们今天看国外文学史,看欧美文学史历史上这些特别闪光的名字,感觉本来就应该如此,但是其实从出版社的角度来说,不一定就是这样的,我觉得出版社、出版人总体上推动了文学的潮流。在阅读《寻找〈局外人〉》的过程中,皮亚、马尔罗带给我许多感动,尤其是马尔罗,他比加缪大十二岁,几乎相当于两代人了,成名也很早。加缪是1913年出生,1942年出版《局外人》,马尔罗那时候四十岁出头,正当文坛的盛年。杨芳州:马尔罗提了非常具体的修改意见,他一看就觉得《局外人》是第一流的,还说有一些可以修改的地方,比如句子结构有些单调,指导神甫的那场戏需要再推敲和加强,尤其重要的是,他说谋杀的那一幕还不够有说服力。加缪听了他的意见,反复修改了谋杀这一幕。最后,这一幕被改写得十分有震撼力和符号性。后来,摇滚乐队The Cure写了一首歌——《杀死那个阿拉伯人》,而我们有《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寻找〈局外人〉》的作者,还给我发了一张一位年轻人把海滩杀人的场景纹在了胳膊上的照片。杨全强:《局外人》里,阿拉伯人没有名字,但是现实中他是有名字的,《寻找〈局外人〉》的作者考证出来了。杨芳州:对,他们一对冤家,很有意思的是,马尔罗和萨特也相互不对付。《局外人》还没出版的时候,马尔罗说伽利玛一定会出版这本书,但是有一个潜在的危险,就是你的书在伽利玛出版,别人一定会把你和萨特相比较。果然就发生了这种事情,《局外人》一出版,就有人把它和萨特的《恶心》相比较。
《被抓住尾巴的魔鬼》演出聚会上的萨特(左)与加缪(右)
杨全强:萨特是1905年出生,比加缪大八岁,在文坛影响也很大。杨芳洲:《局外人》很快被接受,跟萨特还有很大的关系,作为思想家和文学家已经有很大影响力的萨特,在《局外人》出版之后不久,发表了一篇重要的书评,就叫《〈局外人〉的阐释》,也有人翻译成《〈局外人〉解说》。萨特这篇文章一发,就给《局外人》找到了法语文学史上的位置。我觉得这也应该被写进伟大的文学友谊中,萨特非常欣赏加缪的作品,虽然后来关系破裂了,但是在加缪成功的路上,萨特确实帮了他很多。杨全强:毛姆《作家笔记》前言写法国文人与英国文人的区别,说法国文人相轻是因为法国人太少了,市场太小了,不像英语国家,饭碗稍微大一点,法国饭碗稍微小一点,大家就会相互嫉妒,当然这是毛姆写的。当时加缪那么年轻,三十岁不到,萨特比他大八岁。能这么去评论一个刚出道的青年作家的作品,挺让人佩服的。杨芳州:他很慷慨,据《寻找〈局外人〉》作者考证,加缪曾经写过关于《恶心》的书评,发在阿尔及利亚的报纸上,他认为萨特是哲学家大于小说家,小说写得一般,所以萨特就说加缪是小说家大于哲学家。杨全强:萨特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甚至是欧洲最后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在萨特之后,就到了所谓的后现代,无论是福柯,还是鲍德里亚、罗兰·巴特,都称理论家或者文学批评家了。杨全强:《局外人》这本书,几乎把所有的逻辑都给解开了、拆掉了。默尔索的母亲去世了,他应该很悲伤,但是在这本书里面,默尔索无动于衷,大家觉得这是不合逻辑的事情,不合伦理逻辑,或者说我们正常的人的情感逻辑。从整个西方文学史的角度来说,加缪出版于1942年的《局外人》,是最早通过文学拆解伦理传统、逻辑传统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展开了真正的新时代。我们学文学史的时候,会说到现代主义文学时期。米兰·昆德拉在文学评论里面,就说贝克特是现代主义的一个关门人,《局外人》实际上就是在这样一个欧洲此起彼伏的文学传统里创作出来的。但是它与前面的所有文学不太一样。六十年代的哲学家提一个概念——新感性,指人对跟世界的关系的感受力变了,加缪可能是把那个时候的新的感受第一次用文学呈现出来。杨芳州:随着《局外人》这本书的通行,误解变多,加缪也稍微做了一些解释。因为他发现这本书会越来越多地给年轻人看,而且也确实会给年轻人带来一些影响,他没有办法完全脱开干系,后来在美国出了一个更加通行的版本,他写序言说:如果你把默尔索理解为没有什么英雄事迹、但是甘愿为真理而献身,你大概的方向就是对的。他成为这样一个没有英雄事迹的反英雄,就是因为他拒绝撒谎,他拒绝遵照社会的期待。默尔索在年轻人当中能引起共鸣,因为他身上有叛逆的部分。有一些文学批评,反复地分析默尔索这个形象,说我们对默尔索的分析还没有完成,这个人物并没有告诉我们他所有的秘密,然而他却异常符合当代人的情感。人们把他称为失落的知识分子、不信教的神、反英雄,称他为荒谬的英雄。 现代性成长到一定时间,人们把太多的感情都投射到默尔索身上。杨全强:对,加缪是各种终结的预言家。许多人用艺术、意识形态或者历史预言时代的终结,加缪则是用文学的方式告诉大家:西方以前所有的有连续性的、有因果关系的、常识性的、伦理的东西,可以解体了。杨芳州:但是我觉得他在文学上的意义都是后人赋予他的,我们被他震惊了,又很困惑,总要给自己一个解释,但是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会被他震惊,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不以这些东西为转移。他的成就首先是成功地让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故事,《局外人》里有很多没有说出的东西,默尔索这个人物也很沉默,故事中也有很多没有说出的东西,但是又让你觉得成立、合理、鲜明,而且持续地困扰你,甚至激怒某些人。杨全强:对,在《局外人》之前,人对意义的执着已经到了某种程度了。几千年追求意义的传统,到二三十年代到了让人崩溃的地步。萨特就是追求意义的人,他特别热爱介入:要做有意义的事情、要介入社会、要改变社会。马克思主义就不用说了——要改造社会。表现主义、意识流,伍尔夫、乔伊斯,他们也都在探求文学的意义到底在什么地方、新的文学到底怎么样才叫新。然后到加缪,突然告诉你这些都没有意义,他的叙事也不是像二三十年代那些实验性的叙事,而是像白话一样。《局外人》只有十来万字,使用最简单的法语,就把那帮现代主义的大佬都给干掉了。杨芳州:皮亚第一次看到《局外人》手稿的时候,就说这些是索邦之类的地方产生不了的,那些巴黎的主要的知识圈子、受过文学训练的人反而做不到。杨全强:对,在《局外人》之后,或者说在加缪之后,慢慢地形成了一股潮流——不要意义。米兰·昆德拉晚年写出一本小说《庆祝无意义》,还有创作《景观社会》的居伊·德波提出“我不要工作”。无论是文学还是理论,我可以大胆地断言,或者说愚蠢地断言:《局外人》之后,世界就变了。我前两天看中信大方在出一本新书,是戈特利布的回忆录,这个人是一个著名的出版人。杨全强:对。他是克瑙夫和另外一个特别大的文学出版社——西蒙-舒斯特的领袖,他在克瑙夫,和版权经理聊到克瑙夫只花了250还是450美元就签下了加缪的《局外人》,看到这里,我感到特别嫉妒,我们现在买一本国外作品的版权需要几千美金。杨芳州:《寻找〈局外人〉》里面提到了克瑙夫怎么买《局外人》的版权,他们一开始不想购买《局外人》的版权,而是想购买《鼠疫》的版权,因为《鼠疫》和抵抗运动的战斗有关,写得又比较的通俗易懂,用现在的话来说属于正能量。但是一位经纪人说:如果想出加缪的作品,得把他的《局外人》也一起签下来,不然就不太好办,于是克瑙夫只花了很少的钱,就购买到了《局外人》的版权。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出版业八卦,克瑙夫的那位女总编把《局外人》买下来之后,1946年出版,又赶上欧洲的战争结束,当时有很多欧洲知识分子都在美国避难,这些人很关心欧洲的思想状况。克瑙夫出版社为了推销《局外人》这本书,在Bookseller上面做了一个广告,把加缪和存在主义联系起来。加缪一直想摆脱存在主义的标签,这个标签是美国的出版商为了推销《局外人》这本书而贴上去的。加缪到了美国之后,一直在声明自己不是存在主义者,或者说自己跟萨特的存在主义不是一回事,但是大家觉得他就是存在主义者,他的长相、风衣、香烟、他整个做派就是存在主义的。
加缪标志性的风衣和香烟
杨全强:这些东西都会进入文学史。打个比方,今天我们出版社开展活动,创作文案,其中肯定会有一部分进入文学史。杨芳州:您提到学界的这些主义那些主义,《寻找〈局外人〉》里也提到了。《局外人》这么长销不衰,也见证了文学批评史上的各种潮流,先是后殖民主义,然后是女权主义,文学批评史上的所有主义它都经历了一遍。后殖民主义盯着它说:为什么阿拉伯人没有名字,你忽视当地土著的生活,以白人为中心。我觉得这些主义对于我自己理解和感受《局外人》这部小说,其实没有任何帮助。杨全强:可能跟朋友聊天的时候,会增加一点装饰感。我也是到了这些年才逐渐意识到,我们读文学作品的时候,可以抛开文学理论,也可以抛开文学史的线索,把它当做第一次面对的文本,自己看有什么感觉。现在读书越来越应该做减法。杨芳州:比如说,在看《局外人》这部小说之前,你知道它是存在主义的,或者它是荒诞主义的,这对你理解和感受这部小说其实没有什么帮助。杨芳州:对,阅读的时候会试图找证据,证明它哪里表现出了存在主义。杨全强:如果看了一遍还不知道它为什么属于存在主义,可能就会觉得很沮丧。杨芳州:但实际上,一部小说没有所谓的正确理解,任何人可以有自己的理解。我读文科研究生时,老师会教我们在前人的基础上选择一个方向做研究,这种研究往往也是沿着某个主义进行的。而《寻找〈局外人〉》这本书,当然还有很多其他文学史、文学批评的书,只是把跟《局外人》、加缪相关的资料,比如加缪的手记、他和友人的通信,充分地挖出来。而不往那些主义上面引,它把一些细节照亮,使我们自己去体会。我觉得《寻找〈局外人〉》的注释都特别好看,里面有特别多细节,比如它提到加缪写《局外人》之前另一部失败的小说——《快乐的死》,他怎么写都不满意。原因在于他想把什么东西都放进去,他想说的太多了,说的也太多了。七年之后,《鼠疫》里面有一个公务员的爱好是写小说,几次提到这个人在写小说,永远在改那一句,《鼠疫》快结束的时候,提了一句这位公务员很开心,因为完成了小说的第一段,《鼠疫》的主角利厄医生问了他怎么完成的,公务员高兴地说:我删掉了所有的形容词。这个小故事可以看作是加缪在向写《快乐的死》的自己,以及最终把所有的形容词删掉、成功写出了《局外人》的自己遥遥地挥手。《寻找〈局外人〉》把很多这样的细节拿出来,通过这些细节,我们能更多地体会到文学的乐趣,比主义型的研究更有趣。杨全强:一方面,读者面对文学文本的时候应该尽量去抛弃这些东西,但是一方面,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往上加东西,因为学术生产体制有生产任务,必须要解读,要有新理论、新的词汇、新的概念。学者不停地往文学作品上添加附着物,阅读者就要不停地将这些附着物摘除,这个过程也是西西弗式的,这样一个过程可能就是世界的荒诞所在。杨全强:我前两天又重看帕斯捷尔纳克的的两本随笔集,一本是《安全保护证》,一本是《人与事》。他讲到自己跟马雅可夫斯基的交往,他们两个人的交往与命运也触动了我。马雅可夫斯基是未来主义者,要往前走,又追求速度。又酷、又自信、又自负、又天才。帕斯捷尔纳克最初跟随专业的钢琴家学习了很多年音乐,本考虑走职业道路,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突然选择去德国学习哲学,哲学的学习快拿到学位了,他又觉得不行,又改走文学的道路。帕斯捷尔纳克回到俄罗斯之后,和马雅可夫斯基在未来主义这个文学团体里面不同的小组,这两个小组间有一些言语上的冲突,便约到一个面包店论战。帕斯捷尔纳克跟自己组两三个人先到了,他不知道另一组人里有马雅可夫斯基,一看到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马上就喜欢上这哥们了,又帅又自信,用一句比较比较粗俗的话——这哥们怎么这么屌?杨全强: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他又对马雅可夫斯基特别着迷,又感觉到自己的文学写作受到了威胁,当时他就很痛苦地想,我都这么大了,难道还要再改一次行吗?有种文学有这个人在就足够了的感觉。
帕斯捷尔纳克(左)和马雅可夫斯基(右)
杨芳州:很多文学家可以相互连接在一起。帕斯捷尔纳克还可以跟斯维塔耶娃和里尔克连起来,里尔克又可以通过一些人跟罗丹、尼采连接起来,整个欧洲的知识界和思想界,都可以用这种智识的、友谊的纽带连起来。杨全强:帕斯特纳克面对马雅可夫斯基的那种心理——又着迷于他的才华和风度,又觉得自惭形秽,怀疑自己是否要继续从事文学。他们关系很好,虽然也有一些争论,有一些天生的竞争——他们都在写作,都觉得自己不能比另一个写得差,肯定有竞争,但是又很佩服对方。我有时候觉得,在文学上有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它不像上一辈跟下一辈,比如马尔罗对加缪,马尔罗已经成名了,他不会去嫉妒一个年轻人。我再跟大家分享一个小例子,前阵子看了一本书,是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的出版家温塞德写的一本书——《作家和出版人》,里面提到一位瑞士的作家,叫罗伯特·瓦尔泽,他有一个文学守护人。罗伯特·瓦尔泽跟黑塞差不多同年出生,但是在当时的德语文坛,黑塞很受欢迎,瓦尔泽也很优秀,他最初非常感激黑塞,因为他出第一本书的时候,黑塞就写了热烈的、赞美的评论,但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老是红不起来,他就对黑塞有了怨言,觉得要不是有黑塞,他早就红了。我还是挺感慨的。罗伯特·瓦尔泽三几年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后来还在精神病院待了二十多年。精神病院有另一位瑞士的作家,叫卡尔·泽里希,他也是一个出版人,他知道瓦尔泽,并邀请瓦尔泽一起散步、交流,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敏感和自尊,向所有的出版社推荐瓦尔泽,不停地编瓦尔泽的文集,还写作了《和罗伯特·瓦尔泽一起散步》。杨全强:就相当于有一个人是另外一个人的学术和文学的维护人。我们做出版,就容易被这样的关系所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