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的读法:司马迁的历史世界 | 文化讲堂第5期
搜狐文化讲堂第5期 《史记》的读法:司马迁的历史世界央视广告招标win7 iis配置外链代发包收录
主讲人:杨照 (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
杨照
为什么司马迁要在《史记》里放那么多“不好看”的内容?
所谓难读的,我们必须要更认真地去思考,司马迁在写《史记》的时候,他究竟要做什么?所以重要的不是篇章,而是它的架构——在这个架构背后,他的用意、用心是什么?有几件事情我们在读《史记》的时候恐怕必须要先体会,去了解这位史家了不起的野心。
首先,他的野心是要写一个通史,意味着那是他那个时代中国人所知道的全部天下。总共人类的经验就是这么多,他要用52万字把当时能够了解的人类经验全部做一次整理。
司马迁
其次,司马迁的野心,在他的自序里面讲得非常清楚,叫做“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而且这个野心一直到今天,对于我们如何理解历史,甚至如何透过历史对人性有更深刻的认知和理解,帮助太大了。
什么叫做“究天人之际”?这跟宗教没有关系,这不是一种相信天,然后对天的崇拜或者景仰。当司马迁讲这个“天”指的是一般人力无法改变部分。所以“天人之际”指的就是当我们评断一个历史人物,甚至是评断一个人的时候,有一种公平的标准。怎么样做到公平?你非得先弄清楚哪一些是他个人的意志、他个人的努力,是可以改变的;哪一些是时代、环境、大的架构,那跟他无关。
因此,“天”指的是庞大的背景,是与个人努力无关的部分;“人”则指一个人如何思考、如何选择、如何作为,在最后如何承担责任。
司马迁要我们尽可能用这种公平的方式来看人,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观念到今天都值得我们去认知,甚至值得来调整我们对世界的理解。
在司马迁的历史写作跟叙事上,我们认为(他写了)好看的故事,但他没有打算只让你知道好看的故事。比如说写项羽的时候,他有一个非常清楚的评断,项羽最终到了乌江边,他说什么?他说,“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史记·项羽本纪》),但你看司马迁对他的这句话是批判的,批判什么?这是逃避个人的责任。
项羽
如果跟汉高祖刘邦相比的话,项羽的出身——也就是“天”的部分(条件非常好),他是天之骄子、楚国之后,然后跟着他的叔叔起兵,六国把项家当作非常重要的一个旧主。
你有这么好的条件,但结果再回头看,在《史记·项羽本纪》一开头,司马迁就写下项羽的个性,叫他学书、写字,(他说)我学多写写字干嘛,我认字,看得懂基本的东西就好了,干嘛要学那么精?叫他去学剑,他说学学可以了——我要学什么?我要学万人敌。这是什么样的个性?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一种个性。
刘邦
其实这一路,太史公就是把项羽跟汉高祖刘邦做了一个对比。刘邦,一个沛县的无赖,一个小混混,他怎么样借着自己的努力,更重要的是在每一个关键点上,他在这个团队的协助下一路往上走;相对的,项羽在一开头就给他这么高的地位,他自己却给搞砸了,一路不断往下走,产生了交叉,所以最后楚汉相争,不是条件好的楚赢了,而是汉得到了最后的胜利。
连环画《鸿门宴》,江峰绘
我们在看汉高祖刘邦跟项羽这两个人传记的时候,应该要去更进一步体会太史公他所建立的这种历史观、价值观,同意不同意是另一回事。这就是我说的为什么难读。因为如果我们只停留在好看的层次,这些更深刻的教训、更深刻的体会,就失去了,这对于读《史记》是非常可惜的事情。
司马迁的野心:历史与正义
我们经常在讲中国历史,尤其中国史学的时候,如果你回到司马迁以及司马迁所推崇的春秋作为本源的话,你会知道中国人在原来的传统上并没有历史决定论。这里司马迁就是要告诉我们历史有被决定的部分,另外也有个人可以决定的部分,我们不能把这两种东西给混淆了。他自己在太史公自序里面,把这些个人决定的部分,推到春秋的传统——也就是儒家传统。
孔子
儒家的传统,不是不相信天或者是不敬天,但是基本上就像孔子所说的“敬鬼神而远之”。意思是说,我们知道鬼神在那里,或者我们不能因为无知而否认鬼神或者天可能的存在,但鬼神到底跟你有多大的关系?如果你所有的眼光都看向天,看向鬼神,这是一种对人世责任的逃避。
因此,儒家的基本态度不是像道家模仿天那样回返自然,而是我们要知道自然或者天数给予我们这种条件,这是一个挑战,(除此之外)我们还要有一种人文的精神,我们要在这样的一个自然环境里创造出一种人为、人文的秩序,这个人文的秩序必然会跟自然产生一定的冲突。
当你有这种冲突时,你为了能够实践人伦的秩序跟理想,很多时候必须付出代价。所以这里面就牵涉最根源的一种信念,那是一种正常、正当的彼此互相对待的方法。仁义礼智信——所有的这些伦常重要的素质,是我们要珍惜和坚持的。如果你用这种态度,那就是一种相对儒家的历史观,也是儒家的历史观给予了每一个人一种生命态度的基础。
司马谈是司马迁的父亲,他受到了文帝、景帝那个时代的气氛的影响,在《论六家要旨》中是推崇道家的,他认为道家是六家当中的总和与包纳,但是我们很清楚,到了司马迁的时候,即使面对父亲,他也有自己独立的判断。
他回到了对他来说更能够说服他,也给了他一种人文使命的儒家传统跟理念,这是他的一个重大贡献。我一直强调我们必须去了解司马迁的野心,这个野心包括他对自我的这种期待,作为一个人,明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以及能做什么。当我知道了这些事情之后,我就以全副的生命力量,一以贯之。我努力了,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就是要把它做到,这是司马迁了不起的精神。
看司马迁如何精准地捕捉人性的高光时刻
(在司马迁身上)透着这样一种精神的认知跟理解,在这个时代太重要了,因为我们充满了对于历史各式各样的误会和偏见。
我们有人因为学校教育的关系讨厌历史,以为历史就是一大堆要背诵的东西,司马迁不是这样看待历史的;我们有人认为说历史,历史就是每一代不一样的人,谁掌握了权力谁就掌握了历史,司马迁不是这样的看法,甚至他认为史家的存在,最重要的就是为曾经存在过的所有人类经验打抱不平,必须给它一个公平的评价。
我们都习惯成王败寇,但(评断一个人)实际的标准绝对不是成王败寇,在《史记》里面有太多如果单纯从现实功利的角度,不应该被写到历史里的人。
举个例子,被司马迁放在列传第一篇的伯夷、叔齐(《伯夷列传》),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伯夷、叔齐是孤竹国的一对兄弟,本来父亲要把王位传给他们,两个人不愿意,就放弃王位。在这个过程当中周武王伐纣灭了商,但是他们讨厌战争,讨厌武力,想去劝说周武王不要用武力来解决,周武王拒绝了他们,伯夷、叔齐就说你得到了天下,我们看不起你,最后饿死在首阳山。
南宋 李唐《采薇图》(局部),讲述了伯夷叔齐在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的故事
我把他们的故事讲完了,那这种人为什么要写到历史里?因为这种人有一种精神,是我们要佩服的——那就是在《史记》里面,有一种价值判断叫做“让”。“让”的意思是你有权力,你有财富,但是你不在乎。你有更在乎的事情,叫做“道”,叫做“原则”。你的有些信念跟原则,比你的财富更重要,比你的地位跟权力更重要,像伯夷叔齐,甚至(把这些看得)比你的性命更重要,这是人的一种高贵的精神。司马迁是用这种方式看待历史,历史应该要去记录这些高贵的精神,或者用这种高贵的精神来评价历史人物。
有人认为,历史是权力者想怎么改写就怎么改写,所以我们不太需要相信历史,因为每换一个朝代,历史就会改写自己。你去看司马迁,他非常坚持历史本身有一种尊严,是不受权力而移转的。凭什么能够不受权力而移转?因为他有非常清楚的一套原则。这套原则就像伯夷叔齐一样,为了他们自己的原则,可以饿死在首阳山上。司马迁为了他的史学原则,他可以忍耐被汉武帝下宫刑,然后被周围所有的朋友误会,被人家看不起,或者是被人家用错误的方式崇拜。
他忍受所有的这一切就是要告诉我们说,历史有它的尊严,有它的作用,我们离开了历史,我们的人生会缺乏非常重要的一块,这一块可能没有现实的作用,但是对于你为什么是一个人,你认为作为一个人应该怎么样才叫做像样,这是太重要的一个标准。我很希望大家可以透过司马迁,重新认识历史,重新去思考历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改变司马迁一生的壮游
司马迁旅行路线
朝圣,这是我们从西方所转过来的一种说法,朝圣意味着你有一些神圣的目的,所以产生了这样的一个旅程。不过在西方的传统里,朝圣在后来跟壮游有了非常密切的关系,刚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宗教的理由,我要到某一个圣者的出生的地方,或者到某一个宗教所肯定的奇迹发生的地方,可是在后来会发现这样的一种旅程,你的目的地没有你的过程来得重要。在这个过程当中你必须要离开温暖的、安全的家,然后必须忍受路途上可能发生的所有不确定因素,更重要的是因为不确定,所以你的整个神经变得如此敏感,任何在家里你视若无睹的东西,换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就会刺激你不同的感受。
所以壮游实际上把我们的性格和个性培养起来,让我们可以发挥在感官的各种不同的潜力,让我们变成更丰富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司马迁年少的时候也经历了这种壮游,他看到、去到了不同的地方,让他对于历史有了一种现场感,有一种现实感。他似乎在地理上面的挪移的过程当中,同时进行了时间上的挪移。
山东嘉祥县武梁祠东汉画像石大禹像图
他到了号称是大禹治水留下来的古迹的时候,他就觉得可以体会先民在那样一个艰困的环境当中,为什么会崇拜治水的人,这个时候他对于什么叫做治水以及大禹的传说,有一种跟己身连接的切身体会,我想这个是他年轻时候的壮游,所给他最大的冲击跟影响。
历史与正义:司马迁其人的心灵传记
我必须说,在写《史记》的时候,司马迁运用了一种非常特别的体例,他把自序放到第130卷,也就是最后一卷。可是这个自序同时也是列传的最后一篇,意味着在这个过程当中,司马迁把他自己写成值得被记录的一个历史人物,这并不是为了自我私利,而是按照他自己的历史标准,他应该留在那里。
所以大家如果要真正要了解司马迁,你就去看第130卷的《太史公自序》。在自序里面,他清楚地告诉你,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值得被用列传的最后一篇记录。他跟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所有人通通不一样,他是史记列传里面唯一(被)写的史学家,他开创了继承孔子春秋以降非常重要的一个历史传统。那个时候司马迁自己还活着,但是他已经确定知道,作为一个史学家他完成这件事,就创立了一个历史的方法,创造了一种历史的观点,应该也可以形成一种历史的传统。
陕西韩城的太史祠
我们依照后来在中国所发生的事情,首先司马迁的自我期许或是自我预言是正确的。从司马迁以下就有了中国的这种特殊的史学传统。
不过再换另外的角度看,非常遗憾,虽然后来中国所谓二十四史或者二十六史正史的传统把《史记》放在最前头,可是从《汉书》以后的历史观点或历史态度有很多跟司马迁仍然是不一样的,司马迁建立的传统里有一些最根本的精神,例如如何记录当代史,如何给当代的权力用一种历史的方式,试图给予它一种公平的评价,在后来的中国正史是没有继续坚持。
所以司马迁如此独特,一直到今天,我们要了解中国历史的起源,中国史学的精神,我们一定要回到司马迁,可是我们回到司马迁,我们又知道司马迁比后来所建立下来的中国史学传统要更大,可能还要更高一点。
我们今天如何读经典?
经典最简单的定义是:经过时间淘洗后存留下的古书。
我一般会用两种方式,试图让大家亲近经典。
一种是历史的方式,历史的方式就是还原社会时代背景,提醒大家经典中很重要的价值。经典不是我们这个时代出现的,是那个时代的那些人,他们有自己的问题,有自己的思考方式,这些书不是为我们而写的,这些作者脑袋里、心里没有我们。正因为他们心里面没有我们,所以可以给我们产生非常大的刺激。我们可以体会,我们可以去了解,什么叫做真正的不同观点,这是跟我们非常不同的一种人类经验,因此就可以提供一种外于我们当下,或者是基于现实考量的智慧。
当然如果单纯从历史性的读法,有时候经典就变成了史料,我也必须承认说,有一些流传下来的古书,它只剩下了史料的价值,你可以进行历史性的阅读,可是它跟你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呼应。
所以另外一种读法就是所谓文学性的读法,用文学式读法解读视角和态度。文学性的读法意味着我们可以在这些来自于遥远时空的记录中,产生一种共鸣。这种共鸣往往不是思辨,不是理性上的鼓励,而是感情上的共鸣。原来那个时代的人,当他们遇到了人生最重要的关键抉择的时候,跟我们一样痛苦,跟我们一样困扰,在他们的痛苦跟困扰当中,我们一方面投射了自己的认知跟理解,另外一方面,也可以从他们的痛苦,得到我们的一种理解。
当我们在体会或分析自我处境的时候,有了更高一个层次的想象的可能性。所以这是历史性的读法跟文学性的读法。我认为把它们加在一起后,恐怕是让我们跟经典拉近距离最好的一种方式。
我最近有一个长期的音频计划,大概要用前后十年时间为大家从庞大的中国传统历史经典当中选出130部,然后借由解读这130部经典,希望让大家可以对什么叫做中国的文化、中国的传统,有一个更完整更全面的认识。
所谓更完整更全面,一来希望让大家了解所谓中国的文化,所谓中国的传统,其实是那样丰富,那样复杂,我们必须要深入到许多的细节中,才知道中国文化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完,甚至不是30万字、50万字可以说得完的。中国文化的多样性跟它各种不同的层面,值得我们一直不断地进行探索。
另外一方面,也希望大家可以更具体地明白,什么叫做中国?什么叫做中国文化?比如相较于日本的文化或日本的价值观,或者是西洋的价值观,这中间到底有一些什么样的明确的差异?差异不见得是好坏,它就是差异,就是个性,所谓中国文化独特的个性在哪里?如果我们不进入到经典的理解跟阅读中去,我们通常就只能够泛泛而谈。我希望用这种方式让中国的传统经典,在你的生活里面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策划 / 制作:任慧,俎燚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