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关于施蛰存事》:莫须有的事情,也应当说个明白,免得以讹传讹

沈从文:关于施蛰存事 

施蛰存在云南

我是1938年三月间到昆明,住处在云大附近,似叫文运街,(因为云大原是旧学宫)。施蛰存可能先到昆明云大教书。时南北到昆明的人还不太多,既原本相识,因此来看过我几次。我可想不起他住什么地方。因为初到方向还不明白,时间又太久,这些平常琐事,不可能回忆清楚。

我有个熟人杨文冲,爱人叫侯焕成,侯是松江人,和施同乡。记不清楚侯是施的中学时学生?还是侯和施的几个妹妹是同学?也记不清楚当时是施住他妹妹家,还是侯和他妹同住?总之,他们相熟,或因玩牌常在一处。后来我即因杨侯关系去那个家看过一次,记得是城北到城南,相当远。时施的妹妹较大的已嫁了个姓蔡的,在欧亚航空公司专管运输。妹妹也极能干,会经营,后来搞轮胎生意发了点财,这大致是以后几年事情,从侯处听来的。(复员时,我一家人乘飞机由昆明去上海,或是我由上海飞北京,当时票虽由公家购订,时间分配有迟早。是否托蔡帮忙催催票?已记不清楚此事了。因为蔡似乎已回上海作接受人员。)

大约是1938暑期,施拟回(或已回)松江探亲,于九十月间回昆明。当时我家小四人,将离北京来昆明,路上相当长,小孩子还只一岁多点。时南来人*多,为方便人同伴上路,凡事有个照应,即可免却不少麻烦。我记不清楚是从侯处知道,还是从施直接知道。曾托施路上照料一下。后来由上海到香港转越南,再乘车到昆明,家中人确与施同行。不过我爱人已记不起是在上海还是在香港同船。只依稀记得和施同行,另外我还有二人,他们比较熟。我爱人和施不相熟。

我家中人是十月间到达昆明的。我住北门街,施还来我住处看望过,因为住处离云大极近。

后来疏远了,主要原因大致是不久昆明大空袭后,一连半年都有空袭,有家属教师,多在匆促中向四郊乡村疏散,远近不一。我住滇池边呈贡县龙街子,离城已四十里,来去不仅要赶火车,十分拥挤紧张,还得乘十里路劣*,相当费事。车不到达,回城不成,就得在小车站边茶*过夜。所以记得有好几年,很多朋友下乡探访。我呢,一星期入城一天半,上课后怕空袭,就匆匆赶车回乡。本系同事也不容易见面。环境情况没有我朋友从容,所以不大容易见到施。施此后几年中,回松江几次,我不知道,也无从回想。他和吕叔湘是老同学,同学又较久,较熟,试从吕处了解,一定可靠得多,也详细得多。

卅年代和施关系

我大致是1927(9)由北京去上海,前后住了二年多点,有一年系住吴松中学乡下。在上海时和胡也频夫妇同住,胡等和姚蓬子、戴望舒、刘呐鸥等先熟,我较后才因胡介绍和他们认识。只到过水沫书店一次。施结婚时,邀了些作家去松江吃鲈鱼,去的除上述几人,还有二三不识的,共凑成一桌。大家参加,主要兴趣就是吃松江鲈鱼。火车路近,因此同去。此后即少见面,有二原因:一我移住吴淞乡下,一天只两次火车,很不方便,回不去就得住旅馆。二我极不习惯和文人坐茶馆或出入跳舞场跑狗场等玩乐。在上海若不习惯这些都市生活,是无从和人讲朋友的。这也不能说明我怎么孤高,只是说我是个'阿木林’,和大都市生活格格不入。

现代创刊,施四处写信约稿,要人帮忙,当时刊物最能号召读者是短篇小说。我正是大量生产坏作品时,不仅在现代投稿,同时或先后还在小说月报、东方杂志、傅东华编文学,以及新月等胡愈之编定期投稿。好些编者就根本不认识。有的还始终不认识。如胡傅王等均始终不认识。相反,有时有些熟人编的,倒不一定有文章,例如以后郑振铎等编的文季,我就少投稿。

在现代投稿,不是因为施蛰存关系,刊物出版以前,我已在那个投机性商业书店印过了两本书。

照我理解,就是一切从生意经营着眼,说不上什么高远理想,也不有什么更坏企图。原因是我当时作品还流行,有部分读者,内容不一般化,文字又还通顺明朗,对刊物能多销百十本,如此而已。至于对我呢,在学校既教这一门,可不会说话,是个哑鸟,为补救这个弱点,不能不大量写些习作举例,用多种题材,多种不同文字风格,供同学参考比较,如此而已。好或坏都摊到纸上,批评得失也容易。再深刻些去追求动机意义,都不合当时事实。

我那时正年富力强,工作量大,单干户倾向浓厚。因为当胡也频等搞作家会和后来搞左联时,好意要我参加,通不参加。一方面是从胡处知道内部意见纷歧,争领导权十分激烈,情形又复杂。另一方面是我人不中用,怕受束缚不好办。后来一离开上海,自然更不会介入了。但到《北斗》*刊时,却乐意作个推销员。寄互济会捐册给我时,也捐了点点款。

和施虽熟,基本不同调,从工作上也容易明白,他是个洋场才子,为人聪明,欢喜搞点小趣味,弄创作近于玩票,三年五载写三个小本本应应景,即自得其乐,十分自足。我是个乡下人,对创作充满了个人野心,欢喜打硬仗,不求什么侥幸速成,不怕泥沙杂下,总认为这个工作,就必需坚持下去,廿卅年或终生搞它,从不断失败中讨经验比可*破自己纪录。我依稀记得施搞晚明小品、读庄子与文选,多是在编现代以后事。我从来不重视晚明小品,认为做作气太重,不值得提倡。所以在青岛或北京,从未和施通信讨论过这些问题。

打笔墨官司

我是不会和人大笔墨官司的,没有这个必要,人家*骂,即举手投降。从不和人争辩。主要精力实用在短篇创作实践上,那么大堆作品可以证明。大量写,不断从失败错误中改正,再从新起始。只希望在短篇写作上作个尖兵,搞个几十年,一切失败也无所谓,自己牺牲不妨事,不会损害别人的向前。有点个人理想或野心,并不是想和同时别人争短长,只是照五四要求,用成绩来代替施公案、封神演义、绿野仙踪、今古奇观、福尔摩斯侦探案等等。一时作不好,多搞二三十年。个人力量有限,因此盼望大家来努力。彼此在作品上相互竞争,或更容易*相互提高,取得应有进展。一切好理论总得通过实践去证实。从工作实践证理论,总不失为一种办法。偶然写了个小文,人家不同意,加以批评或嘲骂,我认为极平常自然,无从反驳,因为不必要。别人说得对,那我错了,改正好了。若我并不错,那还争什么。我写了近四十个集子时,併“作家”名份也不想要。编了十年副刊,从不利用刊物抑人扬己。鲁迅先生用笔名写的文章,也从不去从大堆杂文中探索那是他写的,那是别人写的。更不会和施蛰存一道搞什么彼此支持。因为对于写作基本态度既少*同点,那会小手小脚来搞这个小动作。

在写作上我一生犯的错误极大且多,主要是一贯用个小资思想、感情立场、方法去处理问题,反映问题,脱离人民革命,脱离社会现实,而又用大量子虚乌有虚构故事毒害青年,反动之至。至于把一篇小文章提出来作为我的罪过,对我而言,那是过于避重就轻了。为彻底改造自己,我应当严肃正视自己几十年写作中所犯的种种错误,同时也不能忽视比较次要的一切错误。但是,莫须有的事情,也应当说个明白,免得以讹传讹。

沈从文1968.9.5历史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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