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婆婆和你爸。

一年好景君须记,点击蓝字关注我

半小时后,住得近的同事同学来了几个。此时,赵兰已经把纸上那个圆分成六个扇形,迅速跟来人交待,每人再拿一张打印出来的李桂花侧面照片。

陈明堂说到江边去看看。赵兰冲他竖起拇指,江边,被她忽视了。

陈小竹说,爸,你就在家,我去江边。陈明堂说,我去转转,就当是锻炼身体。另外,这事得跟田文他爸说。

赵兰说,说也好不说也好,让田文拿主意。唉,要是桂花带个手机就好了。小竹说,人家只认座机……哎呀,是得给朵朵爷爷打个电话,她奶奶只记得她爷爷的电话啊。赵兰坚持先不打,说要是你婆婆给你公公打了电话,你公公自然会打过来的。现在8点多了,农村人睡得早,就别惊动了。

陈明堂嘴巴动了几动,又闭上了。出了门,一步一步朝江边走,腹部的刀口还若有若无的疼,这个时候他要伸手按着,他不喜欢这样,这样一按,他的身子就有点弓,他一直喜欢毕挺的身子,虽然偶尔会耸耸肩,摊摊手,耸也好摊也罢,都是行云流水,教了一辈子英语,多少沾惹了一点外国习气。他在春天光荣退休,婉拒了学院的返聘,一心想要寄情山水饱览河山,苏东城说,江山风月本无常属,闲者便是主人,他终于有机会闲了,不想却生了一场大病,李桂花主动在医院照顾了近十天,前一阵子他胃口极差,又自告奋勇来给他做些老家的饭食,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他想起《子弟规》里许多话,李桂花没看过这书,她压根儿没看过书,可她就像是教科书,古风依然在民间。只是,这些享受,于是,都是额外的。

一想起额外的,陈明堂就来气,来谁的气?赵兰,陈小竹。气归气,有气无力,前几天从书架上取出《子弟规》要朵朵学,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冬则温,夏则清……出必告,反必面……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算是发泄了一下。

不到半小时,陈明堂到了江边,江水瘦了一些,夜游船依然花技招展,这时节,秋风嫩凉,他在亲水台阶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很享受。

想着李桂花,他笑了起来,李桂花是个人才,按老家的话说,是个人梢子。他们见面,按老家的习惯得互称亲家,不过李桂花喊他陈先生,好像这样才能显示他教授的身份。他叫她亲家,不过,赵兰觉得别扭,直接叫名字多好。于是,他叫她桂花。他们用土话聊天,有说有笑,赵兰听不懂,赵兰说,桂花姐,你要是会说普通话多好。于是,她对着电视学说普通话,两三个月之后,虽然听上去怪怪的,可敢开口说,说北京就北京,说天津就天津,赵兰佩服得不行,因为她说话京津不分。

当初田文跟小竹恋爱,赵兰不同意,陈明堂却双手赞成,不为别的,因为老家,虽然隔了一百公里,可都在汉水流域,方言接近,风俗几乎一样,这让他踏实,眼看着藕断了,忽然丝连上了!这话,他跟赵兰说,赵兰骂他神经病,他不怪她,一个没有老家的人是无论如何体会不了这样的感情。

李桂花来武汉帮着接送朵朵上幼儿园,意外地把他的乡土也带来了,这个感觉从饭菜体现得明显。带着松香气的腊肉,包得像元宝的饺子,现煮的菜豆腐,小豆糊汤,玉米面漏的面鱼儿(他们叫蛤蟆骨朵儿),这些吃食让他如孩童般欢呼雀跃,赵兰顶见不得这样子,说,混一辈子还是个乡下人的味。

赵兰心直口快,从来不掩饰对他某些乡下习气的厌恶,他跟她斗争半辈子,打了个平手,到后来成了乐趣,有时他还恶毒地用英语骂赵兰,她一个字也听不懂,急得抓耳挠腮,这让他无比快活。赵兰是个干部,目前是副处级调研员,退居二线,等着退休的人了,按说可以闲闲,她不肯闲,甚至比之前还要积极。她认真地跟他说,再不忙,再也没有忙的机会了。他住院,她每天下班来坐一会儿,嘘寒问暖,看看表说,我回去了啊,明天还要上班。又拉着李桂花说,桂花姐,辛苦你了。李桂花说,啥辛苦?陈先生病了,我应该照看的嘛,再说了,我这也是替田文替小竹嘛。赵兰说,回头老陈出院了,我要好好谢谢你。他说了一句,射特!说了几回,李桂花问射特是啥嘛?他想了想说,就像咱们那边说的狗屎!她哈哈笑了,却又收住说,这不好,这不是骂人的嘛?

住了半个月院,李桂花在病房待了十天。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基本上就没了隐私,这让他难为情,她也难为情。特别是解大手,得用盆子接。解小手也不容易,导尿管连着尿袋子,得取下来倒掉,李桂花第一次取尿袋,把他的被子掀多了,结果笑出眼泪。他问她笑什么,她心直口快说,那东西插个管管儿,像个死老鼠!

这话让他也笑了,他得的是膀胱癌,早期,切除了一部分。那阵子担心,回头要尿裤子。李桂花说,不消操心的,你看那猪尿泡,看着一点点儿大,吹圆有脸盆大!正好医生听着了,夸她说得通俗易懂,膀胱有代偿性,实在不用担心。

住院那半个月,他像是困极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又醒了。到了晚上,伤口痛得格外明显,丝丝缕缕的牵着,扯着。桂花躺在躺椅上睡得很香,打鼾,有点像柴火灶煮小豆米汤,扑扑的响。原来陌生的一个人,家常得像自家老妹……桂花说,一肚子学问的人病倒了,跟病人没啥两样,也知道喊痛嘛。这话也惹得他笑……

陈明堂在江边坐了一会儿,起身沿着江边慢慢走,一个小时后,他又走到街上,给赵兰打电话说,江边没看见人。赵兰让他回家歇着,忽然来了一句,老陈,桂花今天去做饭时,有啥异常没?他想了想说,好像有点不高兴。赵兰拖着长长的声音,哦了一声。

3

江边的大钟敲午夜12响之前,田文从天河机场顺利到家。到家的第一件事是看了电脑里母亲的相片,然后冲进母亲的睡房,从柜子里拿出母亲来时背的大包。

大包鼓鼓的,一古脑儿倒在床上,几个小孩用的塑料碗,一包烟丝,梳子,一双布鞋,剃须刀,一包米花糖……他将背包翻过来,那里有个隐蔽的夹层,加层里也没有,母亲来时身份证放在夹层里的,他记得很清楚。

转身望着散在床上的这些物什,田文喃喃地说,这些东西是啥时买的呢?陈小竹摇头。赵兰说,早前她和小竹已经仔细找过一遍,身份证不在家里,肯定在你妈身上,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好事。又问田文,寻人启事要不要扩大范围贴?田文说,我妈这人好胜,我怕满街贴着,她回头觉得丢人。赵兰说,找人是第一位的!街上得贴,报纸上也得登,电视上也得播。田文抱着脑袋说,家里没一张我妈像样的照片,贴了有什么用?

赵兰说,那想办法啊,老家有没有相片?田文点头说有。赵兰说,那让你弟拍一张发过来呀。田文嘴张了张只说了三个字,没手机。可能觉得没说清楚,又说了三个字,没信号。赵兰嘴张了张,飞快地闭上了,田文情绪不对。

出去寻找的亲朋和同事陆续回来,都没什么线索,大伙儿分析说晚上街上人少,又是些年轻人,等天亮再去找,效果可能会好点儿。田文一一道谢,这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田文又走进母亲的睡房,看着散在床上的物什。母亲在身边,可他不知道母亲平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在家时,不是累,就是醉,每天差不多就是两句话,妈,我走了;妈,我回了。母亲的话多,他也只是应个声。比如母亲欣喜地说,今天在小区看见一条狗,长得愁眉苦脸的,就像咱们那边的钱家有娃子。他笑起来,说那狗叫松狮。比方吃饭时母亲尝了野山椒,辣得跳脚说,就像胡昌明屋里的小女子,厉害得很。比方看见别人家的小姑娘白胖可爱要说,就像咱沟边儿三月间的刺薹儿。

这些小物什是母亲给父亲给田武,还有田武的小孩儿准备的,母亲为回家准备的,虽然她一次也没说过要回去……

赵兰要回家,小竹不让走,有地方睡何必呢?赵兰说择床,小竹找车钥匙,赵兰说出门就打的,又不是七老八十。小竹坚持送到小区门外,赵兰说,我都不敢提,你婆婆会不会被人拐卖了,或者让人骗去传销了?小竹说,没见着人,啥都有可能,不过,朵朵奶奶还精明。赵兰说,女博士都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别说她不识字。唉,你婆婆回来了,赶紧送回去,这样的心谁担得起啊。小竹叹气,赵兰凑近轻轻说,昨天,哦,现在凌晨了,应该说是前天中午,我没睡午觉,回家看你爸。你婆婆炒了四个菜,人家两人都吃了,盘子还没收……

陈小竹吃惊看着母亲,一连声地问,他们怎么了?

赵兰瞪她一眼说,电视剧看多了吧,都想哪里去了?你爸在卫生间里,你婆婆在客厅大声唱歌。陈小竹舒一口气说,吓死我了,唱山歌?赵兰说,不是,唱《山不转水转》。陈小竹说,她就会唱这个歌,唱得咬牙切齿……

一辆出租车停下来,赵兰坐了上去。

陈小竹在街边站了一会儿,想了想母亲的话,到底还是没想明白,转身回家。像平常的午夜,朵朵睡着了,田文在厨房,正从小坛子里捞酸菜。她走进厨房,拿出一块姜切成细末儿,那边儿田文给锅里倒了油,她把姜末儿放在锅里,再放一点辣椒粉,田文把酸菜连汤倒进锅里,都没有说话,酸菜面是田文老家的吃食,平日里看母亲这样做,吃着爽口,临到他们来做,面条在锅子挤得拔拉不开,加水也不行,两人将就着吃了。

田文躺在沙发上,陈小竹拿毯子来盖。他拉着她坐下来问,这两天妈没有不高兴吧?她说,我可能干了让妈不高兴的事情。田文瞪着她,她摆摆手说,你出差那天,妈把咱们卧室打扫了一遍,把毛巾内裤啥的洗了,我挺难为情的,也没说什么。要说错,就是第二天上班,我把卧室门拉上了,那是碰锁,一拉就锁上了。

田文说,妈简直太勤快了,又不小孩儿,还帮着洗内裤。妈来这么久,我想了想,我们好像没怎么惹妈生气吧?小竹说,哪得看怎么说了,妈刚来的那个月,买了纸钱,想敬菩萨。你不让在家里烧,妈问那在楼顶烧行不?你也说不行,说纸灰乱飞。我看妈当时神情挺失望的。还有,妈用洗衣服的水冲厕所,结果把马桶顶盖给摔破了,你说了妈几句,可能妈也不高兴。还有,有一回煮腊肉,没舍得开抽油烟机,满屋子的咸味油味,你也说了妈几句……唉,这样说的话,惹妈生气的事太多了,平时我淘宝回来的纸箱子啥的,立刻就扔,妈说可以攒着买的,我说能值几个钱!妈说,多少都是钱啊。你还笑话妈说,当年买一块肥皂,本来供销社有,硬是跑了二十里上街买,为啥?街上的便宜一毛钱,当时妈难为情地说,没来钱的路子,能省一毛是一毛。你说那多费力气啊。妈说力气不要钱。你又说,那多费鞋子……

田文说,你光说我,你惹妈生气没?陈小竹说,也惹过的,在路边给朵朵买肉串,给朵朵洗衣服把袜子跟裤头放一起,还在客厅抽烟,不过,我都是轻言细语连说带笑的。

陈小竹问,这事跟不跟你弟田武说?田文说,先不惊动他们,我们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跟他们一说,那要出乱子的,老父着急,老舅着急,姨妈着急,田武着急,那会急疯的。不如先他们先安稳一下,说不定妈明天就回来了……他拉了小竹一把,小竹蜷在他怀里,接着又搂紧了他。

他的呼吸重了起来,他忽然分开她坐起来说,这样不行,得出门转转。小竹要陪他去,他要她在家陪朵朵。

田文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小区不算小,八年前这里还挺荒,他一下看上这套房子是因为楼顶有块菜地,他想回头接父亲母亲过来,种了一辈子地,到城里来,也有一小块儿,过过种地瘾总是可以的。再就是,这套复式房,有卧室三间,这也合他的心意,有一间留给父母。小竹觉得地点有点偏不乐意,他坚持,理由是拿买一套两室一厅的钱买一套复式房,它没有理由不偏僻。不过,三年之后,小竹就开始赞美他有远见,城市已经延伸得很远很远了。

岳父来电话,建议田文把这事跟父亲说明。田文说,要说的话,也得等天亮。岳父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他嘴里应着,脚步没停,从西门出了小区,平时母亲牵着朵朵从这里去幼儿园,路程不远,要过两个十字路口,夜深不见汽车,他还是等红灯。某个刹那,他像是听母亲喊他的小名——狗子。他上中学后,母亲还叫他的小名儿,他死活不答应,母亲从此不叫他的小名了。老家的风俗,小孩儿难养,起个贱名遮灾星。他顺利考上大学,弟弟田武初中差点都不想念完。母亲怪父亲没给田武起个好名字,父亲哈哈大笑,田武念不进书,父亲也高兴,悄悄跟母亲说,田文上了大学,回头就是个客。武子念不进书,才是咱的儿。再说田文回头当了城里人,只能生一个娃。武子到时候能生两个娃……

在幼儿园门口站了一会儿,田文拐到另一条街上,一般情况是,早晨,母亲看着朵朵进了幼儿园,常常要走这条街,去菜市场买青菜,有时会买一堆西兰花的叶子,只要一块钱,母亲把叶子洗净切细,放进小坛里做酸菜,吃起来很脆。蔬菜之中,母亲最不愿意买土豆,她觉得土豆太贵了,老家一挖几千斤,大的才三毛钱,为啥城里要两块钱?她想不通,不吃才不吃亏。后来,母亲去菜市场,只是买肉买鱼,楼顶上荒了多年的小菜地,母亲种得绿油油的。从菜市场走过,往前走两站路就到了岳父家。最近一段时间,母亲中午去给岳父做顿饭,说是调济生活。岳父感激涕零,说那些童年的饭食,可以让他朝食夕死,那副垂涎的样子,一点也不矜持。岳母笑话说,动不动就自诩知识分子,我看就是一个吃货!岳父顾不上反驳,只管大吃大喝……

不知不觉走到岳父楼下,后退几步抬头看窗户,还亮着灯。田文转身,母亲不见了,他们也难得安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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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太美,我们都是想看看

常常,背着鼓鼓的行囊

这下好了,这些必备的干净的

它们被压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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