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微子(五)一屋不扫,那就不扫丨小说
1
四个大袋子被拖回来后,全放在办公室里。v打开袋子一边整理一边往桌子上摆。
文昊写完报告,也来帮她整理。
v觉得不好意思:“我来我来。”
“没事的。”文昊说着,开始从袋子里往外扒文件,看看扒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双手抓起袋子往外倒。不久,地下全被纸填满,无法下脚了。倒完后,他用双手一捧一捧往v刚才摆好的地方放,一边说:“不用那样摆,摆了以后就不好找了。”
瞬间桌子上比之前更乱了。这些文件看上去也更像废纸了。
搬完后,v坐下休息。文昊拿起刚才写的报告出去了。过了一会又进来,自言自语地念叨说:“他妈的办公室的还没来。”
v看着眼前的桌子,那上面的文件现在一张张或是一叠叠相互叠压着,给人一种大爷们就这样的强势感。v不知办什么公,且也无处办公,只能在那张破皮椅上坐着。几台机器又照旧埋在了纸堆里。
办公室里的空调一阵大一阵小地吹着,窗外的蝉鸣一阵高一阵低地嚷着,和前一天听到的那种机器的巨大轰鸣声交织在一起,简直让她发疯。她很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机器,好像弄清楚了之后就会没那么吵似的。但是她又不想动,因为知道无济于事,也许弄清楚了会更烦。文昊爬在桌上低头写着什么。v无事所干,便开始胡思乱想。人无所事事的时候总是爱胡思乱想。
好无聊哦。——话说我该怎么做呢?万一那老太太忘记了没有把那些该死的文件全给我,或者不小心掉了那么几张(这是很有可能的),将来找不到该怎么办?难道要现在出去一路检查过去吗?这么热的天!另外,这些文件本来就沾满灰尘,如今又在垃圾桶里走了一遭,又这么折腾了一番,有些不仅脏,还皱巴巴的,将来给领导看见了岂不是难说?不过既然文主任说没事,应该是没事吧。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要做什么工作?可能是才刚来的原因。文字编辑……那柜上的盒子也该丢掉了吧?估计也有很多灰……还是算了吧,省得又不小心惹事。……吵死了!……!
坐了好久,v觉得自己该动一动,以获得一点存在感。于是她问文昊:“主任,那我的具体工作是做什么?”
文昊抬起头,没听清:“什么?”
v又重复了一遍。
文昊说:“哦,这个,你先来——”
他又开始在桌子上的那堆纸里翻起来。翻了半天,没有结果,便说:“这位置不对,跟以前的不一样,找不到了。以前就放在我这里的,随便一翻就能找出来。现在是弄乱了找不到了。这样,你先熟悉一下我们研究所的领导和工作人员。有一叠专门的文件上记录着所有人。应该就在这里面,你自己找找看,如果没丢的话,能找到的。”
接着,他又翻自己的抽屉。翻了半天,终于拿出一个本子,递给v:“这是通讯录,上面很详细地记录着我们单位和相关单位的工作人员通信地址和联系方式,你可以先看看。”
v答应着,把本子先放在一边,从这堆纸里面开始找文昊说的那叠纸。
v想道:既然这么不好找,不如一边找一边把它们分类整理起来,将来要找的时候不是更好找吗?至于文昊的想法,先不管,整理了再说。
于是她一件件整理起来。但是她马上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文件也不容易分类。按年份吧,有些前几年的文件,直到今年才批下来;有些甚至已经过了好多年,直到现在也没有批下来(要么就是批了的丢了),因此只留下几份被修改了几次的复印件,且每一件上的内容都大同小异。所谓小异,有些是用词上的不同。比如把方面改成层次,把我方改成我处。或者在第一稿中把方面改成层次,第三稿中又把层次改成方面。有些则只是越改字号越大而已。按种类吧,有些似乎不仅是文件(因为空白处有批示),而且还是某一本书稿的某个片段或其中的一部分。且这些片段无头无尾,压根没有注明选自哪里,以及为什么选这一片段。
v想,这样的文件,想找也找不到,因为根本没有名堂。没有名堂的东西,谁能知道它在哪里?
最后她只好采取最简洁的办法,就是按照有无盖章来分类。但是她并未想到,如果领导要找某个文件,他也许根本不记得有没有盖过章。
不管怎么说,v还是按盖章与否分了类,然后整齐地码在桌子上。然而直至码完一半,都没有找到文昊说的那叠纸。
突然门外一个人大声喊道:“哈!”接着门啪的一声被推开。来了个身材高大,年龄大约在五六十左右的男人,脸黑红黑红的。
文昊抬头一看说:“你他妈回来了? ”
来人带着调侃的语气说:“回来了啊!来到领导处报到啊!”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瞟了v一眼。
文昊慢吞吞但声音却颇大地说:“你说走就走了,向谁汇报了? ”
“嗨!你听听主任说的话(向v说的),我走的时候都给你打了三次报告,你压根就听不进去!”
“这他妈的就胡说八道了,谁听不进去…… ”
“你看看,这领导都是贵人多忘事啊!领导,这位姑娘是谁啊? ”
文昊向v说:“这是我们吴银主任,刚从海南度假回来。这是小v,刚来的。”
“哪个大学的?”
v报上校名。
吴银发音很严谨,每个音节都要非常清楚地发出来,甚至有些地方多加了一两个音。“哦!”他说。他的嘴唇撮成一个o型,声音则从深沉的喉腔里发出,似乎的确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好呀好呀!”他点着头,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好像在思索什么。“那你厉害呀!小v呀,我们这里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呀!”这个“v呀”发出来,变成了v-ei-yiaa。
“那你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呀!”过了好一会,吴银才沉思着说,似乎刚才已把单位的所有人拿来和v比较了一番。
“你现在才刚来,还不知道。”吴银继续说,“过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你要学的还很多呢!你一定要多学习学习,多向老领导们请教请教。”
大约是刚才整理了许多文件的原因,v有点烦闷,便应付着说:“嗯嗯。——现在这么热,你怎么会到海南去度假?”
“小v呀!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这个天人家都去海南度假,你知道图的什么吗?”
v见他卖了关子,便说:“我不知道。”
吴银于是很高兴,带着话匣子打开的神情说:“我跟你讲啊。……”
v看见这个急于发言的神情,心说:完了完了,看来是个话唠!我这该死的嘴啊,问个什么劲呢?这下子还不知道他要说到什么时候。显然他说话从不考虑对方的感受,而且对我这样的菜鸟说话肯定也不必察言观色,所以才会无所顾忌地大说特说。……
“……要不然我怎么会这么黑?你知道吗?”吴银已大说了一通,觉得到该卖个关子的时候了,便又问v。
v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忽发现他停顿了,急忙说:“啊啊,为什么啊?”她吓了一跳,急忙把脑子拉回来,认真听起来。
吴银带着发现了前面有个傻子的表情说:“当然是晒的啊!”
2
下班后,领导们都走了。
v坐靠在皮椅上,四肢撒开,仰面朝天,失魂落魄。
如果走近她,会发现她几乎气若游丝。
她闭着眼思考自己才刚上班两天就如此疲惫的原因。她认为主要是由于太紧张了。一则毕业后刚开始工作,诸事还很陌生,不顺手,怕自己做不好;二则昨天下午独自处理这一大堆废纸,有些劳累,晚上又多梦,没有休息好;三则今天上午知道那些废纸就是文件后,过于担忧,又加之热,整理文件,以及窗外吵闹,诸如此类,把她搞得晕头转向。
此刻她才明白昨天下午送信员醒后见她在处理废纸时的那个微笑是什么意思了。
手机叮的响了一声,是一条短信。v睁开眼,重重地长叹一声,身子依然半躺在椅子里,只伸出右手手臂往桌上够,试图拿到手机。
桌上是一部旧诺基亚,银灰色的机壳边缘已掉漆发黑,键盘上一层厚厚的塑料保护膜,也因使用太久而凸起了一个小肚子,打字时嘎嘣嘎嘣响。
v使劲儿往前伸展自己的手臂,还是够不到。为了节省颈椎的力量,她将左手放在脖子后头,把脑袋撑起来,方拿起手机。
短信是一个大学朋友香发来的:“在干吗?我最近累死了。”
v把手机放在桌上,双手搓了搓脸,揉揉眼睛,回信说:“刚下班。你怎么了?”
v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便收拾好包,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拿上钥匙后出了门。
又是一趟拥挤的公车,车没有开空调,热得要命。v挤到前面有一点空位的地方,一只手抓住车上的吊环。身后一个老头拿着扇子扇着,人挤得很,他驼着背把身体前面撑出一点空间来,好让扇子有用武之地;因此他的手肘就随着车速的增减在周围的人身上撞来撞去。
有人终于大喊:“开空调啊开空调啊他妈的!”
司机说:“空调坏的了!”
“那干吗收老子的空调费?”
v循声看去,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面庞黑黑的,戴着一副无框的厚镜片眼镜。
司机吼道:“收你一人的?不想坐下去!”
“老子花了双倍的钱,你他妈叫我下去?”
“人家都莫得热,就你要热死了?”
“热死人了才他妈叫热?”
司机放低了声音嘴里嘟囔着:“空调他妈的坏死了又不是我累(那)个的!修累个的不来,我他妈怎么累个!你他妈累个,我就不累个?!”
男子没有再发话,大约是没听见,也可能是懒得搭理。有人替男子帮腔:“是热哎!这死天气!”大多人像v一样无言地忍受着。
v本想着下车后一口气冲进学校食堂,可是下来后却发现连冲的勇气都没有。她深呼吸几下,走进校门口的小超市里,在那里吹了几分钟空调,因不好意思空转一圈,买了一支签字笔。
当v在学校食堂一边吃着饭,一边打开手机时,发现里面已有了四条未读短信。
不过她似乎很喜欢“未读”这两个字,急切地打开了。
倒着往前看:
第一条:“还是单位上的烂事……上次我跟你说过的,管理部门那个女人,成心找我的茬。就像个监视器一样成天监视着我。我真服了她。”
第二条:“两副面孔。领导在的时候,她是一副面孔。'那个你,帮我复印一下这份资料,要快,领导马上就要。’脸拉得一丈长。领导不在的时候又是一副面孔,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很忙吧?大家都这样啦,我刚来的时候也忙’。我就奇怪了。”
第三条:“动不动就让我背黑锅。成天翻着死鱼眼,好像大家都在忽悠她。有时我和其他同事一聊,原来是她在忽悠大家。”
第四条:“你怎么样?工作找到了吗?以后工作可得小心这种人,烦都烦死了。”
v回复说:“被你这样一说我都害怕了。我刚工作两天,也挺累的。这种人别理她,该怼回去的时候还得怼回去,该说的就说,别老忍着。”
“嗯嗯你说得对,上次我就试过了。我试过拍马屁那招,不管用。哈哈。所以现在改顶回去了,反倒乖了。真的,其他人都还不错。你家那位论文写得怎样了?”
“早着呢,资料都没准备好,估计书都没看完。据说要争取在毕业的时候把论文搞定。”
“那就加油!”
“你也加油!”
饭后v回到办公室,见那两人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了。他们的坐姿与昨天毫无二致。
3
吴银每天上午快下班的时候都从他的办公室踱着步出来,到v的办公室来讲道理。
他进来看见文昊在电脑上写稿子,就慢悠悠地说:“领导亲自写稿子哪!”
“我不写谁写啊?”
吴银就向v说:“小v呀!你看看我们老主任,德高望重,事必躬亲,要好好向他学习呀!小v呀,我这个人爱讲话,你不要烦哦。”
v笑笑:“没有没有,你说得对。”接着继续低头看上次文昊给的通讯录,因并未找到文昊说的那叠记录单位所有人的纸。
吴银就向文昊说:“现在的小孩啊,不爱学习。连马克思是谁都不知道。不信你问小v,她肯定不知道。——小v呀!”
v抬起头,见吴银说:“你知道马克思吗?”
v不明白他的意思,便问:“马克思怎么了?”
吴银说:“你看,他们不知道。现在很多的小孩都不知道马克思是谁。”
v瞪大眼睛看着他,吃了一惊,咽了咽唾沫,憋得脸通红。见吴银还大侃特侃,心中的好事小人儿一时没忍住,咬咬牙小声嘀咕说:“现在的小学生都知道马克思是谁好吗!”
大约是窗外蝉叫机器轰鸣交响曲依旧,v声音又小,吴银没听见,继续神侃着。
每天下午,刘弘和谭元生都来到v的办公室,在靠窗的位子上相对而坐,或争吵,或神侃,或赌酒划拳,或在桌上闷头睡觉,或抻着腿靠着椅背盖着旧大衣睡着觉张着大嘴流口水兼打呼噜放屁,不一而足。
v每个下午都过得苦闷之极。
据v带着点神经过敏似的观察,那两人却似乎因此而获得了某种成就感:他们一见v午饭后苦着脸走进办公室,就得意洋洋地相互看看,接着更加大声地聊起来。尤为使v感到神奇的是,他们睡觉的时候似乎完全不受窗外交响曲的影响,对他们来说,那反而好像是催眠曲。
v一直很纳闷:到现在为止,偌大的一个单位,她见到过的同事只有那么数得清的几个,且除了送信员谭元生,其他都是领导。
当然这是由于v出身农村,没见过世面。她不知道,那些她还没见到的,也都是领导。
不过,眼下她最烦心的却是从小区门口进出的事。她几乎每天都要跟守卫们解释一番,说得非常厌烦。
有一次v实在有些不耐烦,便说:“我不是每天都经过这里,每天都说的吗?”
守卫大声说:“我们一天一换!”v才恍然大悟。
一个下午,v又向她办公室的两位同事问起办出入证的事。
“不晓得。”刘弘说。虽然他吞音严重,大多时候v听不清,不过这句她听见了。
刘弘说完,似乎不太想告诉v似的犹豫着说:“要不你问问文昊吧,他可能知道。”
“我问过了,他也不知道。”
谭元生说:“那就问沙影,她以前是专门负责这个的。不过现在管不管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吗?”他问刘弘。
“我要是知道刚才不就说了吗?你什么意思吗你?”
谭元生近乎妩媚地噗嗤一笑,说:“怕你一时没想起来啊。”
“这个大爷一天到晚埋汰我。你神经病又犯了啊?”
谭元生慢吞吞地说:“什么一天到晚,我闲得慌啊?”
v出门来找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