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笔记(连载)
七、《论语》的美中不足
我之前有一篇《评价古人的哲学不可走入两个极端》,举了《论语》的例子,告诉大家不能把古人的哲学著作无限拔高。那一篇文章里面,我对《论语》分析得比较简略,现在我想稍微详细地分析这个问题。
我们前面就说过,《论语》的编排存在很大问题。《论语》有若干篇,每篇为一组,里面有若干段话。每篇的标题只是取开篇的两三个字,与这一篇的内容没有什么关系。例如《为政》篇并不全是讲政治,也有讲做人、学习等内容的。这些段落只是随便搭配在一起,分类没有明确的依据,既不是按时间顺序排列,也不是按涉及内容分组,非常散乱。更有甚者,前面出现的话,后面又重复出现。“巧言令色,鲜仁矣”这句话即出现在《学而》,又出现在《阳货》。“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既出现在《雍也》,又出现在《颜渊》。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好几处。可见,孔子的弟子和再传弟子在编写这部书时是很不严谨的,甚至可以说没有经过仔细校对,他们只是随便地把孔子等人的言行记录下来了而已。明显的重复之处他们都看不到吗?
没有严谨的形式,内容自然也有很多地方经不起推敲,甚至自相矛盾。孔子称赞颜回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子自己还说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我们觉得孔子好像在号召人们过节俭的生活,安贫乐道,不要过分地追求物质享受。可是,孔子又说,肉割得不方正,酱蘸得不对,席子铺得不正,都不能吃。这就是矛盾的,既然君子要安于粗茶淡饭的生活,那怎么在吃肉上还有这么多讲究呢?让一个在吃肉上大有讲究的人去过粗茶淡饭的生活,恐怕未必是易事吧!孔子的儿子孔鲤死了,有棺无椁。他最喜欢的弟子颜回死了,颜回的父亲颜路也是孔子的学生,请求孔子卖掉车子给颜回买椁。孔子说孔鲤死了也没有椁,颜回同样不能有椁。孔子竟然还说,自己不能卖了车子去步行,这还是人话吗?如果是出于礼仪,完全可以说棺椁下葬不合规矩,怎么能说自己不能没有车子,以后走路全靠步行要不得呢?为了儿子和最爱的学生,连一辆车都舍不得的人,怎么可能安心过贫贱的生活呢?这是不是有些虚伪呢?
另外,有人说孔子和孟子不一样。孔子遇到再不喜欢的人,也会出于礼仪去见面。孔子不喜欢阳货,还是选择了阳货外出时去见,只是不巧刚好在路上见到了阳货。南子名声不好,孔子也见了。佛肸是叛臣,孔子也想去见他。孟子就不一样,齐王称病,他也称病,第二天却故意吊丧,表示自己并没有病。其实,这种比较并不完全准确。孔子也并非任何时候都遵守礼仪,所有人都见面的。悲孺想见孔子,孔子故意装病不见。使者刚出门,孔子就鼓瑟唱歌,故意让使者听见。可见,孔子一方面强调与人交往要遵守礼仪,其实他自己也并非中规中矩,有时候也没按礼仪行事,他的行为有时也是矛盾的,根本不能自圆其说。
我们把孔子叫圣人,圣人也是人,不是神。再加上编写《论语》的那些人也不够严谨,所以《论语》这部书不管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是有很多的缺陷的。我们如果刻意拔高,说《论语》代表了儒家哲学的最高峰,那就过头了。中国古代哲学和西方哲学不同,缺少逻辑思辨,经不起分析,是随笔式的,《论语》就是这种体例的代表。我们必须清楚,没有逻辑支撑的哲学终究是不完美的。
八、儒家和法家的对立与统一
我们都知道,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很多学说是尖锐对立的,儒家和法家就是这样。我们通常只看到了它们对立的一面,却忽视了两者也有互补和统一的一面。现在就和大家一起来分析它们的对立和统一。
儒家和法家的对立是很明显的。儒家主张礼治,法家主张法治。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在儒家看来,领导者如果能够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哪里用得着那么多的法令来约束老百姓呢?可是,法家的看法刚好相反。韩非就举了这样几个例子,并进行分析。历山之农者侵畔、河滨之渔者争坻、东夷之陶者器苦窳,面对这三起纠纷,舜的做法是亲自示范,教育当地的老百姓懂得礼让,讲究诚信。每做一件事情都用了一年的时间,非常辛苦。韩非就反问,舜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尧在主政。如果尧能够使得政治清明,民风都很淳朴,那还要舜去教化百姓干什么?如果尧很贤明,百姓间没有纠纷,那还要舜去教化干什么?如果承认舜应该这么做,那说明尧就不贤明啊!而且,韩非还指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舜这么做效率太低。他每做好一件事情都要花一年的时间,天下还有那么多的纠纷,那他要忙到什么时候呢?恐怕到死也处理不完啊!如果法律制定得完善,大家都依法办事,不就简单多了吗?
法律比道德要有效得多,古往今来都是这样。对于地痞恶棍,道德谴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有法律制裁才能杀一儆百。韩非的观点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不能无限拔高。法治固然比礼治效率高,可是它也是有弊端的。在阶级社会,只有统治者才有权力执行法律。如果把法律强调过头了,统治阶级之间都玩弄法律、政治,酷吏盛行,斗争就会很残酷。法家说的法律和我们今天说的法律还是有区别的,法家不光讲法,法派生出来的还有术、势,那些东西都是很阴森的。大家都去玩弄权术,最终只会人人自危。我们看搞法家的那些人,如商鞅、李斯、韩非,他们都没有好下场,最终死于非命,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思考。你能玩弄法律迫害别人,别人同样也能玩弄法律来迫害你。统治阶级内部都人人自危,普通老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吗?为了保命,必然告密成风,为了自保不顾人情。这样的社会中,人民还能安居乐业吗?秦国统一天下后继续搞法家,结果二世而亡,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可见,儒家和法家的观念都有片面的地方,不能简单地说谁好谁坏。
说了它们的对立,我们再说它们的统一。有人会觉得很奇怪,儒家和法家水火不容,怎么会有统一呢?我们知道,儒家的荀子有两个法家的学生李斯和韩非,这恰恰说明两者还是有联系的。儒家向往的“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恰恰就是秦始皇、李斯这些法家的人搞成功的,这不是很奇怪吗?从汉武帝开始,国家基本上都把儒学作为官学,可是你能说统治者真的就只信奉儒家了吗?汉武帝一方面提倡儒学,另一方面重用张汤这样的酷吏,动不动就灭族,而且穷兵黩武。他真的靠儒家治理天下吗?他其实只是用儒家来愚民,骨子里还是法家的,而且用国家强制力推广一种学说本身就是法家的手段。
九、莫让礼仪变成虚伪
南怀瑾先生的《谈佛说禅悟人生》里面有一篇《谦虚有礼,谦让有度》。文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居士到寺院里去拜访老禅师,两人很投缘,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禅师留居士吃饭,知客送来两晚面条,一大碗和一小碗。禅师说:“你吃大碗吧!”居士也不客气,端起大碗就吃起来。居士吃完后,发现禅师依然双眉紧锁,小碗里的面条一根也没动。居士就问:“师父您难道觉得我不谦让,不讲礼貌吗?”禅师不好意思做声。居士接着说:“我想请问,我们谦让的目的是什么?”禅师说:“当然是让对方吃大碗。”居士说:“既然如此,您的目的已经达到,您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如果我们继续你谦我让,面条什么时候才能吃到肚子里去呢?这样有意义吗?”禅师一想,确实是这个理,转忧为喜。
这个故事中的居士可以说是世事洞明,心怀坦荡,点醒了老禅师。佛学就是要从本源上去探究事物,要让人们看得穿、放得下。我们不能总说佛学的观点是唯心主义的,不真实的,其实佛学也有真实的一面,那就是感情上的真实,不掺杂私心杂念。人与人交往,不讲礼仪是不可能的。可是,讲礼仪也要有个度,过头了就成了虚伪。
中华民族自古就是礼仪之邦,我们把礼仪看得很重要,我们读了《论语》等儒家经典就知道了。可是,任何事情强调过头了就会适得其反,背离初衷。我们讲礼仪,本来是为了让人际关系和谐的;然而过度地在乎礼仪的形式,为礼仪而礼仪,那给人的感觉就不真实了,也无法做到真正的和谐。如果反思我们的礼仪教育,里面不照样有很多问题吗?
例如,我们小时候到长者家做客。有的长者说:“跟我家就和在自己家一样,不要拘谨,随便一点。”你要真的随便,麻烦就大了。说话、吃饭、喝水都有一套讲究,哪一点做得不好,他就会批评你。我们小时候可能觉得很奇怪:“你不是让我随便一点吗?怎么又弄得我不敢随便呢?”现在我们明白了,长者说让你随便是出于一种礼节,并不是真的让你随便。你的言行,在他看来如果不合他的礼仪标准,他当然要上纲上线,让你知道长者的威严。你说这一套多假啊!网上就有人批评我们的礼仪教育,一方面把小孩管得服服帖帖,即使不理解、不愿意也得接受,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们长大后开拓进取,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还比如,我还遇到过这样的长者。他向你请教问题,你如果不回答,他说:“人就应该不耻下问,我年纪大,但这个问题确实不懂,我向你请教,你怎么能不解答呢?”然而,你要是认为他真的不耻下问,那就错了。如果他有的地方弄错了,你好心好意指出来,那又完了。他马上批评你:“人与人之间要和谐,就算你对了也应该保持沉默,你直截了当地指出被人的错误,那是不礼貌的。”你说和这样的人交往多累啊!你根本不知道他每时每刻在想什么,他问你问题,可能是真的想你请教,也可能是要摆长者的架子。你不认真回答就是藏着掖着,看不起他;你耐心地批评指导,那就成了较真,不礼貌。
从这两个事例中我们不难看出,礼仪教育确实有它虚伪的一面。像这样的教育,只会让人提心吊胆,时刻小心。我们对别人的话,往往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还得揣摩他的真实意图,因为有的话只是礼貌用语,真实的想法并不是这样。于是乎,人与人之间就会勾心斗角、互相猜疑,大家面和心不和,整天感觉很压抑。例如,成人的世界中,经常听到有人抱怨:“某某人太不够意思了,他儿子结婚,我送了200元;我儿子结婚,他才送100元。还有个人更不够意思,他办喜事我送过礼;我办喜事,他竟然不来。”本来,送礼送多送少都是心意;来了是人情,不来是本分。像这样的斤斤计较,那还有意思吗?
所以说,我们真心希望礼仪回到本真。只有真诚坦荡、无私无畏,那才是真正的礼仪。
十、哲学是知易行难的学问
我们读过《论语》,孔子说过很多了不起的话。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孔子又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他还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读了这类话,我们觉得孔子了不起,好像他真的心胸宽广,不怕别人误解他。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孔子准备见南子,子路不高兴。孔子竟然说:“我如果做了坏事,上天惩罚我!”这就自相矛盾了,你不是不怕别人误解吗?那你辩解干什么呢?南子本身就是个淫荡的女人,为了避嫌完全可以不见啊!如果不得不见,那只要没做亏心事,还怕别人说闲话吗?可见,孔子定的标准自己也没有达到。
宋代的苏轼信佛,曾经写了一首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他让人把这首诗送给好朋友佛印看,佛印批了两个字“放屁!”,让人还给他。苏轼看到这两个字,勃然大怒,要来找佛印评理。佛印笑着说:“还'八风吃不动’呢,怎么一屁打过江了呢?”苏轼是领悟了佛学的精神,要物我两忘,不受外界的干扰。可是他自己并没有在实际行动上去践行,意志力还没达到,自己竟然浑然不知,于是就闹了笑话。
曾经有一个将军,他说自己已经看破红尘,想出家为僧。老禅师就问他:“你还有妻子儿女,不能放下他们吗?”将军斩钉截铁地说:“他们都不需要我操心,我可以放下他们。”禅师依然不答应。有一天早晨,将军起得很早,再次央求老禅师。禅师就问:“你起这么早,不怕老婆偷人吗?”将军大怒:“你这老和尚怎么可以这样侮辱我?”将军的庐山真面目暴露无遗,如果真的放下了妻子,还会在乎禅师问那样的话吗?
我们常常讽刺某些人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哲学道理本身并不难理解,只要能读书识字的人一般都能弄懂它是什么意思。关键是你能不能用它来指导自己的人生,约束自己的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