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入门:“入古”与“出新”——《三十五举》里的“乌龙”理论

《三十五举》是中国最早的篆刻教材,是篆刻宗师吾衍的代表之作,后世篆刻理论学习,多从《三十五举》入手,而如果我们认真留意就会发现,实际上在《三十五举》里,有两条明显的“乌龙”理论。本文针对这两条“乌龙”理论,说一说篆刻学习中必须要注意的“入古”与创新的关系:

两条“乌龙”理论

先说“乌龙”,当然不是“乌龙茶”。

在中国的典故里,“乌龙”最早出自陶潜的《续搜神记》(也叫《搜神后记》),原文如下:

会稽人张然,滞役,经年不归。妇与奴私通,然养一狗,名曰“乌龙”。后然归,奴惧事觉,欲谋杀然,狗注睛视奴,奴方兴手,乌龙荡奴。奴失刀仗,然取刀杀奴。

在这个典故里,“乌龙”是一条忠犬的名字。但在现代汉语语境里,“乌龙”已经有了新的含义:

大约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因为英语“own goal”(就是足球球员把球踢进了本方球门)与粤语的“乌龙”一词发音相近,而粤语“乌龙”有“搞错、乌里巴涂”等意思,于是香港记者便在足球赛事的报道中以“乌龙”来翻译“own goal”,很快,这个用法在体育界成为通行语言,久而久之,“乌龙”的释义渐渐广泛,渐渐有了“糊涂、冒失、自相矛盾”等意思,我们说吾衍的“乌龙”理论,指的正是他的自相矛盾。

(乌龙球后懊悔的球员)

吾衍是后世公认的印学奠基人,他在1300年(元大德四年)完成了《三十五举》,这是公认的印学奠基理论,但就是在他的《三十五举》里,却有两条属于“乌龙”性质的理论:

三十举曰:道号,唐人虽有,不曾有印,故不可以道号作印用也。三字屋匾,唐却有法。

三十三举曰:凡名印,不可妄写。或姓名相合,或加印章等字,或兼用印章字。曰姓某印章,不若只用印字,最为正也。二名可回文写,姓下着印字在右,二名在左是也。单名者,曰姓某之印,却不可回文写。若曰姓某私印,不可印文墨,只宜封书,亦不可回文写。名印内不可着氏字,表德可加氏字,亦当详审之。

(吾丘衍画像)

为什么说这两条是乌龙呢?

因为这两条理论里各有一句:1、第三十举里的“故不可以道号作印用也”;2、第三十三举里的“若曰姓某私印,不可印文墨,只宜封书”。这两句乍看都平常,没啥问题啊……

但就在他创作《三十五举》之后的第五年,也即元大德九年(1305年),吾衍本人在《赵模集王千字文》卷后作了“大德九年吾衍观”的七字跋语,就是一个“观款”,款后盖了两方私印,与他的这两条理论恰恰自相矛盾。而且这个观款后来被人移配到了《张好好诗卷》的后面(详见王家葵《张好好诗卷后元人观款移配问题补苴》一文,载《诗书画》第十七期<2015年第3期>),而《张好好诗卷》现在好好藏在故宫博物院里,铁证如山,如图:

(吾衍的观款及两方私印)

这两方印是吾丘衍的代表作,标准的汉白文印,很端正,也很有汉印味道,但要命的是,跟他《三十五举》里的理论不符合,我们把这两方印拿出来,它们的印蜕如图:

(吾衍的两方印)

第一方是“布衣道士”,这或许不是吾衍的道号,但的确是他的“号”,并且,这个号里又有“道士”的字眼,不得不让人认为这是他的第一条“乌龙”条款,道号怎么就不能入印呢,你自己不就这样做了吗?

第二方是“吾衍私印”,这是典型的“姓某私印”,依照他的说法,只能用以“封书”,但他却明确地印在了“观款”之后。如果第一条还不够乌龙,那么,这一条却乌龙得干净彻底。

没有别的解释,只有一种,就是吾衍在写了《三十五举》并用它教授了大量弟子(据说他的篆刻班听课弟子有八九十人之多)之后,大概只过了五年,他就发现了问题,“觉今是而昨非”了。显然,在他的脑海里,理论是有发展的,写下这个观款之后又6年,吾衍去世,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他是否又有新的认识了(他是生活不得意投水而死的,之后也没有新的文字传于后世,好可惜)。

至少,我们相信,在他生活期间,他的印学理论是发展的。这才正常!

无创新,不大师

实际上,如果细研中国篆刻史,就会发现,不论徽宗、浙宗,但凡篆刻史留名的开派宗师,都有其额外不同于前人的“创新”,具体如下图:

(篆刻史上创新产生的流派)

上图所列的是清代以来公认的开派大师,自程邃开始,吾衍在《三十五举》里明确说款识文字入印“其大不可”,但他不认可,于是拿款识文字入印,反倒开创了古拙浑朴的徽宗徽派印风;

(程邃:少壮三好音律书酒)

明代的印学理论家几乎一致认为《说文解字》是篆刻的篆书标准,但丁敬大师不认可,于是以汉印里的缪篆篆法否定了《说文解字》,认为《说文解字》是学术性的,是文字学范畴的,而篆刻是艺术,两不相干(自分驰);紧接着又以唐宋印的妙处否定吾衍的汉印正统说,又从朱简那里创造性地继承了切刀,以刀立派,开创了至今影响深远的浙派;

(丁敬:丁敬身印)

大家一拥而上“印宗秦汉”,言必称汉印时,邓石如另辟蹊径,以自家书法篆书入印,开始了“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篆刻新时期,打破了“印中求印”的铁律,将篆刻艺术的目光从印内引向了印外,于是有了邓派;

(邓石如: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赵之谦在大家努力练篆书(赵之谦的篆书也很好),以书入印的时候,他把目光转向了战国泉币、秦汉碑版、权诏、镜铭,拓宽了“印外求印”的艺术视野,这是一位“但开风气不为师”的大家,他的流派没有名字,如果有,该叫“皖浙横站派”,因为他既冲又切,既南又北;

(赵之谦:灵寿花馆)

吴昌硕又进一步将封泥、砖瓦、石鼓文引入篆刻,打破了“粗白细朱”的壁垒,开创了“苍古奇肆、雄健厚朴”印风,创造了“印外求印”的一个高峰,后人称他的流派叫吴派;

(吴昌硕:海日楼)

黄牧甫将“印外求印”推向另一个高峰,他将吉金文字纳入取材范围,在追求“金石气”一路上又开拓出了“古雅”印风,后人称他的流派叫黟山派;

(黄牧甫:永受嘉福)

到了齐白石,又从赵之谦处受到启发,再借以《天发神谶碑》的独特篆法,创出了“单刀直冲”的“爽利劲健”篆刻风格,后人称他的流派叫齐派。

(齐白石:夺得天工)

综上所述,有清一代篆刻史的大师们,简直就是不创新就不能成为大师,就不足以开创流派,更谈不上印史留名。前面我们说的“四凤”派,如果不是他们把“丑(古拙残缺)”引入印面,他们的“四凤”派,也就无从谈起立派成名。

守规矩与创新——如何“入古出新”

我们可以说,任何一种流派风格,在不同的印式中,都有相应的规矩、标准(比如汉白文印的“缪篆入印,均分印面,任疏任密”;比如元朱文印的“小篆入印,朱文细线,文字接边”等),这些规矩、标准存在于古人先贤的作品里,同时也存在于明清印人的印论、序跋、边款里,也存在于一些文人掌故里,这些规矩和标准是经过历史检验的“祖宗成法”,是经过无数人审美检验的,学习这些“成法”,并创作出符合这些“成法”的作品,就是“守规矩”。

初学者学习篆刻,首先要做的是对这些“成法”勤加研习,烂熟于心,写篆必有依据,下刀必有所本,就是我们所说的“入古”。

(篆刻练习)

有的人总说一句话:“规矩的存在就是为了打破它”,这句话本身或许没有错,但一定要记得,打破规矩有前提!这个前提就是“入古”。不研习古法,一味地“野蛮创新”,这是不在规矩基础上的创新,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是在沙滩上建高楼,最后只能走入“野、怪、悖”的死胡同。因为篆刻是古典艺术,所以只有“入古”才能“出新”。初学者要先入古,学规矩,在规矩里浸淫日久,方有突破“创新”的可能。

接下来说说“入古出新”的方法。

“入古”的方法不必多说,能做的事情就是临摹古印,学习印论,练习书法,学习文字学,参观展览,增加文学修养,提高审美能力等,为什么要提高审美能力呢?因为提高审美,易于走通创新之路。

篆刻是综合艺术,既然是艺术,就必然涉及审美风格,李刚田、马士达的《篆刻学》中将篆刻的审美风格归纳为以下九大类:

《篆刻学》中所列的审美风格

学习者经过长期的积累之后,如果想要谋求“创新”,在审美风格上的创新最易上手,就是选择与自己审美相贴合的风格,渐渐走向极致(风格特征的强化)。这个走向极致的过程,就是形成风格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创新”的过程,因为审美风格本身的多样性,在审美风格上的创新也是目前可行性最强的“创新”方法。

当然,我们还可以从技法上进行创新,但显然,这比较困难,因为字法、篆法、章法、刀法等几方面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之后,“创新”几乎无路可走,毕竟前贤们几百年来不断的左冲右突,已经几乎穷遍、尝试了所有的可能,稍不留神,还是走了前人的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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