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回:除了林黛玉的小心眼,“送宫花”串起了多少人和事儿

《红楼梦》到了第七回,荣府生活画面渐次铺开,越来越好看。我们先读读上半回“送宫花”这件事儿。

不同的回目标题

刘姥姥走了,带着凤姐送的二十两银子和吊钱(我们猜,她肯定是不会拿那吊钱雇车的),周瑞家的要去交差。所以,这一回的回目也至少有两个版本:
甲戌本的回目标题是“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结宝玉”;这个标题有硬伤,因为送宫花和问英莲的是周瑞家的,不是周瑞;秦钟也不是故意要攀结宝玉,而是宝玉主动要求见秦钟的。
(贾琏和凤姐的日常)
所以庚辰本的标题似乎更合理些:“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当然,这个标题没有提到英莲,少了点重要的东西,但贾琏和熙凤的日常生活也很重要。宝玉和秦钟的关系,渐次发展,已经到了“亲密”的程度,所以用“会”字更合理些。
当然,如果有个标题能这些内容都包括进去,会更好些。

冷香丸的配方

周瑞家的找王夫人回话,王夫人在梨香院,于是她到了梨香院,去了内屋,见了宝钗,这是曹雪芹的高明之处,他擅长用一件事串起无数事和无数人。这不,首先就写了“冷香丸”的配方:
(冷香丸的配方)
写“冷香丸”当然不仅是为了写一副药,而是要写薛宝钗。花要白色的,白色是冷,白色是金,白色是宝钗的本色。还要一年四季的花,每种花要的都是十二两,象征的是各色各地的女子(十二钗的正、副、又副钗等)在一年四季的风刀霜剑催逼之下,蜂蜜和白糖是甜的,却要用苦的黄柏水服用——人生总是甘苦交织的。
(宝钗)
冷香丸起什么作用呢,对付宝钗“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宝钗其实不容易,很多人不喜欢宝钗,其实宝钗父亲去世了,哥哥又不成样子,她自己和家族的未来完全不可预料,于是她只好收起少女的情怀,藏起对美好生活和美好爱情的渴望,那股“热毒”何尝不同时也摧残宝钗呢?
其实,后面写送宫花,也兼写了宝钗,写她不喜欢,也写她足够“冷”的性格。

可怜的英莲

周瑞家的在梨香院除了见到王夫人的丫鬟金钏之外,还见到了英莲,这时的英莲,只不过是“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子,对生活完全无知,天真的只知道“顽”。等到周瑞家的问起她的事,她全然不知,或者是真的忘了,或者是被拐子打得不敢说了,又或者说,被薛蟠一番抢夺,甚至打死冯冤吓怕了……
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哪里人?”香菱听问,摇头说:“不记得了”。
是的,她一切都不记得了。还有一处妙笔,写香菱的长相时,又顺带提了一笔,她长得像秦可卿,可卿呢,实际上,又像宝钗,又像黛玉,香菱的悲剧是早就注定的。
(香菱)
关于香菱的名字,脂评说:“二字仍从莲上起来,盖英莲者,应怜也。香菱者,亦相怜之意。”

一众主人和一众仆役

写人物,曹雪芹从来不记流水帐,他把所有人物的性情都埋在一件一件的小事之中,仅周瑞家里去王夫人处“交任务”,又接“送宫花”任务这一趟中,就挂起了一大套荣府的主仆人物。
(一众主仆人物)
这一众主仆人物中,王夫人、探春、贾琏和熙凤、迎春四组是荣府的;宝钗是薛家的;惜春是宁国府的。这是怎样庞大的一个家族啊!注意,这还没有算宝玉、黛玉的丫鬟,就算是丫鬟也只每人写了一个,远没有写尽。如浮于水面的冰山,只看到了一角,已经非常庞大。
甚至,还额外带出了同瑞家的女儿,就是冷子兴的妻子,须带就交待出了王夫人、凤姐包打官司这样的重要关节。冷子兴家里着急忙火的事情,在周瑞家的心里,根本不算个事儿,可见过去经历过更多的大阵仗。
要紧的是,每个人的性情,也在一句句简单的对话中写出了个性:
迎春、探春在下围棋,这是典型的大家小姐,收到花了甚至欠了身道谢,这很普通平常,却透着大家风范;惜春在跟智能儿玩,这很要命,也许在这时,惜春已经有了出家的念头,她自己已经明确提出将来出家没头发的事儿;智能儿也很有意思,她全不知自己的师父净虚在香火钱中的猫腻;这个智能儿后面跟秦钟好了,在曹雪芹笔下,几无闲笔。
(惜春和智能儿)

贾琏与凤姐的私生活

接着说凤姐收花。凤姐的宫花是平儿负责接的,回目标题里,“贾琏戏熙凤”的戏份,可能过于“少儿不宜”,因此作者删掉了,只漏了一句“叫丰儿舀水进去”,要水干啥,作者没说……(这里的确需要有点“少儿不宜”的情节,因为这一本生活小说)。
平儿接花的做法也很合理,她“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她不挑不拣,随手就拿,这才是显示她的地位与格局,妙就妙在紧接着她“手里拿了两枝出来”让人送到宁府给秦可卿,如此想的周到,足见平儿理事能力之强,也足见平常这一家跟秦可卿关系有多近,虽然秦可卿跟凤姐差着一辈,但却类似“闺蜜”。
(平儿)

黛玉是不是真的小性

黛玉收到宫花,第一反应是恼了:
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谢谢罢。”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周瑞家的没办法对话,因为这是主子的责备,虽然黛玉的责备或许没有道理,注意,只是或许。
因为从梨香院到贾母院中,这条路线上,黛玉居处,的确是最后一处。周瑞家的这样送花,符合常理。我们可以看一下周瑞家的送花的路线图:
(红线为送宫花的路线图)
她只能这样送,才最合理。
但这并不代表黛玉不该用言语刺上几句:黛玉不是小性,相反,她大部分时候对待下人是宽厚和大大方的,她对待生活有一种接地气的热爱,她需要在这偌大的荣府里不失尊严地活着,那么,他用话刺周瑞家的,正合情理,她也的确需要对这一级的仆人,不失尊严地刺上两句。
何况,在荣府里,她和宝玉实在是贾母的心头肉,她心里有期许,自己该获得上下全面的尊重(贾母惯着她),但周瑞家的不认这个帐,她的主子是王夫人,如果她同时也认贾母的帐才不合理(如果是那样,不管远近,她都该第一个跑到黛玉跟前)。
(黛玉)
周瑞家的这样老于世故、精于人情的老仆,她不会轻视、开罪黛玉,但她也明白,对待黛玉的态度,实际上是贾府老一派势力(贾母)和新一派势力(王夫人)——这实际上是一组婆媳关系——交火的最前线,到最终,这两股势力也转换成“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交锋的双方。
因此,黛玉必然这样,才合理。她需要尖利刻薄地对待周瑞家的。建立自尊,谋得尊重,获得防卫的装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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