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严复
19世纪、20世纪交替之际的中国思想界,闽浙两地,群星辉耀。
1899年,走出绍兴城近9个月的19岁的鲁迅(那时还刚改名叫周树人),不想再在南京江南水师学堂爬桅杆了,就转入其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想去勘探、挖掘煤铁,或是铺路修轨。但工科显然为其弱项,因为他嫌弃画铁轨横断面图太麻烦,尤其讨厌画铁轨的平行线。这时,看新书的风气流行起来,烦闷中的他便跑到南京城南买来了一部《天演论》,白纸石印的一厚本。回到宿舍,日常便一边吃着侉饼、花生米、辣椒,一边看着《天演论》。
这么一看,不得了,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只有四书五经、孔孟老庄之学,还有毕达哥拉斯、德谟克利特、斯多噶学派、苏格拉底、柏拉图……《天演论》在年轻的鲁迅眼前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标示了独步千古的大师系列。
他痴迷此书到了什么程度呢?他能够流畅地背诵书中一些篇章,在东京留学时,曾和好友许寿裳“二人忽然把第一篇《察变》背诵起来了”。1934年,鲁迅就苏联将排演莎士比亚戏剧遭到施蛰存讥讽一事,写下杂文《“莎士比亚”》,文章开篇就从“严复提起过'狭斯丕尔’”谈起。此语之出处相当偏僻,需细细查阅,方能在《天演论》“导言十六·进微”找到。时隔30多年,鲁迅还记得严复这不经意的一笔,可见他对《天演论》之谙熟近乎了如指掌。
心气孤高的鲁迅,较少称赞过国中之前贤,但对严复却不同:“佩服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天演论》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锐敏的人。”鲁迅只用八个字“与众不同,感觉锐敏”,便概括了严复的历史功绩。19世纪末,甲午战争爆发,清朝北洋水师覆灭,《马关条约》的签订震醒国人:区区岛国竟可逼使我泱泱华夏割地赔款,屈膝受辱!如何拯救民族危亡?如何变革图强?严复便是这一“感觉锐敏”的思想先行者中的一员。而他爱国情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着力探寻西方世界强大的秘密,窃“精神之火”给中国,他以翻译西方名著来启蒙中国思想界。学贯中西,精通西方的哲学、自然科学、政治经济学的严复,译出了《天演论》《群己权界论》等多部西学名著,为荒寂的中国思想文化界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清泉。
严复对鲁迅影响最大的当然是《天演论》了。鲁迅常说:“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这句话就来自严复书中的“案语”:“世道必进,后胜于今。”1929年,他对冯雪峰说:“进化论对我还是有帮助的,究竟指示了一条路。”尽管1927年后,此思路因血淋淋的阶级斗争现实而“轰毁”,但在鲁迅前期思想的发展中它仍是一条主纲。
晚清名士吴汝纶为《天演论》所写的“序”,开首即提纲挈领地点出要义:“天行人治,同归天演。”“天行”之意是:从达尔文到斯宾塞,再到而后的尼采,他们都认为宇宙中运行着亘久不息的“力”,它在自然界及人类社会呈现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依此则是“任天为治”。“人治”之意是:英国哲学家赫胥黎不同意在人类社会中任意施行这种“丛林法则”,即“社会达尔文主义”,提出要用一种“人格化的同情心”,即“伦理本性”来抗衡“宇宙本性”,达到“以人持天”。而严复却把此对立的二者,都纳入、归于其具有东方哲学色彩的“天演”一说之中。
19世纪末,中国国势衰危、列强凌逼,严复出于“自强保种”、救亡图存的强烈现实需求,偏向于斯宾塞的“天行”说。所以他在翻译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原著上添加了不少自己的悟解,特别是他的“案语”,让人甚至感到他只是在借赫胥黎这只酒杯,来斟斯宾塞及严复自己的酒,
对于这一倾向,鲁迅是既赞同又予以调整的。他也认为“盖世所谓生,仅力学的现象而已”。在1908年所写的《摩罗诗力说》,全文充溢着“天行”的强力意志,激发“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摩罗”精神,求得自强与奋起。他主张人类的上升,文明的新生,可以从原始野蛮的本性中获得武健勇烈之力。他在日本翻译出版《域外小说集》多选用弱小民族的作品,因为他们“叫喊和反抗”和中国民众有着共同的遭遇,易于引起国人的共鸣。
但鲁迅不是一味强化“天行”之力,他发现,若从负向的角度看,它有可能使社会陷入“丛林法则”,退到弱肉强食的动物性状态,在这一点上他比严复来得清醒。19世纪末,德皇威廉二世曾散布“黄祸”之说,意指中国、日本等黄种民族将威胁西方世界,构成祸害。国内一些人由此而生发出精神性“自淫”,在想象中摧毁伦敦,覆灭罗马,淫游巴黎,鲁迅则在《破恶声论》中斥之为“兽性爱国者”。
鲁迅把严复的进化论思想和社会革命联系起来思考。为了新生一代成长,他愿意牺牲自我,以自身的血与肉,化为“幼者”勇猛前行的力量,这是作为进化链上的一个“链环”,一个“中间物”所应有的职责。为此,他“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释放年轻一代在“宽阔光明”中前行;他呼喊着,要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吃人的筵席。
严复曾以几何学的抛物线比喻天演之规律,它延伸到顶点必然下行,其时人治消隐,无力掌控。这一悲观色彩的“退化”观念,也渗入鲁迅的魂灵,像他的“鬼气”“一代不如一代”,以及对“黄金世界”的疑虑等都与之相关。在他逝世的前一年,还在给一位木刻家的信中写道:“宇宙的最后究竟怎样呢,现在还没有人能够答复。也许永久,也许灭亡。”
9月25日是鲁迅诞辰140周年,10月27日是严复逝世100周年,两颗思想巨星在此时的空间相遇,势必引发后来者的仰视瞩目。
作者:俞兆平
来源:福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