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几因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刘禹锡的这首诗,何焯称可匹敌《黄鹤楼》,
颈联“人世几因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是千古名句
崔颢的《黄鹤楼》,被很多诗评家评为唐诗七律的压卷之作,所以很多优秀的七律,都被拿来与《黄鹤楼》比较。比如杜甫的《登高》,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沈佺期的《独不见》,还有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
清代诗评家何焯在《瀛奎律髓汇评》中说:“(《西塞山怀古》)气势笔力匹敌《黄鹤楼》诗,千载绝作也。”
【注释】
西塞山怀古
刘禹锡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唐穆宗长庆四年(824),刘禹锡由夔州刺史调任和州刺史,他沿江东下,途经西塞山,有感于三国灭亡的旧事,写下此诗。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由头,《唐诗纪事》中记载了一个故事,说:“长庆中,元微之(元稹)、梦得(刘禹锡)、韦楚客同会于乐天(白居易)舍,论南朝兴废,各赋《金陵怀古》诗。刘满引一杯,饮已即成,曰:‘王濬楼船下益州……’白公览诗,曰:‘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爪何用耶?’于是罢唱。”说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诗,让元稹白居易等人罢唱,事未必真,但也说明这首诗在当时便已盛传。
西塞山,在今湖北省黄石市黄石城区东部长江沿岸,是三国东吴的江防要地。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王濬,晋武帝时的益州刺史,王濬为伐东吴,造了能承载两千人的战船,太康元年(280)正月,王濬率船从益州东下攻打吴国。
下益州,从益州东下,益州即今天的四州成都。
金陵王气:《太平预览》卷一七零引《金陵图》记载:“昔楚威王见此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金陵是指吴国的都建业,也就是今天的南京。王气象征着东吴的国运。
首联总写东吴被王濬所灭。王濬的战船东下,吴国都城的王气顿时黯然,东吴旋即被灭。此联用“楼船”代指王濬的军队,用王气收敛象征吴国覆灭,形象鲜明,赋事精准简练。“下”“收”二字,即写出了王濬军队声威之盛,大有摧枯拉朽之势,也写出东吴败亡之迅速。刘禹锡在短短十四字中,将一段家国覆灭的历史侃侃道出,可谓运笔如飞。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寻,古代长度单位,一寻等于八尺。
铁锁:东吴为阻止王濬战船,曾“于江险碛要害之处,并心铁锁横截之,又作铁锥长丈馀,暗置江中,以逆距船”。谁知,王濬用数十大筏,冲走了江中铁锥,又用火炬烧断了拦江铁链。
降幡,降旗。
石头:即石头城,在今江苏江宁,即楚时的金陵城。石头城是吴国国都近郊的屏障。
首联总括王濬灭吴的历史,颔联则从两个具体细节来写这场战争:一是王濬烧断东吴的江防铁锁,暗示着东吴的防御不堪一击;二是吴国的石头城上竖起了降旗,象征着吴国彻底灭亡。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几回伤往事:总括六朝旧事。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都建都金陵,又都在这里灭亡。
前两联,专写晋灭吴事,颈联以“人世几回伤往事”七句,极为简练的勾勒了六朝兴亡的历史,又以山依旧,江流不息,反衬出历史兴亡的倏忽。
屈复《唐诗成法》中说“前四句止就一事言,五以‘几回’二句括过六代,繁简得宜,此法甚妙。”
方世举《兰丛诗话》评:“前半一气呵成,具有山川形势,制胜谋略,因前验后,兴废皆然,下只以‘几回’二字轻轻兜满,何其神妙。”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四海为家,指天下一统。《史记·高祖纪》:“天子以四海为家。”
故垒:指六朝留下的战垒。
芦荻:指芦苇。
尾联回到现实,如今四海一家,天下一统,当年的六朝已经消失在历史中,只留下荒凉的营垒,面对着萧萧秋风中的芦苇,含有居安思危之意。
【赏析】
何焯说《西塞山怀古》气势笔力匹敌《黄鹤楼》,但没有具体分析,近代诗学家俞陛云很认同他的观点,并作了详细分析。
俞陛云先生在《诗境浅说》中说:“余谓刘诗与崔颢《黄鹤楼》诗,异曲同工。崔诗从黄鹤仙人着想,前四句皆言仙人乘鹤事,一气贯注;刘诗从西塞山铁锁横江着想,前四句皆言王濬平吴事,亦一气贯注,非但切定本题,且七律诗能前四句专咏一事,而劲气直达者,在盛唐时,沈佺期《龙池篇》、李太白《鹦鹉篇》外,罕有能手。”
所谓气势笔力,就是两诗在谋篇布局上的相似性。崔颢的《黄鹤楼》,前四句都是写仙人乘鹤的传说,而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前四句也都是写晋灭吴事。因为七律只有八句,用前四句写一事,写不好就会头重脚轻,写得好就能形成笼罩全诗的气势,所谓“一气贯注”、“劲气直达”是也。
刘禹锡此诗的精妙之处,我以为还在于他叙事的精妙。
中国的古典诗词,是以抒情为主的,叙事诗很少,而少数的叙事诗,也是出现在排律、五古、七古等长篇体裁中,在五律七律这样短小的体裁中,叙事是很难的。古代诗人要叙事时,往往只是提炼出一两个词语来,以典故的形式带过。
而《西塞山怀古》,却用前四句来叙写晋灭吴事,虽然刘禹锡简化了过程,但这二十八字中,层次分明,由总写到细写,有细节有形象,读起来让人感到落字如飞,有一幅一幅历史画面从我们脑海中闪过。
当然,《西塞山怀古》中,最为人称道的还是第三联:人世几因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这一联已经成为怀古诗中的千古名句。
上句以七字总括千古兴亡,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山河大地上,不知经历了多少王朝兴亡。在历史兴亡中,多少王侯将相烟消云散,又有多少黎民百姓化入泥土,万古功名与小民贱命都被历史辗碎,面对如此种种,怎能不让人心伤呢?
但是,西塞山依然矗立在那里,他的山凹处,枕着长江寒流,千百年来,奔流不息。山河大地是无情的,以无情的山河反被有情的人世,更突显出历史的残酷。
可以说,千古兴亡之慨,都被刘禹锡的这两句诗写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