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23)天使之囚
![](http://pic.ikafan.com/imgp/L3Byb3h5L2h0dHBzL2ltYWdlMTA5LjM2MGRvYy5jbi9Eb3dubG9hZEltZy8yMDIxLzAzLzA4MTQvMjE3MTY2OTc0XzFfMjAyMTAzMDgwMjUxNDcyNDA=.jpg)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23、天使之囚
梦羽的父亲叫孟克。
当年孟克曾同司徒雨轩一起到青海劳改农场劳改。
孟克去青海劳改的时候,他妻子刚刚怀孕。而当梦羽呱呱坠地的时候,孟克已去了邈邈天国。
据说梦羽的长相酷似他的父亲孟克。
早些年,当在敕勒川长大的梦羽回到莫高窟的时候,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老飞天菊嫂,菊嫂直愣愣望着梦羽,生生被吓了一跳!她逢人便说:“哦哟!猛一看,我还以为那死鬼孟克又回来了哪!把我的魂灵子都吓掉了!那小子,跟他的死鬼老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但孟克没有舌头。
孟克的舌头是他自己用锋利的刀片割了的。
孟克是个延安的小八路,解放后被组织上送进了中央美院深造了几年。后来又为艺术直奔敦煌而来。来到莫高窟那天,连背包都来不及放下,就直奔那密如蜂巢的洞窟而去。看到那一幅幅灿烂的壁画,孟克激动得浑身颤抖,竟噗嗵一声跪倒在地,向这大美的艺术殿堂顶礼膜拜……
这个叫孟克的小伙子,不但思想激进,而且口无遮拦,总是怀着一颗不泯的童心,莫高窟的老人们都说,孟克倒霉就倒霉在他那舌头上了!
当时,上面号召动员大家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孟克还真就殚思竭虑地提了不少的意见。结果,风向一转,秋后算帐,他就被人抓住了话柄,推到台上去斗争。即使是这样,孟克也初衷不改,照旧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还说什么“真理越辨越明”,还扬言要学古代士大夫“死谏”,他竟然丝毫不懂得“死活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这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不但引火烧身,还自己不断地往那火上加柴禾、浇油。直到被人家斗到脑袋发昏,才终于明白一条真理:人本该是不说话的,只有不说话,方可保全自身。进而,他又得出了如下结论:一切的祸端皆都来源于嘴巴里那条多余的舌头!
莫高窟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记得,在最后那次斗争会上,孟克从肺腑之间说了最后一句真话:
“从此之后,我孟克,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说话了!”
言毕,孟克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掏出事先备在兜里的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片,呲楞一下子,割下了自己的舌头,众人只见从他嘴巴里呼地涌出一股殷红的鲜血来,这情景把当时在台上和台下的所有的人都吓傻了……
司徒雨轩当场吓得昏死了过去,因为司徒雨轩有血晕症。司徒的倒霉,在于他在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状态中,千不该万不该地喃喃了一句:
“割舌地狱……”
这句梦呓般的喃喃,被说成是对党、对社会主义的最恶毒的、十二万分的诅咒。司徒雨轩居然把伟大的社会主义比作十八层地狱里的那层“割舌地狱”!用心何其毒也!
一夜之间,司徒雨轩就被打成了右派,没过几天,司徒雨轩就和孟克一起,被流放到青海的劳改农场去劳改了。
临走时,孟克甚至没忘背上他一直珍藏着的那部沉甸甸的《世界名画集》。
天苍苍,野茫茫。他们去的那个地方,唯独没有风吹草低,也见不着牛羊。满眼只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戈壁荒漠。四野茫茫,无处可逃。即使有人侥幸逃了出去,也难免困死在荒漠里。
在劳改农场里,他们得天天汇报自己的思想。渐渐地,所有的人的感觉都消失净尽,最后仅剩了某种兽类的感觉。永远干不完的苦役。吃的食物清汤寡水,是发霉的高粱米稀饭,简直不能叫做食物的食物。风一吹,呼地落进一进层沙子,稀饭只能喝半碗,剩了半碗泥沙,沙啦沙啦碜牙。睡觉没有床铺,只有一盘大土炕,犯人们前胸贴后背地挤成一溜儿。农场四周都围着铁丝网。比这些更可怕的,是心灵之火的渐渐熄灭,犯人们看不见任何生的希望,只知道如兽一样地苟且活着,活下去便是全部了……
管理这些犯人的人,是绝顶聪明的,他们使用的手段之一,便是最大限度地激发犯人间互相告密、互相折磨的激情。而犯人之间的互相揭发、告密,常常仅只是为了分一个轻省点儿的活儿,或者比别的犯人多吃到半拉窝头。犯人斗起犯人来,竟然比管教干部斗犯人还要凶狠!在被剥夺中剥夺,从对同类的卑鄙的再剥夺中,获得自己的一线生机。这仿佛是一个可以永远循环的游戏!所以,在这里几乎没有绝对的被剥夺者。这是一所大学校。这座学校里所学的主要课程,是让人们学会如何在无法生存环境里奇迹般生存下去,活下去,纵然是像一条狗一样地活下去!在这里,你所面对的,不再是什么理想,而只剩了最低等、最赤裸的一点点欲望,生的欲望。
一天只吃一只窝头。到后来,情形越来越糟,每天只能喝一碗发霉满是沙石的稀粥了。天天往出抬地人,起初还用一领席子裹一裹,很快就没有草席可用了。于是便随便挖个坑,草草一埋算完事。过不几天,埋人的又被别人抬了去埋。所有的人,眼珠子都是绿的了,一个个像荒原上的狼。完全是兽的感觉了。
司徒雨轩心里明白:孟克一直在谋划着逃跑的事。
孟克真的从劳改农场偷跑的时机选择了一个大家认为不可能逃跑的时机:当天,一个逃跑的人刚刚被捉拿回来了,为以示惩戒,杀鸡给猴看,管教干部当着犯人的面,将那逃跑者打得满地乱滚,吱哇鬼叫。孟克恰恰选择了在那天逃跑,居然谁都想不到地成功了!
临逃走的前一天晚上,孟克将他珍藏的那部世界名画册交给了司徒雨轩。司徒将画册藏在炕洞里。那炕洞只是个虚设,从来也没有烧过火,即使是大冬天冷得滴水成冰的时候,也没烧过火。大冬天,犯人们过夜的方式是前胸挨着后背,紧紧挤在一起,嗷嗷的呻唤,彻夜不停。
孟克就是在那天的后半夜里逃走的……
大概过了不到一个月,某一天,司徒雨轩挖芒硝回来,一个叫牛八的犯人偷偷告诉司徒:“那狗日的可又叫抓着回来了。”
是孟克!他已不成人形了。
照例要集合犯人开批斗会。孟克由两个人架着,一脸是伤,一望可见青紫的淤血,两片嘴唇肿成了一只喇叭,上面的皮的都掉了。司徒雨轩记得很清楚,被架在犯人队伍前面的孟克抬起头来,迷茫地朝天空泛泛地望了一眼,太阳灰乎乎的失去了光亮。
司徒雨轩只看了那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去,再不敢抬起头来。
管教队长当场一站,两手叉腰,冲犯人们扫视了一圈儿,扬起高声说:
“都给我听着!都把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好好地看着,你们有的人不是一心想要偷跑吗?好,这狗日的就是个榜样。看看这松吧,你们可要看细详些儿,这就逃跑的下场!逃跑出来个啥情况了?哼!不是我说的,无论你跑到哪里,都是无产阶级的天下,你往哪里跑?到处都是天罗地网,你就是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到底还是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嘛!我就不信你还能跑到台湾去?!”
说了这些话,管教就转悠到了孟克背后,突然从背后冲孟克的腿弯里狠狠地踹了一脚,孟克连一声都没能哼出来,便一个“狗吃屎”,扑通地倒在了地上。
孟克在小号里被单独关了几天之后,仍旧又发配回司徒雨轩他们号子里来了。谁也不敢跟他说话,司徒雨轩也只是偶尔用战战兢兢的目光同他飞快地交流一下。
三天之后,胆大一点的牛八瞅个空子凑到孟克跟前悄声儿问:“你狗日的,到底咋球回事?没叫狼吃掉可又回来了?要跑,你就跑得远远儿的,跑到人都不去的地方,说不定还能藏个身。你个球……”
孟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没有舌头。
司徒雨轩后来渐渐才了解到,孟克逃出去,只身穿过几百里荒原,一路逃回兰州时,已经不像个人的模样了。孟克的妻子娘家就住在兰州。他半夜三更逃到了家门口,妻子的娘家人开了门,往地上一望,见蠕动着一个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筛糠。他们哪里还敢收留如鬼魂一般的他,哪里敢收留一个反革命分子啊!那可是窝藏之罪啊!
结果是,妻子的娘家人转眼就向政府报告了。于是,孟克还没进得家门,便当即被一副冰凉的手铐铐走了。
被抓回来的孟克成了一个特殊的重犯。
两个人的时候,司徒雨轩心疼地望着孟克的眼睛,仿佛在问孟克:我真想象不出来,你是怎么跑出去的?
孟克看出了司徒雨轩的意思,他比划着,要把一个惊心动魄的过程讲述给他听……
比划了半天,司徒雨轩才终于明白了——孟克在半路上,竟然生吞了一只跟他一样饥饿的老狼!
司徒雨轩浑身悚然,呆望着孟克,越看越觉得孟克那双恶狠狠的眼神很不对劲儿,仿佛一直在透骨地冷笑,到后来,那冷笑就变成一丝隐隐的狞笑了。司徒雨轩被他的样子吓得浑身颤抖。仿佛闻见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腥气,是狼腥气。
后来的情形就更加怪异了,夜里,孟克居然开始很响地打呼噜了,而他以前是从来都不打呼噜的,可现在竟然呼噜打得山响……
到了白天,孟克变成了百事不想的一副模样。他的身体眼见得越来越羸弱,持续消瘦,走路都看着摇摇晃晃的样子。到了最紧张的开饭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呆呆地看别人抢饭吃。他却不抢。有时候,司徒雨轩将饭端到他手上,他接了,吃得也不紧不慢,很麻木,也很机械。仿佛意识不到是在吃饭似的。
有一次,管教干部往孟克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踢得不算太重,孟克却一头就软软地攮在沙地上了,像只驼鸟,就那么攮着,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狼狈地爬起来,爬起来之后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只是回头冲那管教干部木呆呆地望了一眼,目光里甚至没有一丝仇恨。
司徒雨轩便更觉事情大大的不对了……
孟克变得像个哲学家一样喜欢沉思了。像是总有满腹心事的样子,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眼前只是一片茫然。显然,孟克不再打算再度逃跑。
他是驯服了还是认命了呢?
那天,睡到半夜里,孟克瑟瑟索索地爬起来,在惨淡的月光底下,从炕洞里拿出画册来,呋地吹去了上面的尘土。借着月光一页一页翻着看看起来,边看边还哧哧地傻笑。
司徒雨轩心里一紧,摸黑爬起来。问他怎么还不睡。从孟克的眼里,司徒雨轩看出了如下的意思:挺尸吧,在这个时候,一个死的世界!听不到笑声,听不到哭泣和喘息,一切活的声音都死灭了,这难道是宿命?命是什么?
孟克泛起在月光之下的惨笑是幽绿色的,像一口浮满绿藻的水塘。
司徒雨轩浑身禁不住发起抖来,不知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二者兼有。
外面的什么地方传来一声衰弱无力的长嚎,犹如在噩梦中发出的一样凄厉。令人毛骨耸然。过后一切又都静下来了。深沉的夜再度陷入中毒似的迷昏。
所有能用来取暖的东西都烧光了。
孟克比划着,司徒雨轩明白他是想要跟他索取火柴。司徒雨轩身边永远藏着一匣子火柴的。孟克长长地伸着手,像非洲沙漠里的一只仙人掌。司徒雨轩从怀里掏出一匣火柴,递给他。孟克划着了一根火柴,呲啦地撕了一张画页,火光一闪,画册便呼地点燃着了……
牛八和几个同号子的犯人都起来了,向着火光靠拢,犹如一群感觉到难耐的寒冷的猪,一群被关在圈栏里待宰的畜生。
“能烤一烤火了啊,”牛八咝咝哈哈地搓着两只巴掌说:“冻死个人了,冻球死了,连怂都冻出来了!”
孟克将画册一页一页地撕了,丢进了火堆。
牛八看了看孟克撕下的画册说:“把他家的,净是些精尻子女人哩!”
另一个犯人看得更仔细:“噫,咋是个白虎,下身子连那毛毛都没有长着!”
司徒雨轩呆呆地凝望跳动着的、色彩绚丽的火焰,身上却一阵阵直打冷战。连牙关都发起了抖。天冷得邪乎,号子里几个犯人全都冻得瑟瑟索索地蜷缩成虾米状。牛八眼尖手快地从火焰里抓出那张画页来,上面是一个躺在红色丝绒上的赤裸裸的女人。旁边有几只手同时伸出,来抢夺那烧去了一个边角的画页。
“噢哟,我的洋肉肉,一看就球胀哩!”
牛八嘟囔着,还在裤裆里抓了一把。
孟克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画页扔进火里。
“精尻子”女人在火焰里很快变得卷曲……
牛八的手迅疾地向火焰里一伸,再度抢出时。“净尻子”女人的脑袋已烧得焦黄了,身子的大部分还是雪白的:
“啧啧啧,可惜了!”牛八真恨不得扑上来咬孟克一口。
几张胡子巴茬的面孔朝牛八凑过来,一齐伸长脖子,看那躺在红色丝绒上的烧得残缺不全的女人的裸体:
“噢哟,我的瓜瓜。看这尻子,白的跟凉粉一模儿一样!”
“这奶子,大了个大!”
火苗儿儿竟会是七种色彩的,有如霓虹!
七彩的火焰终于变成一堆死的灰烬,寒冷的感觉反倒加倍地强烈起来。犯人们一个接一个怏怏的钻回了薄薄的被衾。
第二天,瞿瞿瞿的哨音一响,管教干部来叫出工。司徒雨轩跟大家走出门去。孟克却仍旧在炕上躺着纹丝不动,一副睡得很死的样子。
司徒雨轩上去推了推他的身子,却没能推得动。
牛八一边系着裤子,一边嘟囔:“叫啥叫哩,人都硬了。”
司徒雨轩伸出的一只手触电似的缩回来了……
众人相跟着扑噔扑噔跑出屋去,在外面场地上排队等候队里干部点名。
管教队长一点人数:“孟克哩?咋没出来?”
没人吭声……
“我看这狗日的是皮胀了,还想反抗共产党哩,是呀不?”
管教队长怒冲冲地钻进屋里去了。不过,转眼间就从屋里钻了出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晦气地嘟囔了一句:
“……狗日的,又'改造’好了一个。”
一股寒风吹刮过来,扬起一层迷人眼的黄尘。管教队长背过身子去,躲过风头,才又转过身来训斥:
“你们还愣球着干啥哩?还不赶紧找根杠子来,抬埋了去?!要是你们不嫌占地方,就由他躺着去。”
司徒雨轩去找了根杠子回到号子里时,几个犯人已把孟克的两手和两脚都用麻绳子捆扎停当了。几个人用司徒雨轩找来的杠子从手脚中间一穿,抬猪似的抬了就走。几个人都虚弱得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喘得最厉害的是司徒。他在后面抬着,孟克的脑袋弯弯地后仰耷拉着,那长长的脖子,像个女人的脖子,孟克更像是一尊石膏像,而面容却如一个稚嫩无邪的孩童。这使司徒雨轩蓦然想起了那尊《大卫》。
那个冬天,是司徒雨轩所经历过的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