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25）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25）

古腾蛟同惊狗赛跑没过多久，九镇十八圩就开始了总暴动。攻打古城三日不下，采用了肖跛子的“火牛阵”亦未能奏效，最后还是得强攻。

古腾蛟大骂了“肖跛子我操你祖宗”之后，将上衣一脱，双枪一抡，带着几十名敢死队员就上去了。城门楼子上的机关枪硬是打不住他，他比年初一同黄狗赛跑时还要机敏,还要迅捷，三跳四跳到了城墙下，一眨眼工夫，已爬上了城墙垛口。敢死队员们随了他呼涌而入，于是,一乍厚的南城门从里面打开了。浩浩荡荡的大队潮水般扑进了古城。城里的守兵其实并不很多，只有一个城防团，加上商团武装，满共也就几百人。等到腿脚不灵便的肖跛子颠踬着进到城里，满街巷已是万头掼动，梭标如林。官仓和囚牢已经打开，周起凤和古腾蛟正带了人四处搜拿反动头目。这个工作也不复杂、早有一个埋伏在城里的、参加了中共外围组织的大伢崽提前一日趁着夜暗，用火屎也就是木炭块，在各家反动头目的门上秘密地做了黑色记号。因此，只须看清记号破门而入便是罐里抓王八—一没跑的事。

二十年之后，这个用火屎在反动头目家门上做记号的大伢崽成了我们人民共和国年轻的开国将军。这是后话，本书不必述及。那次抓到的反动头目不少，总共有二十八人，其中最恶劣分子计有：城防团团长、警察署长、县党部书记长、商会会长、税务局长等等。有几个恶劣分子没等拖到街上就被愤怒的老侯们打死了。几个当下没被打死的，当日也应群众的要求枪毙了，地点在古城西街的骡马市。

接着又召开了万人群众大会。会上，周起凤宣布：古城县苏维埃政府今日成立。同时，安民告示便贴满了大街小巷。暴动总指挥和副总指挥在“一品香”吃了一顿狗肉，接着又开会商讨县苏维埃政府的章程和细则，任命了政府各部部长。章义也就是在那次担任了财政部长的，老钟头钟万财当的是银行行长。

正开着会，手持月牙尖刀的古老三张惶地跑进来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从赣州传来的消息说，邹文绚的儿子邹楦从赣州城里带了一师兵马讨伐来了，扬言要血洗古城。

消息传得很快，各镇各圩的暴动队伍只一顿饭工夫便散了大半。最后，古城里仅剩了独立团的三四百人马。周起凤和古腾蛟一商量，硬碰硬不是办法，只得先撤了，撤回赤眉山再从长计议，见机行事。独立团最后一撤走，古城就完全成了一座空城。又过了三天，邹楦带的队伍才从赣州赶到了古城，不是一个师，是两个团；不过却是擅长山地战斗的部队。邹楦一身戎装，骑着一匹黄膘大马，胸前挂的是德国望远镜，十足的威风凛凛。队伍的中间还夹着一顶轿子，轿子里坐的是邹文绚，神气得不一般。他的神气很有道理，因为他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

对邹楦的底细，周起凤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在南昌上新学，邹楦比周起凤还早一年。不过邹楦不是个正经读书的人，只靠了他爹的资助，在南昌城整日游逛，吃喝嫖赌，交结了一帮社会渣滓。那年，南兵招兵买马，邹楦就想到南兵里混混。招兵的军官问他想当个什么兵？他说：我不是当毛毛兵来的，我至少要当个连长。

招兵的连长就失笑了，逗他说：“好好好，你自家招兵买马去，只要你能齐刷刷招来一个连，你就是连长！”

“此话当真？”

“当真。”

邹楦说：“好，一言为定。”

回头便找了两个泼皮朋友，又弄了几套军官的制服，几个人穿了军官制服，借到几匹马，骑了就往乡下去。每到一处土豪乡绅家闯进去就嚷：孙长官的大部队后面就到，我们奉命打前站筹集粮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你们照情形办吧。土豪乡绅于是一律不敢怠慢。哗啦哗啦的银洋进了邹楦的腰包。没过十天，他果真带了一支将近二百人的队伍，来到了南兵的营盘里头。果然也就一下子当上了南兵的营长。三鼓捣两鼓捣，几年工夫便蹿到了旅长的位置上。北伐一起，他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军，还是吃香喝辣。到这时候，邹文绚才看准儿子原是大有出息的人物。

那次，邹文绚便是靠了邹楦保驾，从挤满了逃亡土豪的熙熙攘攘的赣州城里气势非凡地回来了。人嘶马叫，不费一兵一卒便占领了古城。邹楦劝进了几次，纵恿父亲当古城的县太爷。邹文绚说：县太爷可不是随便当的。

邹楦说：“群龙无首，要当便当得。你老人家这辈子也坐他一回大堂么！”

邹文绚听了邹楦的话，当仁不让地做了古城县太爷。就任那日，好不隆重，专门请了吹打，披红挂绿，呜呜哇哇地绕着古城四街游行，四抬瓜皮绿轿子把邹文绚一直抬到县衙门，噼噼啪啪的喜爆放了一整天。

邹文绚上任之后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便是祭孔。那盛大场面真是派场了得。

当时，混进人群里悄悄肩负侦察任务的古老三就在古城南楼子底下的人堆里跷足拥挤着。

那日，接到帖子的九镇十八圩的土豪乡绅都急赶着来到古城，车马轿子停了长长一条街。那些人二律是长袍马褂的斯文装扮，对于祭奠孔圣人大表赞赏。认为社会要是乱了纲常，那还叫什么社会。城南的道路一律用细砂黄土垫了，泼洒了清水。集合于南城门两侧的各镇乡绅宛如一群花壳瓢虫。“至圣先师”的牌位用红漆漆过，用金字描出，覆盖了一面杏黄龙旗，由四个戴了插花礼帽穿了一色长衫的人抬起缓缓行进。仪仗在前，鼓乐随后，《得胜令》吹奏得喧天闹地，五色彩旗簇拥着魁星点斗。一路闹腾到城西文昌阁。在文昌阁戏台上，邹支绚做了一番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演讲，重点自然是落在“讨伐逆贼”上面。邹文绚做的第二件事是安抚九镇十八圩的地主豪门，重申他们的土地财产所有权。不仅为此，还明令加重税赋以强化各地治安，防止红匪在古城滋蔓。第三件事便是借助儿子的威势，兴兵讨伐独立团，在赤眉山一带展开了大大小小八次战斗。这八次战斗在古城中共党史资料的编年史上均有详细记载。八次战斗的结果是谁也没把谁吃掉。

到了一九二九年年初，朱毛红军下来时，独立团正准备二次攻克古城。邹家父子见势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至此，古城的县苏维埃政府才算有名有实地成立了起来。四月间，独立团在竹江镇同朱毛红军会师、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性的大转折，大事件。其时，独立团已拥有千余人众，枪也都是好枪。而从井冈山上长途跋涉而来的红四军难免看上去显得衣衫褴褛，武器也不怎么灵光。古腾皎便忍不住在周起凤面前说了一句怪话：“破破烂烂，像叫花子一样哎。”

这话恰好被红四军里的一个湖南人团长听着了，恼悻悻反唇相讥说：“哼，说的，你们才打过几仗！”。

周起凤赶忙把古腾蛟拽到一旁去说：“你呀，老古，怎么开口胡说？你还是山里的脾气。你莫要只看人家衣衫破，红四军里头有毛委员，有朱德，还有彭德怀，这些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你晓得么？地方主义是要不得的，以后你可千万不要胡说了。”

古腾蛟听了周起凤的话，没再乱说乱讲，还从独立团拨出一批枪支弹药和衣服装备，给了红四军。

周起凤言之不谬。领导红四军的毛泽东和朱德果然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在当时便颁布了《中华苏维埃土地法大纲》，由此，中央革命根据地得以开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也才真正掀起了高潮。那时候是什么景象！

时过境迁，眼下则真是背时了。拿肖跛子的话说：风水转了，叫通天岩上的凤动石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