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醉汉的钱最好赚
2021 年的第三天,从我的家 —— 北京东五环外某商品房小区 —— 在晚高峰 18 点 35 分出发,驱车前往 19 公里外东四环的前田咖啡店,居然畅通无阻,只需要 20 分钟!
邪门?我用了拿到驾照以来最短的时间停稳车子,走在空无一人的将台路上。200 米开外的诺金中心伫立在寒风里,四个冷冷的金橙色大字「诺金中心」像冰雕一样粘在楼顶,粘在肃杀的寒夜半空,粘在它自己以为不会再现的萧条里。
我心里有些异样,但也不会料到这天之后会发生的事:北京人民将在三天后迎来 1966 年以来最冷的一天,那天之后,会有无数管道在一夜之间冻爆裂,以至于大量公司、单位在次日无法正常开工;在最冷的那一夜,有一列从北京市内开往郊区的城际轻轨,将在傍晚时分载着大批赶着回家的「打工人」,却因故障停在一段斜坡上半个小时,车门开着,一车的人背贴背挤在一起,当时的气温据说有零下 18 摄氏度;在极寒日的次日,遥远的大洋彼岸,美国国会山发生游行暴动,示威的民众打扮成好莱坞电影里的战斗士,拿着工具,打碎玻璃,攥起拳头冲了进去。有网友说:还以为这一幕只会出现在电影里。
当我停好车子走在人迹稀少的将台路上,还不知道以上那些事即将发生,我只是走在丽都商业圈而已,气温比之前低一些,因为再次出现疫情,街上人少了些。
东方金融中心前广场上的人比往日更少了 —— 你知道,它看起来更高级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喜欢将稀少当作高级的一种表征。
我老老实实扫了健康码,走进大厅往右拐,前田咖啡的日式大门帘像往日一样挂在那里。日本京都的前田咖啡本店在一条小巷子里,三条垂挂式竖帘是日本惯常使用的门前遮挡物,几乎及地:即最下方也许到普通人的膝盖以上。但北京东方金融中心的这三块大门帘,最下方或许到人的胸或者肩。
日本酒博物馆一角,彼时疫情重现,店内冷清萧条。
如此就显得更萧索了。我钻过帘子走进店,19 点钟,我不是要喝咖啡。在一片深棕色木家具中间,在经过左手边一面墙的日本清酒和烈酒瓶子后,我到了位于咖啡店中部的「日本酒博物馆」。说是博物馆,实际上是一弯较宽的木质吧台,深棕色的木吧台宛如日本武士的强壮臂膀,环出另一面摆满日本酒瓶的墙。昏黄的墙灯打射那些酒瓶子,多数酒标好看又懵懂,我分不清。
「影响太大了,太差了。」吧台后的首席调酒师 Z 露在口罩外的眉毛和眼睛挤成一个大写的八字。我们心知肚明,她指的是最近又起来的疫情。
「你还挺有勇气的,有几个记者本来要来,因为疫情不敢来了。」前田咖啡的位置确实有些敏感,距离前一阵爆发疫情的酒仙桥大山子只有两公里。
环顾四周,除了四五个缩在角落边喝咖啡边用电脑工作的客人外,傍晚营业的酒博物馆还没有一个人光顾,我是第一位。
居然只有这几个人为了工作在咖啡馆?有一个笑话是嘲笑北京的无聊:说在北京的夜店里,经常能看到人正蹦着忽然回到卡座打开电脑做起了 PPT —— 而且还没有人见怪,不禁要感叹,北京夜店的工作氛围真好。
我以为是因为刚营业所以人少。没想到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加上我,来喝酒的统共两人。
吧台上,各种日本酒和对应的酒杯。
「和 70 多个日本酒造(酿酒厂)签了约,预定了一千多款日本酒。」Z 说。本想大干一场,没想到凛冬一至,疫情又来了。
我点了热着喝也好喝的「朱雀门」,Z 反复询问我的真的要自己喝一壶吗。她记得我酒精过敏,她好像记得每个熟客的习惯和体质。
柿种花生很快端上来,这是日本酒常配的下酒小食,米制品,吃起来有一点芥末味儿,又有一点甜味。
「这一周多都这样,没人,影响特别大。」
Z 与我太熟,实在不用管我,于是她开始自己吃晚饭。是一份炸鸡定食,「味道挺好的,但肉老了。」她居然有空把厨师叫出来提意见。没有客人,仍然关照品质未尝不是好事。Z 身上有日本职人的那股劲,她在初中和高中学了日语后,跟着一位在中国的日本调酒师学艺。本来,她自己经营了许多年日式居酒屋,除了调酒她还有不错的厨艺,日式料理也做得来,做的拉面特别好吃,彼时是需要提前预订的。因为为人有趣,调酒自有一套本事,削的冰球又圆又好,多年来有一批稳定的熟客跟随。
大概是因为一年前的疫情,小商铺关张了一大批,或许生意格外不好做,总之,Z 来到了日本京都前田咖啡北京店的日本酒博物馆,当首席调酒师。
「前一阵每天晚上人都是满的。」Z 又感叹一句。
我也记得刚刚入冬的 2020 年 12 月。安定门内的「驻京办」精酿酒吧,靠街有一整面玻璃墙,寒风从玻璃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钻进屋子,大铁门也挡不住。虽然冷,但客人并不少。那些在金融街叱咤一天的西装帅哥们,松着领带待在里面,喝着 98 元一杯的进口精酿啤酒。
还有撩妹的心思。中年男子大概一米九,戴着银丝边眼镜,凑到游戏机旁,旁观数分钟也插不上话,玩游戏的美女全神贯注,实在是好看啊,大波浪,额头饱满,鼻头挺翘。银丝眼镜男终于找到了气口,美女的游戏币用完了,他忙着去帮忙投,谁知美女说:不用,我自己有钱。
另外一场是这样的,玩世不恭的富二代男孩在这里遇到事业做得不错的美女姐姐,也是通过游戏机相识,经历了几天的爱情游戏,美女结束游戏抽身走掉,男孩掉进爱情。
看起来都是唏嘘短章,但不完满才值得玩味,才提醒人珍惜,才给人再次邂逅的欲望。这些情感短章好死不死都发生在酒吧。
酒吧内为日式西洋风格。
现在,酒吧没人了。
为什么酒吧容易催生感情?大概因为它容易催生情绪,而模糊是情绪的特权,情绪产生,短时间内很难弄明白它是哪一种情感,它因何而起。因何而起呢?酒吧里的音乐灯光、周围人的眼神举止,全都是酵母,但最重要的 C 位酵母是酒精。
喝一口酒,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喝两口酒,情绪开始翻涌;喝三口酒,情绪或像丝线,或像洪流,它冲出身体,想要碰撞、牵引,想去跟其他的丝线或洪流发生关系。
温饱之上才有享乐。一个月之后,疫情再次袭来,冷空气也完成空降,温饱无处安放,享乐自动按下暂停键。
因为疫情,2020 年的生意真不好做。尤其是实体生意。本来喝酒这种事,在酒吧进行就是比在家进行要快乐一些,不然那些老板明知租金高昂,翻台率不高,干嘛还要煞费苦心去租一个地方,装修得像北欧乡村,或研发出最好吃的红烧肉来招徕酒客,让他们持续地在特定的地方买醉。酒吧老板们还有一项大包袱呢,每一天那些喝醉了的酒客,你可真不知道他们有多难缠。喝醉的人就像脱缰的野马,有时候是脱缰并且冻僵了的野马。请神来,请神走,都需要艺术。
但女人和醉汉的钱最好赚。
你看那些做夜班生意的,几乎都参与过「醉汉经济」。酒吧门口趴活儿的出租车,乘坐夜班公交的一车一车赶来的代驾,还有酒吧老板。你开店,总不能笑脸盈盈地在门口说:请您理智饮酒哈,尽量少喝一些哈。
我的酒友说,这样的老板如果存在,她都不敢进店里喝。我虽然想法迥异,但也不敢保证自己是多数:以我这么强烈的好奇心,一个老板在门口叫大家少喝一些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酒特别好呀?限量的呀?我这种间歇性主动跳进消费主义陷阱的人,怕不是冲着这句让我克制的话,就不远万里赶去喝酒了。
可是,如果是疫情肆虐的时候,我还敢不远万里跑去喝酒吗?
我在前田咖啡的吧台边沿喝完最后一杯「朱雀门」,想到这个问题。
我不想说出答案,我有一点怂。
花玻璃下,摆满了各种日本酒。
最后还是讲一件有趣的事儿吧,前田咖啡里日本酒博物馆的首席调酒师 Z ,不!能!喝!酒!
她有严重的酒精过敏,所以每次只能尝尝。其实古时候南方富庶人家每年都会请「酒头工」来家里做酒,什么样的「酒头工」最紧俏?经验丰富并且不能喝酒的。大概是怕能喝酒的「酒头工」,还没给主人家酿好酒,自己先给自己灌晕掉了吧。
我们这位不能喝酒的 Z 怎么调酒呢?日式调酒有严格的配方和尺度,非常标准化。她也会抿一点点去试酒,有一次她为了研发调酒,试的次数有点多,居然「昏古气」(昏过去,上海方言)了。是真的「昏古气」了。
如果以古代南方的标准,Z 大概是乡里乡亲中最紧俏的「酒头工」,钞票赚到手软吧。
最会调酒的人,反而最清醒。我站起来穿上外套,戴上口罩。帮我开车的家属来了,我们离开藏着酒吧的咖啡店,一路畅通地驶回五环外的家。
外面真冷啊,我想哪一天能再回到京都的前田咖啡坐一坐,也想不用顾虑,想要喝酒,抬脚就走。
能喝上酒的人,都是值得骄傲的幸存者。那一天到来时,让我们都干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