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的鲟鰉鱼情结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二月十五日,以“云南底定,海宇荡平”,完成平定三藩、收复台海两件大事,年轻的康熙决定第二次东巡。及启跸出宫,诸王和文武百官,齐集午门跪送。驾出东直门,八旗仪仗分列道旁,络绎二十余里,旌旗羽葆,雷动云从。

此次东巡,除躬诣盛京、兴京祖陵举哀,康熙还要去一个他心仪的地方。《清实录》记,就在离京当日,康熙特意向柳条边外发出一道圣谕,著乌拉将军巴海等:“今以云南等处底定,躬诣盛京告祭三陵,意欲于扈从人等餧养马匹之暇,省观乌拉地方。将军应从何处带领兵丁候迎,可与盛京将军定议行之。再,产鱏鳇等鱼之处,尔即询明乌拉希特库,会同将需用诸物,悉加备办完整。特谕。”原来,康熙心仪地方,是吉林乌拉——今吉林市老城。而且驾幸彼处,是与松花江奇珍——鲟鰉鱼有关。鱏与鲟,音同意同。吉林市老城史称小乌拉。萨英额《吉林外纪》:“吉林乌拉始为满洲虞猎之地,顺治十五年,因防俄罗斯,造战船于此,名曰船厂。后置省会,移驻将军,改名吉林乌拉。国语吉林,沿也;乌拉,江也。”

图片转引自刘兴晔星夜Kan开原

谕旨中的“乌拉希特库”,乃指打牲乌拉衙门第二任总管,名希特库,衙门驻地在今吉林市龙潭区乌拉街满族镇,与小乌拉对应的大乌拉即此地。此衙门在柳条边外声名显赫,由京师内务府派驻,专司宫廷采贡,管辖松花江干支流五百里贡山、贡江。域中无数奇珍异宝,就是从这里源源不断送往紫禁城。但这一次希特库奉旨“悉加备办”的,非寻常庶务。往昔岁时贡鲜,每于入冬时节,将鲟鰉鱼出圈,褂冰衣,系黄绫,兵喧马嚷,一路驰驿、闯关,如入无人之境。这一次,却是真龙天子下凡,为鲟鰉鱼有备而来,乃为旷古奇闻,打牲乌拉衙门上下诚惶诚恐、惊憟一片。

此次东巡细节,详载于官修《清实录》。又,詹事府髙士奇,博闻强记,有《扈从东巡日录》传世。随行人中,还有一位比利时传教士,中文名南怀仁,司职钦天监监正,掌天文历法,是清廷少有的黄发碧眼,着顶戴花翎的官员。倾城而出的东巡队伍中,南怀仁不离康熙左右,每到一地,骑御马出入布城。他以亲见亲闻,著《鞑靼履行记》,风靡海外。书中一段说:“乌拉是临江城市,去吉林三十二哩。稍上流处,盛产鲟鳇鱼。皇帝乌拉之行,是为了钓这种鱼。”其言放肆。南怀仁贵为稀有物种,故敢于如是直言。他甚至还对康熙相貌进行一番描述:“他是一个身材魁梧,中等个头儿,举止端庄,平和而不失威严的人。他学而不倦,对天文、地理孜孜以求。他微胖,面部有出天花后遗留的痘痕,鼻子和黑眼球比普通人略小,嘴美,动作斯文,下巴没有胡须,然两鬓络腮胡子则较浓密。”髙士奇《扈从东巡日录》绝无这类揣测字句。上有“告祭三陵”、“餧养马匹之暇”在先,扈从文人是没有这个胆量闲话的。内廷臣工因多嘴多舌,而以“僭越”、“大不敬”问罪的,不乏其例。

在盛京躬诣、举哀的三、四天里,还发生一个小插曲。时高丽国遣使专程赶来盛京,向康熙献上一只活海豹,在天子眼中,这是一个稀罕物儿。康熙因问南怀仁:“你可曾知道这种鱼?”南怀仁答曰:“回皇上,我北京书房里,就有介绍这种鱼的画册在。”康熙便命速驰驿将画册取来,附南怀仁写给他的一位神甫同事的亲笔信。不一日,画册便送至康熙手上,里面的一幅海豹绘图,与鲟鳇鱼形似神似,康熙龙颜大悦,著内务府将活海豹即送京城饲养,毋得稍懈。

康熙在兴京素服祭山陵礼毕,便急匆匆朝吉林乌拉而来,所行皆荒僻山道。高士奇《扈从东巡日录》记:“行万山中,春雪初融,地多泥淖。时见千嶂嵱嵷,屹立天际,涧底寒冰,春深未解”。参照现代地图,康熙往行吉林乌拉路线,是从辽宁新宾出发,经哈达城(扈伦四部之哈达部都会,今铁岭-开原市八颗树镇古城子村),历辽宁清原、铁岭、西丰、吉林东辽、东丰、伊通一线,出阿尔滩讷柳条边门,入宁古塔将军辖境。三月二十一日,宁古塔将军巴海率二百余骑,至边门接驾。士奇记,自嘉祜禅(辽宁省铁岭市铁岭县白旗寨满族乡夹河厂村)至大孤山站这一段行程,曾驻跸宜兰穆哈连、夸兰河、色穆河、苏瓦颜,及嘉古禅、曾家寨等等,皆冷僻地名。

康熙如期到达吉林乌拉,是三月二十五日。士奇记,“行七十里,乔林被陂,中有杏树,高可三、四丈,老干槎枒,红芳半缀,方谓异域。日亭午,将至乌喇鸡陵(乌拉吉林),皇上乘銮舆,率皇太子及诸王、大臣、从官至江干,望长白山,行三跪九叩礼毕,鼓吹入城。”

第二天,康熙著王公、内大臣、侍卫,俱留城内,亲率百余人马,乘舟浮江而下,直驱大乌拉虞村,今吉林市龙潭区乌拉街满族镇旧街村古城。康熙网鱼的松花江岸,是一个叫作“冷堋”的地方。士奇记作“上渔于冷堋,是产鱏鳇鱼处,去虞村又八十里。冒雨晚归,驻跸大乌拉虞村。”以“去虞村又八十里”沿江搜索,冷堋,即今长春市九台区莽卡乡塔库村龙棚屯。其地有鳇鱼圈,周长一里,深丈余,用花岗岩围砌,与江沟通,隔以木栅,是放养鲟鳇鱼的超大鱼池。冷堋是康熙第二次东巡最后一站,和最远的地方。

孰料天佑鲟鳇,从康熙到江边的那一刻起,大雨滂沱,一连几天下个没完。为此,康熙驰报太皇太后、皇太后书曰:“乌拉等处地方,于二十六、二十七日,又经大雨,道路甚是泥泞,河渠水涨,渡桥尽行冲决,一、二人尚可行走,行营人众,跋涉殊属艰难。故臣与诸臣公同商议,少延数日,俟水势稍掣,即当速回,总不越八十日之限也。为此恭请万安。”(《清实录》)

从小乌拉到大乌拉,康熙水路往返,那首脍炙人口的《松花江放船歌》,当作于此际。上回銮,士奇记:“辛巳,初睛,驾发自大乌拉虞村。舟行二十里,风雨歘至,骇水腾波,江烟泼墨,舟楫臲卼不能行,急就岸停泊。过午风色稍定,牵缆甚缓,又二十里登岸,觅牛车上、下山崖间,泥滑难行。”

而老天的震怒并无稍息,由于连日暴雨,路毁桥断,积潦遍野。南怀仁《鞑靼履行记》写道:“在吉林休息两天,时有小雨,天将放晴,我们开始了返回辽东都城的旅行。由于多日连续下雨,所谓的道路,均已不能通行,这个旅行的艰难困苦,非几句话所能说尽。一时之间,必须说来这确是真正如此。”彼时,前簇后拥的康熙, 以及后妃、皇子,也不得不下马、落轿,趟着泥水趔趄前行。而南怀仁则靠挤上一辆农家牛车,落汤鸡般,深夜才踉跄赶回吉林乌拉城。

第二天,南怀仁向康熙谈起这段历险,上面带微笑,脱口而出:“鲟鰉鱼把我们愚弄了”。然而康熙并未因没有捕获这种鱼,又被大雨淋透,而稍有沮丧,相反,一种无名惬意溢于言表,有御制诗《松花江网鱼》为证:“松花江水深千尺,捩舵移舟网亲掷。”——乃云康熙亲手掷网捕鱼。“须臾收起激颓波,两岸奔趋人络绎。” ——说松花江两岸,有许多人观看天子网鱼,随船奔跑。“更有巨尾压船头,载以牛车轮欲折。” ——可见网到的鱼真不少,够大够重,诗中,康熙以“巨尾”一词示人,给人以他亲掷鲟鰉鱼的想象。毕竟诗是可以任意想象发挥的,就吟咏而言无懈可击。我们注意到的事实是,《扈从东巡日录》和《鞑靼履行记》,都没有康熙捕到鲟鰉鱼的纪实文字。髙士奇本风雅文士,常伴皇帝左右,日子长了,不免恭维之语连珠。往昔康熙围虎,都要或一或二或三记录在案,而今倘使捕到鲟鳇鱼,又焉能一声不吭?而那个敢于直言的老外,就更不消说了。以故,似可推断,康熙此行没有捕到鲟鳇鱼。四月初十日踏上归途,康熙在吉林乌拉,及以远大乌拉虞村、冷堋流连忘返,逗留整整十五日。远远超过在盛京、兴京的时间,可见南怀仁“皇帝乌拉之行,是为了钓这种鱼”此言不虚。躲过暴雨,士奇又开始舞文弄墨了,他写道:“甲申,江雨初晴,銮舆晓发,回望山腰​树杪,白雾喷薄,犹含湿翠。行百二十里,渡萨龙河(今岔路河)驻跸。”

而康熙的鲟鳇鱼之梦,实在做得够长。十七年后的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第三次东巡,他又一次来到松花江近岸。此行路线、站道打破常规,陆路从伊勒门直驱法特,绕过吉林乌拉,从法特登船,溯江而上,这段河道,正是打牲乌拉衙门鲟鰉鱼鱼贡的黄金河段。沿途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渔屯,均驻跸一、二日,以便操舟捕鱼。此际,玄烨已过而知天命之年,紫禁城里,他不知品尝过多少次御膳房的鲟鳇鱼,却非心中圣意。康熙此行,九月初十日,伊屯昂阿(柳条边伊通边门);九月十三日,伊尔门毕喇(今吉林市永吉县金家乡伊勒门村);九月十六日,折向北行,抵奇塔木毕喇(今长春市九台区其塔木镇),九月十七日渡江转右岸,驻跸法塔哈鄂佛罗(今吉林-舒兰市法特镇)。这一次康熙新加了一项仪规,遣大学士伊桑阿,祭拜了松花江之神,而后直奔鲟鳇鱼而来,在小白旗(舒兰市白旗镇小白旗村)江段,连续捕鱼四天。九月二十一日,驻跸穆赫林鄂莫(长春市九台区其塔木镇红旗村前小红旗屯),九月二十二日,驻跸扎星阿(同前冷棚,今长春市九台区莽卡乡塔库村龙棚屯)。九月二十三日,驻跸塔库翁鄂洛(今莽卡乡塔库村),九月二十四日,驻跸捕塔海噶山(大乌拉虞村)。从法特到大乌拉虞村,本一日水程,但康熙却分作四日行,中途在沿江渔屯驻跸了三夜,可见康熙亲近鲟鰉鱼用心良苦。在久违的大乌拉虞村又盘桓两天,九月二十六日抵吉林乌拉。

那末,第三次东巡周折、盛况如斯,康熙到底网到鲟鰉鱼没有呢?第三次东巡扈从人中,高士奇已不在君侧,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日子太久,不复康熙待见亦未可知。钦天监南怀仁在十年前故去,难以再从他口中,得到有价值的康熙消息了。《清实录》文字极其简约,无雪泥鸿爪可寻。老成许多的康熙,仍留意于诗,却是诸如“曾问慈宁草奏笺,夜张银烛大江边。重来往事俄追亿,转眼光阴十七年”言志一类,连“巨尾”这样的模糊意象都见不到了。总之,直到最后,清代正史、稗史,甚至民间传说,都没有康熙网到鲟鰉鱼的典故。呜呼!松花江鲟鰉鱼,没有给驰骋疆场,又在木兰围场动辄殪一虎二虎三虎的康熙些许颜面。

鲟鰉鱼何许鱼也? 据生物学家考证,鲟鳇鱼的真正故乡,是在遥远的极地北冰洋,其物种起源,可上溯自距今65—140万年前的白垩纪,那个时代,还是恐龙主宰着这个地球。从外形上看,鲟鳇鱼并没有多少鱼的一般特征,“鼻如矜闟戟,头似戴兜鍪”(乾隆《咏鲟鳇鱼》诗)。其脊背上的五行骨板,凸兀而粗大,貌似科幻故事片中的机器动物。这些怪异特征,是远古进化的符号。由于有洄游到内河产籽的习性,鲟鳇鱼从鞑靼海、日本海大回旋靠岸,从黑龙江溯水而上,终于找到宽阔、平缓的松花江水面,不小心被人类强索为贡鲜。鲟鱼、鳇鱼原本是两种鱼,因为属科同源,便统称之谓鲟鳇鱼。鲟鳇鱼其大者,长可一、两丈,重千斤至两千斤有奇。在我国只有黑龙江、松花江水域,才有这种庞然大物。捕获此巨无霸,有难以想象之难。西清《黑龙江外记》中介绍,捕鲟鳇鱼之法,压根儿不是用网,而是“长绳系叉,叉鱼背,纵去,徐挽绳,以从数里外。”其间风险甚巨,整条木船被鲟鰉鱼拖走,掀翻,时有发生。康熙网不到鲟鰉鱼,说不定正是打牲乌拉衙门“悉加备办完整”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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