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程传芳丨阵痛中的小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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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程传芳,山西垣曲华峰芮村人,1956年生,大学文化。1976年入伍,正团级,上校军衔。20O0年转业到运城统计局任职。中国作家协会新疆分会终身会员,山西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日报》记者,马兰电视台记者。曾出版编辑多部报告文学、小说、散文、电影及电视剧本。

阵痛中的

小山村

程传芳

二婶目送着那一辆接一辆满载着家俱盆盆罐罐猪狗牛羊的大卡车、拖拉机轰轰隆隆地怒吼着,屁股后面拖起一股尘烟,向康家山岭驰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不想,想他娘的脚!你们都快点走吧,走的越远越好。她巴不得那一辆一辆的黑影快点从眼中消失,她也试图把眼光从那车后的烟尘中挪开,移向那哗哗东流的黄河,可那些黑影就像一块块很强的磁铁,不由得就把她那浑浊并不清晰的目光吸了过去。

那车行驶在康家山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时隐时现。二婶极力睁大眼睛,也只是能看到那浑浑沌沌的汽车像远处一只只嗡嗡叫的蚊子,只是那卷起的尘土像刮起的一股龙卷风拉起了长长的一条烟带。

太阳已绕到了上圪塔的后面,那巨大的阴影在东爬坡的半山腰划了一条黑线。二婶眼看着那条黑线越升越高,不一会就在山顶消失了,这才感到天就像一口大锅扣了下来,要把这小山村扣个严严实实。这个时候该是娃娃们放学的时候了,叽叽喳喳的像那归巢的麻雀,让二婶心里有股亲情。几十年了,她是在这声音的亲情中度过的,儿子、孙子还有那些后辈。二婶不怕吵闹,哭哭笑笑,把整个小山村都搅动了起来,她亮开那粗粗的嗓门喊叫她的孙子小强,喊了几声没有回声。娃们怎么不答应呢?气得她在那土圪塔上就骂了起来,他娘的脚,都死到那里去了,现在都还不回来,回来非打断他的腿不可。坐在对面的三虎喊二婶你在那里喊叫啥啊?小强和他爹他娘不是都搬走了吗。

二婶一愣,这才坐下来呜呜地哭了起来。

夜幕已轻轻地将小山村遮了起来,除了那墙壁中和石头下面的蛐蛐蝈蝈们的鸣叫带来一点声音外,二婶的哭声在这寂寞的黄昏如泣如诉。三虎一直坐在这里吸烟,听到对面二婶的哭声,心里就像猫挠般地难受。二婶的哭声一会高一会低,哭得整条小沟都抖了起来。三虎感到浑身发冷,这位五尺高的汉子害怕了,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场面。这村里的人呢?百十户的人家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留下了这条空空的一条小山沟。没有人喊,没有鸡鸣狗叫,只有二婶的哭声在这小山沟里回荡。三虎坐不住了,不敢再往下想了,从来未有过的可怕使他几次想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到,二婶不是在哭,而是在诉说着小山村的生生死死,世故变迁,是小山村几辈人的千古绝唱。

三虎本想去劝劝二婶,可这时也完完全全地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感情,竟也小声地哭了起来。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他在这个小村曾当了十几年队长,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可以说把自己最旺盛的精力都献给了这个小山沟。今天算是彻底地结束了,这个在他手中曾一度辉煌过的小山村,从历史的版图上永远地消失了。几辈人的心血用身躯和汗水铸就的小山村哗啦一下子就坍塌了。二婶接受不了,他三虎不是也接受不了吗?二婶要把这把老骨头埋在这里,他三虎呢?他也没说埋不埋在这里,反正他离不开这小山村,主要的是他离不开这黄河啊。

三虎最能理解二婶,二婶也最疼三虎。三虎娘生下三虎时奶不够,成天饿得嗷嗷哭,二婶流着泪常拎着鸡蛋和藕粉救济。二婶生了三个女儿,一生无儿子,心里就对三虎有种特别地爱。三虎饿急了噙过二婶的空奶头,因干瘪的空奶头吮不出奶水,使饥饿的三虎的小嘴嚼得二婶直皱眉头,虎头虎脑的三虎太让二婶疼爱了。二婶每当抱起三虎胖胖的身体,更加体会到没有儿子的痛楚。可惜二婶没有儿子,直恨自己只有生女儿的命。那姑娘都是人家的,这王家也就在她自己怨恨不争气的身上断了根。儿子是顶梁柱,这个家是需要儿子来支撑的。没有儿子,二婶感到身子矮了半截,连说话直腰的力气都没有,你能说什么呢?不会生儿子还能有资格说话?三虎是太可爱了。

二婶的三女儿玲玲比三虎小两岁。在二婶怀上玲玲的时候,二婶在心里就一直祈祷着王母娘娘开开恩,给王家绪上一把香火,可以争口气给王家生个大胖儿子。她常常抱着突起的肚子在念叨着儿子。她往三虎家跑得更勤了,为了想要一个儿子,夜里就搂着三虎睡觉。二婶梦做得不少,也没少给王母娘娘磕头烧香,当玲玲的第一声啼哭传进二婶还没从阵痛中清醒的耳膜,唉的一声,知道一切全完了,那怨恨的泪水就浸湿了大半个枕头。

三虎是带着玲玲玩泥巴长大的。自二婶丧失生育能力已不能再给王家绪香火的时候,就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了三虎的身上。她从三虎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潜在的后力,这后力就像他院中间一棵枝繁叶茂根深体壮的大桐树一样,使她脚步硬实了许多。什么时候把三虎当成女婿的呢?她心里说不清楚,只要看到或想到三虎那日渐撑起的高大壮实的身架,二婶的心里就甜滋滋的。这女婿可是二婶打着多年的灯笼找来的,她可是紧紧地攥着这盏灯笼,死死地不敢松手。

可惜攥在二婶手中多年的那盏灯笼最终还是熄灭了。能怨玲玲吗?二婶在极度的痛苦中谁也没有怨。不怨孩子们,也不怨老天的安排,最后还是跺脚怨恨自己,要是玲玲不上大学,不在县城的医院里当医生,不吃商品粮不住楼房不拿工资不戴手表,如果三虎不认死理死不答应不当农民不在这个小山沟里,二婶不懂得太多的道理,可现实中的不字把她这颗善良纯朴的心折磨得阵阵发痛。三虎是该娶玲玲,也般配做自己的女婿,玲玲也愿做出牺牲,可三虎不能,他不能让玲玲为自己背上沉重的负担和包袱,他不能让他的儿女们再受连累。就在二婶和玲玲满怀希望接女婿时,三虎突然从邻村带回了一位粗粗的大辫子姑娘。他给二婶说玲玲该当医生,玲玲该在城里享福,我不忍心把她拴在这穷山沟里的小树桩上。

二婶没领回女婿,从此之后认下了三虎这个干儿子。也是故土难离,也是二婶不愿离开她那被黄河夺去性命的丈夫。不就是一条几斤重的鱼吗,可就是这条几斤重的鱼设下的陷阱,断送了一条男子汉的性命。若不是几个男人在抢那条鱼,那条鱼别那么诱人眼馋,黑黑的一条脊梁,二婶的男人断定那是一条真正的黄河鲤鱼,他仿佛看到了隐在水中那排列齐整的闪光的鳞片,那鱼一会儿摆动一下翅膀,一会儿钻入水中,很滑稽老练地同男人们捉着迷藏。同追去的几个男人都放弃了,可二婶的男人没有放弃,他凭着他娴熟的水性在同这条顽皮的美人鱼追逐着。

眼看快要追上了,待二婶的男人向前抻网的瞬间,那鱼悠地一下

不见了,待了一会又浮出了水面。如此几番玩笑,一下子激起了二婶男人心中的火,他拼死也要把这条捣蛋的鱼弄到手。二婶的男人当时把注意力完完全全地全部集中在了捕鱼上,没有顾及那暴涨的河水,他没有想到他此时已顺河流追出了几里地,那条小小的鲤鱼就像一条魂紧紧地勾引着这位争强好胜的男人,也在变戏法似的捉弄着男人。当那条鲤鱼又一次浮出水面时,二婶男人的网迅速地往那鱼头上一罩,那鲤鱼猛地向上一跃,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命运,一下子就被二婶男人的网一绕被实实地网了起来。

二婶每当看到黄河里的漩涡就像见到了蛇,心里一阵惊悸。她的男人就是被这可怕的漩涡无情地吞掉了。她的男人为了捕到这条鱼,也是为了全家能吃到这条鱼,在河里同这条小小的鲤鱼追逐了几里地。就是这条小小的鱼,耗尽了她男人一身的好力气,当岸上的男人们正在为她的男人捕捉到了那条鱼时,有庆幸的有嫉妒的,眼光还没有眨几下,就见一排巨浪压在了二婶男人的头上,从此,那颗小小的头和网就再也没有露出水面。

自那以后,二婶家全不吃鱼,就像回民一样躲避着猪肉。

一条小小的鲤鱼把二婶那壮健得牛一样的男人吃掉了,连一

根小骨头也没有剩下,埋在上圪塔顶上的那座土堆其实是座空坟,里边埋的是她男人的一根旱烟袋和两件旧衣服。二婶每到清明节去上坟,眼望着东去的黄河水,望着被浪涛卷去她丈夫的那段河面,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活不见人,死不见鬼啊。坐上半天,哭上一晌,二婶就开始咒骂那河里的鲤鱼,那都是害人精,吃人精。鱼在她乃至她女儿的眼中,不再是诱人眼馋的佳肴,全成了能置人于死地的狠毒的蛇蝎。什么时候,这小小的鲤鱼也开始吃人了呢?

浑黄浑黄的河水一年四季没有几天清澈的日子,混混沌沌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在二婶的眼中,它就像一长条在风中飘动的飘带,抖动着一条黄黄的影子。黄河让二婶吓破了胆,让她伤透了心,也是黄河毁掉了她这个美满幸福的家。这条在她眼中无法消失的黄河,无法使她摆脱的黄河,成了她的冤家,成了她心中的仇人。可她无法摆脱这条黄河,也不愿离开这条黄河。她的男人留在这条黄河里,她不能离开他,她在思念着他,每天念叨着他既然她的男人留在了这里,她二婶死活也要留在这里。她给她远嫁的女儿们说,她对干儿子三虎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这把老骨头一定要埋在这黄河边上。

整个小山村都搬走了,女儿们搬走了,二婶说什么也不搬走。

她不相信这流了上万年的黄河会淹没她的家。五八年那暴涨的黄河水最大的时候也只是涨到离她家窑洞很远的桥口沿边,她更不相信,从此之后,这黄河就从她这个小山村一下子就没了。

一个月之后,河水真的涨上来了。比五八年那年涨得快。二婶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眼看着河水不声不响地从东河滩像吹起来一样,淹没了河滩,很快就淹到了五八年淹到的桥口沿,几天的功夫就淹到了她的土窑洞下面。

二婶眼看着自己的土窑洞在涨起的水中扑搭扑搭地开始坍塌,轰地一声一块土壁就慢慢地沉到了河里。二婶忽地一惊,就像当年看到她的男人被漩涡卷进去一样。这残酷的折磨使二婶已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泪水。这黄河害得人太多了,作的孽也太多了,数也数不清,不说这几千里曲曲弯弯的黄河边,单就她二婶这小小的山村,几十年来就有七八条人命被黄河夺走,那地呢?房屋呢?庄稼呢?不是连她现在已住了几十年的土窑洞也马上就要葬进去了吗?

小山村的沉重压得三虎父辈没能抬起头来。他的父亲被抓去当过一年多的中央军,就这么一个小墨点把三虎这一家涂抹得没了光彩,连三虎也没能抬起头来。男人们都东跑西颠疯了似的满世界跑出去赚钱,三虎安分,他没有出去,他自己在后沟一座地塄下挖了一孔小窑洞,自个烧起了石灰。山坡上石头多的是,他这辈子,他下辈的下辈子子孙孙烧下去连只小角都烧不掉。沉默把三虎都封在了这座石灰窑里,架柴,添煤,堆石灰石,封窑,点火,就像三虎做庄稼似的,只要火灭不了,那石灰就能烧熟,没必要他考虑烧成烧不成。只要耐得住性子,看着那沿着山沟袅袅上升的一团黑烟,证明那火是点着了,等变成了灰色的,那火就烧到石头了,等全变成了白烟,就该等着出窑了。

黄河在静静地流淌,它没给三虎带来多少欢乐,也没有带来多少烦恼。生活的坎坷,家庭的不幸,使三虎对黄河谈不上有多少感情或多少留恋,有它在没它在他都感到无所谓,生活中本身缺的东西太多了,黄河曲里拐弯的也不是坎坷多多吗?何况他三虎?心情高兴时,看到那东去的黄河,那翻流的波浪,那震耳的吼声,感觉到还真是有点生气。眨眨蓝天白云,这浑黄浑黄的河水,天上地下的还挺协调。心里一烦燥,连那缓缓的涟漪看着也皱眉头,这没有声音的黄河就成了一滩死水。他狠狠地往河里砸石头也好,或是用树条子猛抽河水也好,下水就特别地狠,打得河水伤痕累累或泱泱哭泣。这只是一种痛快的发泄罢了。

当太阳被河水叫醒的时候,刚刚在东爬坡顶露出半张羞涩的脸庞,三虎就蹲在黄河边上的泉水边一瓢一瓢地舀着半清半浑从黄河里渗过来的泉水,有时会瞟一眼那阳光在水里扯起的一缕金波。他感到没有多少使他激动的地方,沉重的担子还得自己去挑,坎坷的小路不是还得自己去走吗?晃晃悠悠的就像桶中晃动的水,有时不小心就晃出了桶沿,扑地一声就洒在了土里,一滴清清亮亮的水霎时就变成了一块小泥圪塔。你三虎不也是如此吗?这世上除了老婆孩子,包括二婶,没有多少人关注你的存在,有时你可怜的真不如那块小泥圪塔。

最使三虎感到不愿离开这个穷窝的是他的那只已接近失明的左眼,那是这块土地留给他一生永久也是难忘的纪念,那一小块极小极小腐蚀性极强的石灰石是在那个太阳高照的时候迸进他的左眼的,他一锤砸下去眼睛没来的及眯缝上,就感到眼珠像被针扎了一下,本能的手一抬就摸到了那沾糊糊的血液。血不血的他没多管它,等血止住了,他的左眼也就像血被蒙了一层似的看整个世界就浑浑沌沌了。

和失去了丈夫的二婶一样,三虎失去了能显示他魁梧、雄壮、英俊的一只眼睛。若说二婶家的顶梁柱倒了,整个家就一下子塌了下来,试想一个没有男人的家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恐怕二婶最有体会。那三虎呢?一个失去了一只眼睛的男人在他家的这条曲折的小路上又增加了几道坎坷。三虎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信心,家就是这样的家,一只眼睛的男人再魁梧再顶天立地能把这家撑到那里去?三虎已不再考虑那么久远,他那浑浊不清的眼睛已经把这个世界的天地看得浑沌了,对于一只眼的人也只有这样了,两只眼就那么个样,你这一只眼能把美好看到那里去呢?罢罢罢,三虎也就死心了。二婶是为了男人不离开这里,他三虎是为了这只眼睛留在了这里,什么美好不美好的,他没有考虑那么多,也没有考虑那么久远,那都是儿子们的事,他这辈子就留在这里了,既然黄河水浑沌不清,要那双明亮的眼睛又有什么用呢?何况现在自己到了这样的地步,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对待这生活也就不那么认认真真了,这辈子还不就这样马马虎虎的过去了?

三虎的石灰窑依然冒着缕缕青烟。秋高气爽,那烟柱就袅袅依恋着大山,亲吻着大地,久久地不肯离开。三虎半依在窑旁边的地堎根,懒洋洋地享受着暖暖的阳光。他眯缝着眼看上一阵,那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其实睁开了也看不清,太阳只是挂在天空中的一盏灯笼。三虎现在想起那三十亩地一头牛,儿子老婆热坑头,他三虎呢?唉,几十年过去了,日子过得虽无滋无味,但生活是好多了,肚子不是圆多了么?这时他脑子里闪现出一个熟悉的影子,穿着白大褂的玲玲现在已是县城里出名的妇产科专家,人家是楼上楼下电视电话,已非昔比,而他呢,不是半面坡地一孔窑,老婆孩子吃得饱吗?他没敢想和玲玲假若结婚以后。假若太多了,假若能有多少意义呢?这种精神自我安慰也纯他娘的扯蛋,有那么多假若可没那么多的现实。他蒙上眼睛想让自己安静一会。其实他是太安静了,在这山沟里除了草木虫鸟,还会有谁来搅乱这长久的安静?人都走了,连个影子也没有,想找个人说说话,吹吹牛,俩人接着火抽上一锅烟,没了,人家都搬到那一马平川的塬上去了,寻找热闹去了,就丢下你这倔脾气的杠子在这里寂寞吧。三虎现在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而这块石头是冷冰冰的,放在窑里烧上一烧,恐怕也热乎不了多少。但有一点,他三虎是热乎的,就是他的儿子,一定要让他也上个大学,不要像他这样没出息,守着一孔石灰窑,一定要娶个像玲玲一样的大学生。你三虎这辈子没能耐,可别让儿子也跟着自己窝馕,像他跟着他老爹一样的没有用。

二婶不知道小浪底水库究竟有多大,但她听说离这里好几十里地呢。几十年风风雨雨她经受过的黄河涨大水的事多了,涨的再大也没有淹到她的窑洞下面。她也从来不相信这次河水能涨得这么快,眼看着河水流着流着怎么就不流了呢?不往下流了还往上涨。她坐在门前的石板上,看着河水从石缝窝的龙王庙涨上来了,河对岸的跑马岭眼看着一天天往下塌,扑通一声,就被河水撕下一大片。二婶知道黄河能够淹死人的厉害,还没见过这倒涨上来的河水竟无孔不入,一抻一抻脑袋竟像那铲土机一样,把那座巨大的跑马岭一片一片地往下撕。看着那河水也很平稳,也很温柔,远没有黄河里的漩涡那么看着让人浑身打颤,可就在这平平稳稳当中,河水竟蕴藏着那么大的力量,那河水一舔一舔的,也只有个把月的时间,竟把高大宽阔的跑马岭给吃掉了。二婶看着看着不敢再看下去了,跑马岭上扑通一声下来一片,她感到有人在她身上也割下了一块肉。本来就惧怕河水的二婶,这时真的给吓破了胆。她早上起来不敢朝河里望,害怕向河里望,可不望

心里又特别地着急,像是猫抓了似的。

河水最终还是没按照二婶的祈祷甚至咒骂涨上来了。三虎的窑洞比二婶的低,水已淹进了院,眼看着就进了破窑洞。二婶不相信,今天她切切实实地都看到了,不管嘴里服气不服气,心里已经被彻底地征服了。随着河水的上涨,小山沟的窑洞在一孔一孔地倒塌,这个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多少辈人的小山村在开始瓦解,衰落,沉没。二婶眼泪汪汪,她跟她男人结婚时,她那院里才一孔窑洞,是她和她的男人一镢头一镢头一锨一锨也是一筐一筐土挑出来的,干了整整两个冬天才建起了三孔窑洞的独家小院。几十年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始终没有离开过一步,几十年后她没想到她亲手建起的小院会被河水毁掉,而且是她亲眼看着毁掉的。在她的一生中,她丈夫竟为了一条小小的鲤鱼而葬身黄河,她的家一下子就被毁掉了,那是她第一次遭受的最大的打击。那这次河水又要把她几十年苦心经营的小院要吞掉了,这第二次打击更是沉重。若第一次打击是把她打懵的话,这第二次可就是一下子给打得连出气都困难了。二婶感到这身材真是不中用了。命运在捉弄她这个老太婆子,更多的是在欺负她这个女人,这黄河不公平呀,你咋就这样无情无义伤天害理呢?

作为一个偏僻小山村的农家妇人,不可能把自家的小事同国家的大事联系起来,她也不知道黄河自古以来就给多少家庭带来过不幸,她一个农家女子站在她门前的那块小石板上注视着河水,关注着她家里的兴旺发达,生老病死,几十年来她看到的是黄河在她门前流经的这块地域上发生的不幸,确切地说,浑浑浊浊的河水,泛泛滥滥的洪水是没有给这个小山村带来什么福运,唯一值得提起的是喝这黄河水长大的,就这也是喝了一碗水,进肚半把沙。这河水是在二婶的痛骂中日夜流淌的,它能给二婶带来什么样的深厚感情和无限的思恋?二婶不愿见河水,早就不愿看到这鬼东西,她是离不开她的小家啊,也不是离不开她相濡以沫的男人吗?

不管二婶心里痛也罢恨也罢,河水没有停止那上涨的步伐,很快就涨到了二婶的窑洞前,二婶在三虎的搀扶下不得不离开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小院。但她每天要走上几里地,来到河边看护她的小院。那泛着白沫一抻一缩的河水就像一条大蟒蛇,悄无声息地进了窑洞,然后这里咬一口那里舔一下,那窑帮上的土就扑通扑通地往下掉。

二婶已没有了眼泪,对这样的宰割她神经已经麻木,也无痛无痒,全身像是被封冻在冰层里,眼泪已没有什么价值,也不必为这样的悲剧再付出代价,该怎么塌就怎么塌吧,愿意塌到什么程度就塌到什么程度,这样的残局已无法控制,更无法收拾,随意得很,也无法不让它随意,兵来将当,水来土淹,现在是什么也挡不了水了,就像那决堤的洪水,也像那起火的房子,只能是坐在远处瞪着发直的眼睛观看,就让自己的辛勤、心血、财富一点一点地耗尽。

又一片土壁被河水涮下来,随着那扑通的瞬间,二婶的眼里就晃动着一件东西。这东西不大,可十分地刺眼,小镢头!对,是那把小镢头。说是把小镢头,其实早已没有了把儿,铁头已锈迹斑斑,也只有小孩的手掌大小。这镢头是她和她男人挖这窑洞最得力的工具,她不知道这把镢头是哪辈人买的,自她到了这个家,这把被勤劳汗水磨练的镢头银光闪闪,男人有力的臂膀挥动着这把镢头就像那河水浸掉的土块一样,一下一下地被吃了下来,那两孔窑洞硬是在这把小小的镢头下面挖成了。这镢头应该是建这茬院的功臣,这镢头也就陪伴着他的男人,像她一样离不开她的男人。自她男人走了之后,这把镢头也失踪了,二婶也怕见这物思念丈夫一直就没有动过它,也从来没有想起过它。十多年了,这把镢头在二婶的记忆中已经消失了,如同他丈夫的影子随着岁月的流失逐渐模糊。当她在那块土壁塌下来的瞬间,那被多年不知被搁置在窑顶边上的这把镢头,仿佛一见了天日像墨绿的宝石发出一道绿光,一下子就吸引了二婶的目光。二婶当时什么也没想,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掉下悬崖般地奔了过去。

三虎这几天一直在这山村的上洼窥视着河水的上涨,眼看着由低往上把小山村的一孔孔窑洞浸泡着倒下塌下来,他坐在那突出的一块地塄边上,像二婶一样坐在这里盯在这里,亲眼目睹这小山村是咋个样法被河水一口一口地吞吃掉的,两个同样麻木的人忍受着同样的宰割。三虎的心情能好么?几天的时间他感到如此的漫长,犹如半个多世纪,这祖祖辈辈苦心经营的小巢花费上百年的心血,不是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就给毁掉了吗?

这无法让三虎接受的残酷事实,就在三虎不愿看到或听到的现实中发生着,他无法改变和阻止这种现实,河水无情地在一寸一寸地上涨,小山村的窑洞在一孔一孔地坍塌,三虎的心也在一次一次地纠紧。完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可是彻底地完了,没有谁能阻挡的了,谁也无法挽回的了。在这窑洞一孔孔地塌下去的时候,那节奏感不很强的扑通声,就组成了一曲低沉雄壮的哀乐,从这哀乐中,三虎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是老人们的,哪些是青壮年的,哪些是孩子们的。老人们的哭声是这曲哀乐的主旋有一种随着河水一寸一寸地上涨而一个一个音符地增强的悲壮感,这种来自上百年乡亲们朴素的感情多少天来汇集起来的恩怨,此刻全都交织在了一起。在这曲悲壮的哀乐中,三虎似乎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留着一尺来长的白胡子老人,着一身黑色的旗袍,手中挥动着扁担一般长的指挥棒,在痛苦地挥动着。那是他的爷爷,是开辟这个小山村的祖师爷,那靠近黄河边最近的第一孔窑洞就是他爷爷挖的,以后才有了这一排排的窑洞,才有了这个小山村。

在二婶跳下去的时候,三虎心里咯登一下,以为二婶真真的要去河里找她的男人了。他忽地一下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往下奔跑,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二婶的窑顶边上时,看到二婶在塌下去几尺高的窑帮上扒拉着。三虎喊了几声二婶,二婶始终没有回答,还是在用力地挖刨着。三虎跳下去使劲地拽着二婶,二婶也不答话,还是在拼命地使出浑身的力气在刨。这时三虎猛然看到窑帮上的一壁土在晃动,他大喊了一声“二婶”,随着那塌下来的扑通一声的瞬间,三虎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把二婶推到了一边。

二婶的那把小镢头没有找到,反而使三虎赔上了一根肋骨。自那以后,二婶不再往河边上跑了,再跑还有什么用呢?不是连这小山村最高处的一孔窑洞也被河水浸泡塌了吗?整个小山村已变成了一片湖泊,河水清清亮亮的,完完全全没有了一点沙尘,那浑黄浑黄的河水就像二婶昨天的一场梦。她始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认为这些都是真的,仿佛还在做梦,当她望着那陡坡顶上的测量队埋下的三角架还在,北边的康家山还在,甭说她的小山村,就连整个大村都已变成了蓝色的湖泊,那沟沟叉叉的都进了水。二婶还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自己的这个小山村被淹了几十丈深,这小浪底的水库该有多大?它要淹掉多少小村,多少大村?要淹掉多少孔窑洞?

二婶坐在三虎的床边上为他喂饭。她嘴里时常给三虎念叨着,这河水涨得这么高这么大,肯定是上边下了大猛雨。她还是不相信这小浪底水库再大还能淹上来几十里?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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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金小说」吕云峰丨救赎

    作者简介 吕云峰:山西省天镇县人,70后,文学爱好者.愿做一朵开在阳光里的花,温暖自己,芬芳别人. 文学 救赎 作者:吕云峰 一 我叫小小,是一只蝙蝠.我和爸爸妈妈以及成千上万只族类,共同居住在一个干 ...

  • 【金小说】余毓玺 | 皮包中的秘密

    文学 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余毓玺,男,四川省遂宁市人.出生于1936年6月.退休高级农艺师,四川省市美协会会员.漫画家.退休 ...

  • 【金小说】​蔡小龙丨红尘内外

    文学 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蔡小龙,笔名十二先生,1992年出生于福建莆田,毕业于武汉理工大学,现在国家驻疆机关工作.喜欢文学,多篇文章发 ...

  • 【金小说】​冯浩丨江山多娇(下)

    文学 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冯浩,山西省永济市人.出版有小说集<八月><红蝴蝶>及长篇小说<西望长安> ...

  • 【金小说】​冯浩丨江山多娇(上)

    文学 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冯浩,山西省永济市人.出版有小说集<八月><红蝴蝶>及长篇小说<西望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