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线杯小说大赛】陋石丨龙 种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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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陋石:原名李天成,山西垣曲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委员。《铁血冷娃》《花季少年》《一个中国军人的情操》《老人与狗》等中、短篇小说先后发表于《黄河》杂志;小小说《诱杀》被《小说选刊》转载,《听房》发表于《小小说选刊》;报告文学《天职》《学海弄潮儿》先后发表于《中国报告文学》。曾获《黄河》杂志2010年《纪实文学》 特别奖。出版过小说集《中条钩沉》《倘若有来生》。

龙 种

陋石

“嘎吱吱——”一声咬牙切齿的门响,窑门撕开一条缝,片刻之后才从门缝里懒洋洋地伸出半个脑袋。阳光下,脑袋上那双半睁半眯的小眼睛斜愣着眊了一眼瓦蓝瓦蓝的天空,又慢腾腾地缩子回去,好半天才从窑里挪出身来。

这时,院墙那边传来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阿圆,快把打火机送过来,我还等着生火做饭哩!

刚从窑里钻出来的这后生叫阿圆,中等个儿,约莫二十三、四岁。阿圆是这人的乳名,他的大号几乎没人提及。这个乳名倒也体现了阿圆的特征——圆。他站起来一堆,坐下一坨,俨然就是一位日本相扑队员,只是头上没有盘着那撮髻。短短的头发像鞋刷,蓬乱而油腻。两只小眼睛顽强地从皱折的缝隙中挣扎出来。脸上那肉仿佛是贴上去的,每走一步就颤抖一下,几乎随时都有脱落的可能。现在,他已戳在了窑门外,提了提他那满是皱褶的裤子,摇摇晃晃地缓缓朝前挪动着。

阿圆昨儿个火柴用光了,又没钱买,只得借隔壁院张婶的打火机一用,到现在还没还给人家。阿圆脸上掠过一丝不屑,却还是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嗯!

阿圆刚走出院子,隔壁院的张婶就赶了过来,一把夺过阿圆手中的打火机,甩头就走。阿圆觉得好没意思,不就是个打火机嘛!有啥了不起。等将来我有了钱……阿圆啥时有钱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现在没有。

宝儿——不远处飘来一声年轻女子的呼唤。这呼声犹如无形的绳索,将阿圆那脑袋生生拽了过去。

呼唤宝儿的这女人叫玛脑,是阿圆初中的同学拴宝的媳妇。阿圆瞅着玛瑙走动时那小屁股蛋儿一扭一扭,就觉眼睛发直。他觉得这很不公平。在学校时拴宝经常抄他的作业,凭什么有这样标致的媳妇?自己哪样不如栓宝?突然他又觉得:玛瑙虽然有几分姿色,可她怎么配得上一个皇家血统的后人呢?若在贞观年间,这样的女人——他不由地鼻子里一嗤,扬长而去。

平日里阿圆总是张口“祖上”,闭口“先人”。据阿圆自己说他是唐太宗李世民第二十四代嫡孙。皇家血统那是何等高贵荣耀啊!单凭这一点,阿圆就有了足够的优越感,也只有此时他才自命不凡,觉得高人一等。

而每当此时,阿圆那眉毛便不由自主的一耸一耸地上下跳动,口角明显上翘,坦露出几颗浅黄色的门牙,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愉悦与得意,那股子精气神啊!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不过,他咋也没有了他先人李世民的那种气吞山河的英武与神勇,但他还是要维持一种他所认知的皇家气质。而他那高高挺起的肚腩便成为他潇洒的累赘,为保持平衡,他不得不将身子稍稍后倾,而且背操着手,借以增加身后的配重。此时他就背操着手,手中摇晃着一本书,摇摇晃晃地迈着鸭子步缓缓前行,身后撒下一串细碎的有节奏的“刺啦,刺啦”声,地上留下两道隐隐约约的拖痕。

阿圆的家在李塘镇老街上,从街的石板路被车轮压轧出来的道道伤痕可以想得出,当年这儿是何等的繁华。前些年公路改道另建了新街,老街自然也就冷清下来。

而今,老街上最热闹的地方要数丁字路口了。路口旁有棵老皂荚树,树荫足有一亩地大小,树下竖三横四地躺着几块条石,闲人们坐在条石上,或乘凉、或扯闲、或下棋,随着时代前进的步伐,这儿也就成了李塘镇的信息集散地,也是闲人们的娱乐中心。

阿圆来到丁字路口。路口左手的墙根下有五、七个人在扯闲。他从不跟那些闲人凑在一起,觉得那些人忒俗,没档次,没品位。皂角树下几个人在下棋,阿圆便凑了过去。

阿圆不会下棋,只是蹲在旁边观战。他的位置靠前了一些,像小山似的那一大坨肉不会不遮挡旁人的视线。便有人说:阿圆,咱俩下一盘。阿圆看看那人,没吱声。那人接着便说道:不会下就往后靠。顺手一扑拉,阿圆就像个皮球似地朝后骨碌而去。在一片笑声中,阿圆原先的位置被别人占领了。

阿圆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不屑地撇了那人一眼,心里说:你算什么?转身走去。

阿圆在心里说这话时底气很足。那人确实算不上什么,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而阿圆就不同了。他不光具有皇家血统,在李唐镇还算得上名门望族。他爷爷曾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当过副县长,还没等到反右,就把他爷爷拔了“白旗”,遣回了李塘镇。尽管如此,阿圆还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精神优越感。

阿圆的祖宗是不是李世民无从考究,而阿圆的父亲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平头百姓。他亦农亦商,除了种地还兼开旅店,生活过得到也殷实。还给阿圆留下了一份可观的家业:五间街面房,五孔砖拱窑,半亩地大的院子。

阿圆有三个姐姐,而他本人却是遗腹子,也就是说,他爹死的时候,他还在娘肚子里。重男轻女几乎是国人的例规。阿圆注定要成为这个家延续香火,传宗接代人,理所当然的就一切优先。因而阿圆自出生到长大成人,那一身膘就没减过。其母亲谨遵丈夫遗训,望子成龙,促其攻读。阿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十七、八岁了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拎,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成。难怪他母亲过世后,他每天只吃一种饭——面疙瘩汤。

阿圆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只得回家务农。干庄稼活大都要弯腰蹶屁股,他腆着个大肚囊子,走路都费劲,更别说耕、种、犁、耙、扛、挑、收、割了。多亏当时已分田到户,他就把地租赁给别人,五亩上好的水浇地一年给他五百斤麦子。有了这五百斤麦子,还有他老子给他留下的那点积蓄,倒也过得去。

阿圆光顾最多的地方是老街上那丁字路口。此时,在皂角树下,他背操着手,手中攥着一本书,像一截枯树桩似的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晃动着。

阿圆平生最崇拜诸葛孔明,却觉得孔明先生手中不应该拿羽毛扇,而应该拿一本书。书除了照样可以扇凉之外,还可以遮阳、挡雨、垫屁股,而且也是文化人的象征。因而,阿圆手不离书,书不离手。此时阿圆手中就攥着一本旧杂志。他背操着手,那本旧杂志随着他的鸭子步悠闲地晃动着。突然窜过来一个人,一把掳过阿圆手中那本杂志,扯下两张就卷旱烟,这使得阿圆很恼火,痛惜地喝道:知识!那是知识!

那人哈哈一笑:毬的知识,这知识收购站多的是,两毛钱一斤。

阿圆哭笑不得,无奈地瞧着他那所谓的知识化作了一缕青烟,随风散去。

那人问:阿圆,你凭啥说你是李世民的后人?

家谱为证。

要是你哪位先人是跟李家过继的呢?

这,这……

阿圆无以对答,他不能证明他祖上的来历。如果他的哪位先人真的是过继给李家的,那么,李家皇族的的血统不纯正了。这对一个皇族嫡孙是极大的耻辱,也是他最最忌讳的。他那脸色由红到紫,由紫到青,带着一种愤怒的不屑,鼻子里一哼,扭头走去。嘴里嘟囔着:你算什么!

阿圆不屑与这些人争论,他觉得和这些个浑人说不出个啥来。他们懂得什么是进化论?什么是万有引力?土老帽一个……他这么一想,顿时便觉得自己又高出了许多,扬长而去还不由地哼唱着:我本是卧龙岗闲散之人哪——

在物欲横流,信息碰撞的二十一世纪,竟然还有这样的“世外高人”,我决计去拜访阿圆。

晚饭后,我和朋友溜溜达达朝阿圆家走去,在一处破旧不堪的门楼前停下来。

这是一个普通的老式砖门楼,两扇朽迹斑斑的木门紧闭着,门前的树叶儿、杂草与厚厚的灰尘表明这门很久没有开过了。门楼旁边的土墙有一处坍塌到底的豁口,朋友径直越墙而过。我有些纳闷,既然他走过去,想必这也就是路了。

转过墙角,满院子齐肩高的荒草在晚风中瑟瑟作响。暮色里,一条影影绰绰的小路从荒草中穿过,使人联想到《聊斋》中那些鬼狐经常出未的荒野,不禁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生怕从草中穿过时有什么虫子会爬到我身上,又不敢同朋友的距离拉得太远,硬着头皮钻进荒草中,衣裤被草枝拽得“哧哧”作响。走出这片荒草,一个大黑窟窿迎面扑来,仿佛要把我吞进去,我紧忙闪在朋友身后。

朋友连喊几声,黑窟窿里才传出一声沉闷的回应,一缕淡淡的光线从黑窟窿里爬出来。我和朋友走进窑洞。

这是一孔砖拱窑,窑壁上的白灰脱落得斑斑驳驳,犹如一个牛皮癣患者脱光了衣服,露出一片片令人作呕的病灶。窑顶上垂着一只灯泡,里边有几根灯丝都数得清。一股浓浓的潮湿与酸臭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窑洞里的摆设也极简陋,除了炕上那脏兮兮的被褥、破桌上那个既没影又没声的十二寸黑白电视,就是地上的那个简易风窝煤炉子和那口小铁锅。地上一片明显的水迹,一些菜叶和米粒儿躺在水迹中。我想起朋友说过,阿圆的洗锅水从不倒在院子里,顺手一掀就算完事。窑洞里这股特殊的气味儿应该是他的杰作。

朋友向阿圆介绍了我,相互一番客套自然是少不了的。应该说,阿圆是个比较自尊的人,他只穿了个裤衩,赤膊盘腿坐在炕上,活像一只蹲着的大蛤蟆。面对这窘迫的景象,他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隐隐的难堪。我的朋友非常知趣,说道:阿圆是怀才不遇呵!他祖上很是了的,李塘镇没人能比。

阿圆脸上有了喜色:那都是过去的事啦!要在三十年前,进我这院子还得先咳嗽一声哩!

朋友煞有其事地对我说:阿圆是李世民的后人,他爷爷曾经当过副县长。

我故作惊讶地:失敬,失敬。

阿圆眉毛一挑:我先人李瑁是唐太宗李世民第四子,算起来,我该是李世民第二十四代嫡孙了。他说这话时很是得意,仿佛他此刻不是坐在土炕上,而是坐在金銮宝殿里的龙椅上。

交谈中,我发现阿圆很自负。他问了几个怪僻字还确实把我问住了。他微微一笑斜视着我,引经据典地说出了那几个字的读音和含意。对他的故意炫耀,我并不在意,朋友早告诉了我,这是阿圆的嗜好。

窑洞里的酸臭味儿太浓烈了,朋友直耸鼻子,说:阿圆,院里凉快。

阿圆应了一声,懒洋洋地挪动着身子,趿拉着鞋走出窑洞。看着他那挺胸腆肚的样子,我怀疑他能否从这荒草中走过去。正由于他的“围大”,肚子在前面开路,那草便自动地向两边分开,潇洒得很。

如果说这院中还有一点空地的话,那就是与窑洞相对的五间砖房下的石台阶。幸亏石台阶上不能长草,也就留下了这一溜儿空地。

我们坐在石台阶上,顿觉空气新鲜了许多。凭借着初升的月光清晰可辨,这所院落的确够大,是普通人家的两三倍。院里的五孔砖窑,只有阿圆住的那一孔透出微弱的亮光,其余窑顶上的砖面护墙几乎坍塌殆尽,想必早也就不能住人了。倒是这满院的荒草长的十分茂盛,招来了一番生气。蝙蝠无声地从头顶略过,萤火虫在草丛中闪烁,飞虫在草尖上翩翩起舞……呈现出一派正宗的原生态之美。

时值中秋,一轮圆月悬挂中天,把它那清辉遍世界价泼洒,也镀亮这院落的犄角旮旯。我暗自思忖:这所院落也曾经有过辉煌,当年的此时此刻,何曾不是门庭若市,欢声笑语,把酒赏月,就在某个角落里仿佛还回荡着昔日的缕缕语丝。“秋风萧瑟今又是”,换了人间”。如今只落得孤家寡人,门可落雀,残垣断壁,荒草凄凄,陪伴着阿圆那一声声无奈地叹息。

与阿圆闲聊中得知,他原先也干过一番事业,曾经是养鸭场的老板。

据说,他养的是一种北美训鸭,产蛋率高,食性杂,易饲养,而且有外贸收购合同。阿圆认定了这个发财的门路。

一只种鸭八十元,他养了二百只。买种鸭的钱是用他那五间街面房作抵押的。

鸭子是张口货,要吃、要喝,就要挑水、碎草、喂食。阿圆找了两个伙计,他自然就成了老板。

那时的老板似乎是一种荣誉和地位的象征。在一片老板的呼叫声中,阿圆飘飘然了。

合同上写得清楚,由县外贸负责为外商回收种蛋,一个鸭蛋一元钱。二百只鸭每天至少下一百六十个蛋,就是一百六十元,十天就一千六百元,一个月就四千八百元,一年就……乐得他睡梦中都笑出声来。阿圆致富的理想不再是梦,于是,他胸脯挺得高高的,肚子腆得鼓鼓的,背操着手,迈着他那鸭子步,摇晃着他那圆圆的脑袋,扯开他那公鸭嗓子,唱道 :我本是卧龙岗闲散之人哪——

当他把第一批种蛋送到外贸时,得到的回答令他啼笑皆非;“外商货款尚未到位,暂时不收种蛋。”

种蛋不收,鸭子照样要吃要喝,买饲料的钱都没了。阿圆只得把种蛋拿到市场按鸡蛋价卖了。半年过后,外商的款还没到位,两个伙计每月工资就六百元,鸭子还要喂养饲料。阿圆再也撑不下去了,只好辞退伙计,把鸭子送到烤鸭店, 五间临街房归了别人。不管咋说,阿圆总算过了一把老板瘾。

这年冬天,县里弄来一批苹果树苗。乡里来人做工作,说阿圆是有文化的新一代农民,要勇于开拓,带头致富,并答应给他五千元贷款。一顿米汤灌得阿圆忘乎了所以,把五亩地全都种上了苹果树苗。

果树的管理需要技术,阿圆便买了几本果树栽培书籍来看。书倒是看得懂了,而灌溉、施肥、锄草、松土、剪枝、灭虫……都是力气活。阿圆那点力气被他那过度扩张的身躯消耗过半,走到地里已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再也不想起来了,只好找帮工。帮工只出工,不出力,眼看这五亩苹果园料理得样没样,行没行,一棵棵树苗就像重度贫血的病人,蔫里巴叽地没精神。

三年后果树挂了果。结下的果子有鸡蛋大,黢青干瘪,又酸又涩,别说上市卖了,喂猪猪都不吃。阿圆的致富梦又成了泡影,他也彻底地泄了气,就以每年一千二百元把五亩苹果园承包给了别人,每月就靠这一百元过活。没了钱说话都不硬气,人们见了他就和没见他一样,就连狗都懒得瞅他一眼。

在回来的路上,我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应当承认,起初阿圆也想大展宏图,怎奈两个跟头便摔去了他的理想,磨灭了他的锐气。从此一蹶不振,终日憨吃、傻睡、等死,成了一个死活人,活死人。

我心里隐隐地涌上一股莫名的惆怅,不知是为阿圆,还是为自己。不禁想起柳青在《创业史》开篇的那句话;创业难,守业更难。

几个月后,我再次路过李塘镇。随着一声响亮的“哈喽”,递过来一只肉嘟嘟的大手,是阿圆。

我匆忙与阿圆握手。从他那堆满笑容的脸上我感到了一种特别。他那身行头分明告诉我——他发了。

真丝隐格体恤衫,3D大翻盖手机,新潮流行老板裤。“空前绝后”皮凉鞋,那高高挺起的肚囊似乎也有些长进了。

阿圆转身取出手机,胡乱地哼哈两声,又转过身来:应酬太多,烦人!今天咱俩好好喝两盅,我做东。拉了我便走。

说真的,刚才我并未听到他手机来电的信号,再者,我历来不善应酬,他却执意不从。对他的今非昔比我倒是很感兴趣,勉强地随他而去。

皂荚树下蹲着六七个闲人,见阿圆走来,都笑容可掬地同阿圆打招呼。

其中一个说:阿圆,带烟没有?

阿圆从来不抽烟,当然也就不会带烟。但他还是说:去拿一包,记到我账上。

那人转身便从商店里取出一包蓝红河。哇!十二元一包呵!那人一边散发给周围的闲人,一边说:阿圆,你要坐了龙庭,咱李塘镇人那福可就享大了。

阿圆脸上洋溢着受人敬重的笑容,背操着手,腆着大肚腩。迈着鸭子步,很是威风。两旁的商店里不时有人探出头来热情同他打招呼。他微微点头示意。那副作派,那种姿态,那股神气,仿佛他此刻不是走在街道上,而是正迈步走向龙庭。

阿圆哥——随着这一声刁声浪气的呼唤,一位穿着入时的女子挑起珠帘,笑吟吟地走来,挽起阿圆的胳膊便往“小阿妹”酒馆里拖。

包间里只有我和阿圆二人,凉拼热炒,生猛海鲜,倒也丰盛。阿圆出手阔绰,着实令人刮目相看。那女子见有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在场,客气几句就出去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阿圆很主动地向我介绍了他发迹的经过:国家兴建小浪底水库,他家那五亩苹果园在淹没区,因而得到补偿款二十万元。就因为他有了这笔巨款,人们也就对他刮目相看了。阿圆很得意地:这就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当酒酣耳热之时,阿圆突然问我,说:你说啥是经济大潮?未等我开口,他狡黠地一笑,说:潮者,排山倒海,汹涌澎湃。在这经济大潮中,成功者自然是弄潮儿,失败者也就成了嘲弄儿。有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只要有钱,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有期,三两年释放回来照样还是公民。现如今,笑贫不笑娼。有了钱可以玩小姐,包二奶,没有钱,摸一下女人屁股就犯法。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你信不信?他说着,朝外边喊了一嗓子:珊妹!

刹时,刚才那女子拧着腰身走进来,紧靠阿圆身边坐下,冲他甜甜地一笑,娇滴滴地:阿圆哥——

阿圆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很潇洒地塞在这女子的乳沟,说:来!跟哥喝个交杯酒。

这女子娇嗔地望他一眼,麻利地收起百元大钞。很老道地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阿圆,端起另一杯,亲热地挽过阿圆胳膊,“吱”地一饮而尽,将杯口朝下一抖,一付久经杀场的姿态。递给阿圆一个飞吻:不好意思,还有客人,失陪了。一付恋恋不舍的样子,身子却已退到了门外。

我知道,这是阿圆故意做给我看的,他是要证明有了钱就有一切。此时此刻我又能说什么。只得岔开话题:你有什么打算?

阿圆哈哈大笑:你是说让我干点事业。干啥?咋干?处处是圈套,遍地是陷阱,干一回赔一回。赔了不如花了,赔了落一肚子气,花了还落个痛快,何乐而不为?

我无言答对。

阿圆虽然侃侃而谈,仿佛他已看破红尘,而眼睛里却闪动着泪花,此时,他无非是在借酒浇愁而已。

我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便起身告辞。

阿圆送我出来,走出没几步,另一家酒馆里飘来一位十分靓丽的女子,很坦然地搂住阿圆肩膀,娇昵地:阿圆哥,你两天都没来了,妹子好想你哦!

阿圆含混其词的应承着,挥手与我告别。在那女子胳膊的作用下,阿圆身不由己地朝那家酒馆挪动着。

我本不胜酒力,此时感到神志有些恍惚。我看到沿街的那些畅开着的门窗仿佛就是一张张大嘴,正在把阿圆活生生地吞进去,当掏尽他兜里的钞票之后又把他整个儿地吐出来。

我不能不承认,阿圆有些牢骚也确实切中时弊,然而,这毕竟不是社会的主流。他对现实的逃避、精神意志的颓废才是最致命的。如何使他迷途知返,尽早地清醒过来?我无能为力。

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又犯了幼稚病。为了每个月的五千毛钞票,我尚需终日奔波,自顾不暇,竟然还想着为别人排忧解难。然而,我还是为阿圆的未来担忧。

一年后,我再次经过李塘镇,首先想到的是阿圆,便约朋友们一起去看望他。不料朋友的回答使我大惊失色。

阿圆死了。

咋死的?

饿死的。

怎么可能,他不是有二十万吗?

就是那二十万把他饿死的。

我如坠五里雾中。朋友向我详述了一年来阿圆的状况。

阿圆自从有了钱,很是火了一阵子。但好景不长,先是信用社催讨那五千元贷款。原先阿圆的苹果园承包给了别人,合同尚未到期。按国家规定,这二十万元中包括五年的苹果产量赔偿款。承包人一纸诉状把阿圆送上了法庭,阿圆输了官司,赔付给承包人两万元。阿圆那三个姐姐也来分享“胜利果实”,更窝囊的是阿圆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一天晚上,阿圆醉熏熏地回到家门,见拴宝媳妇玛瑙抱着娃在他家门楼下哭泣。

玛瑙说:拴宝跟别的女人好上了,不要我了,娃还有病发烧,可咋办哩!

阿圆二话没说,拿起手机就叫医生。医生给孩子打了一针,开了些口服药,钱当然由阿圆支付。玛瑙说她无处投奔,央求在阿圆家借宿一晚。

此刻阿圆有说不出的畅快,他最嫉恨那些平日里瞧不起他的人,玛瑙就是其中一个。这个从不拿正眼看他女人的,今天却对他摇尾乞怜,苦苦哀求。似乎他此刻就是上帝,主宰着一切。他要显示一下救世主的那种宽宏大度,自然是慷慨答应。

阿圆喝高了,倒头便睡,一觉醒来,玛瑙和孩子已不知去向。

第二天,拴宝拎着杀猪刀来找阿圆,说阿圆睡了玛瑙,要割掉阿圆的命根,吓得阿圆磕头如捣蒜。经街坊邻居解劝,好说歹说,由阿圆赔给栓宝三千元才算完事。

事后有人说这是拴宝两口子下的套儿。是不是套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圆白白地丢了三千元,连玛瑙的热屁股也没摸着,实实地有些冤枉。

所有的商店、酒馆、娱场所,个个都把眼睛瞄准了阿圆,就像一根根无形的吸管插进阿圆身体里,不到半年时间就把他抽空了。阿圆没了钱,就再也听不到“阿圆哥”那甜蜜蜜的喊叫声。他从往日的那些酒馆门前走过,没人理睬没人问,女人们那令人心动的眼神再也不会落到他身上。他硬着头皮撩起门帘,见柜台上竖着个牌子,上写;概不赊欠。阿圆意识到,这是特意针对他写的。一扭身退了出来,怨愤地说:等老子有了钱……阿圆何时还能再有钱?他自己也不知道。

此时阿圆的饥饱只能寄托于镇上谁家过红、白喜事,因此他希望人人娶媳妇,家家死人。也只有此时,他才能堂堂正正地坐在礼桌上当记账先生,起码混得三顿饱饭。

每当此时,阿圆便可以大显身手。他那一笔小楷倒也潇洒工整,如有人再奉承两句,他便更加得意忘形,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大有力透纸背之势。那份投入,那份忘我,决不亚于一个乐团指挥的那种癫狂。其实,阿圆就是再卖力气,每顿也只是两个蒸馍一碗杂烩菜。这种事属于帮忙,主家是不给工钱的。阿圆不抽烟,就把烟攒起来拿到伙房换成蒸馍,以备来日填饱肚子。

倘若一连多日镇上不死人,也没人娶媳妇,阿圆就惨了。腹内空空,耐不住饥饿的折磨就去别人地里弄几穗玉米棒子充饥,不料,却被人家抓了个正着,一顿大嘴巴搧得他鼻青脸肿。

有人问:阿圆,一夜没见,你那脸咋胖啦?

阿圆脸一红:摔的。

大嘴巴摔的吧?

阿圆脖子一梗,心里说:你算什么?就头也不回地走去。

有时阿圆觉得很委屈,活了半辈子还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便跟村里一个姓赵的老寡妇谈妥,十元钱玩一回。完事后老寡妇硬是要二十元。阿圆问:凭啥?老寡妇说:进去十元,出来十元,不是二十元是多少?阿圆诧异地喊道:你当这是玩手机,双项收费啊?

阿圆不敢多纠缠,他还要顾及名声,恰巧兜里没钱,只好打个欠条,才算完事。

这天镇上一家娶媳妇,账房先生自然是阿圆,他正在兴高采烈地卖弄文笔,赵寡妇径直冲到礼桌前,厉声喝道:阿圆!还钱。

阿圆惊诧地望了赵寡妇一眼,很快低下头去,喃喃地:没钱。

今天不还钱要你好看。

阿圆看了看周围的人,胆子似乎正了些,嗓门比原先略抬高了一点,说:你要咋的?

赵寡妇大声吼道:老娘白叫你玩啦!说着便抓起礼桌上那瓶墨汁照阿圆砸去。

阿圆紧忙躲闪,那瓶墨汁从阿圆头上飞过去,不偏不斜正好砸在新婚典礼的大红喜字上。墨汁顺着纸张往下流淌,活像一道道泪痕。

这家主人岂容他人在此时寻衅闹事,便命人将赵寡妇轰走。赵寡妇破口大骂,哭天喊地,寻死觅活。办婚事这家被搅得鸡飞狗跳,晦气不堪。

说来也怪,当晚新媳妇就发生了意外。

闹房的人要新郎站到高处,将口中噙着的花生米吐出来,让新娘用嘴接着吃。一颗花生米落在新娘嘴里,闹房的人却不依,推搡咯吱,弄得新娘“咯咯”大笑,花生米滑落到气管里。霎时,新娘便气喘吁吁,脸色发青,眼睛瞪得溜圆。人们急忙将新娘送到镇卫生院救治。镇卫生院治不了,又赶忙转往县医院,最后施行气管镜手术才算保住了性命。一场喜事差点弄成丧事。

这种事在李唐镇从未有过,人们觉得蹊跷,也就自然地联想到白天发生的事:赵寡妇又哭又闹,一瓶墨汁把个大红喜字砸得泪流满面,当晚新娘就发生了意外。闹事的虽然是赵寡妇,根源却在阿圆。于是人们就在阿圆身上深挖起来;阿圆没出生就克死了他爹。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成,不到一年,二十万就被他挥霍一空。当个记账先生还差点闹出人命来,简直就是个扫把星!从此,阿圆是个扫把星,李唐镇尽人皆知。

既然阿圆是扫把星,谁还敢跟他接近,同他共事?账房先生自然是当不成了。

阿圆越是穷困潦倒,生活也就越发拮据。他再也不趾高气昂地走在路中央,而是溜墙根。这时,他正畏缩在墙角,以一种冷漠、妒世的目光审视着一切。

一辆小轿车从街上开过。突然,他蹦着高儿地喊:撞!撞!并拼命地跺脚,仿佛要把平坦的柏油路跺出个坑来。

倘若听到酒馆里划拳行令,他就扯着嗓子吆喝:噎死!噎死!

这是阿圆的心声,也是呐喊。只有这时,他脸上才流露出一丝怪异的坏笑。

这天,他被几个人拦在了街上。其中一人手拿一块卤猪肉,轻诬地:阿圆,你喊声噎死就给你吃。

阿圆望着那香喷喷的卤猪肉,舌头差点咽进肚里。此时,他已顾不了面子,高喊了一声:噎死!夺过卤猪肉三两口就吞下去。

众人大笑。

阿圆拂袖而去,心里却在说:傻帽!我说的是Y—E—S。此“yes”非彼“噎死”也。他觉得这些人被他愚弄了还全然不知,禁不住沾沾自喜,顿时又趾高气扬,不由地哼唱起:我本是卧龙岗闲散之人哪——

很多日子阿圆没有露面了。倒不是人们想他,只是觉得没有他就没有了情趣,就没了噱头。

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阿圆硬邦邦地躺在自家炕上,手中牢牢地攥着他那本尽人皆知的家谱,半张着口,似乎要说什么。

我的朋友拿出一个线装本子,是阿圆的家谱,非常工整的蝇头小楷,上边竖写着:先祖讳李瑁,字尹况,大唐太宗皇帝李讳世民第四子。于贞观二十四年敕封襄王……在这厚厚的家谱最后一行只写下;李圆——大唐太宗皇帝李讳世民第二十四代嫡孙——

我不明白,阿圆为何没有接着写下去,也没有对自己作任何介绍与注释。或许他还没有找到恰当的词句来概括总结他的业绩;或许他在等待功成名就之后再续上这一笔;或许他根本就不愿写……

掩卷深思,不由人感慨万千;倘若阿圆的家人对他不是那样的溺爱,倘若他本人不是那样的懒惰,倘若他能够审时度势,倘若人心不是那样的险恶,倘若能给予他正确的引导,倘若……不觉我暗自好笑,笑我自己未免天真。倘若那样,阿圆也就不再是阿圆了。

 (责任编辑:张辉)

第二届小说有奖大赛征稿启事

首届“新干线”短篇小说有奖大赛取得圆满成功,为鼓励广大作者的创作积极性,繁荣本平台文学创作,现决定举办第二届全国短篇小说有奖大赛活动,现将有关事项公告如下:

1、征稿范围:向本平台投稿并关注本平台的所有作者,不关注本平台的作者谢绝参赛。

2、小说题材内容不限,每一位作者限投一篇,字数4000字以上,10000字以内。

3、参赛稿件必须是原创首发,在任何媒体和微信平台发表过的作品禁止参赛,一经发现即取消参赛资格。

4、征稿时间:2017年7月5日起至9月30日止。

5、奖项设置:

一等奖1名:奖金800元,特制水晶奖杯一只。

二等奖1名:奖金500元,特制水晶奖杯一只。

三等奖1名:奖金300元,特制水晶奖杯一只。

佳作奖10名:奖金各100元,获奖证书一册。

本次大赛所有获奖作者,将由本平台聘为首批“签约作家”。

6、评奖规则

(1)凡参赛作品将在本平台择优发表,获奖作品将从所发表作品中评选。

(2)阅读量及留言量将作为获奖入选参考,人气高的作品将直接进入初选(阅读量1000人次以上,或留言100条以上的作品无条件入围初评)。

(3)本平台将邀请知名作家和评论家组成终评委,以无记名投票方式评选出获奖作品。

7、参赛稿件请寄本平台小说邮箱:3295584939@qq.com,参赛作品必须注明“小说有奖大赛”字样,不注明者不得参与评奖。

特别鸣谢:本次活动奖金、奖品由作家新干线刘静老师全额赞助,在此表示衷心感谢!

【作家新干线】推广团队: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发刊制作:师郑娟 微信号:szj872668752小说投稿:3295584939@qq.com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诗歌投稿:34746829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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