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李小娟丨不算沟(下)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算沟》《年关》,散文《亲亲我的宝贝》《消失的村庄》《活在她们中间》等。

文学

不算沟(下)

作者:李小娟

8

本想回老家走一趟,但偏逢这个时候有了孩子。翠竹害喜害得厉害,吐得肠子都快出来了。回家的计划只好取消。只等将来带孩子一起回去吧。

小中爹把地分出两垧来给了翠竹和大中,驴子也给了他们,让他们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而他准备全力以赴,为小中张罗媳妇。

这是小中最后一次去学校,去背他的行李。这一路上,他的腿像绑了铅袋一样的重。在荒寂的山野中,小中一任泪水瀑布似的往下流。从此要告别书本了,从此就是一个轻贱的山野村民了。儿时那些不切实际的美梦都如肥皂泡一样匆匆闪过,又匆匆破灭了。他不能为着老师那句“小中,你还有些希望”而违背父亲的命令。毕竟,希望太小了。他应该知足,不算沟哪个孩子能像他一样念那么些年书?当他穿着白球鞋在篮球场上驰骋的时候,那些和他一样大的不算沟的孩子,他们不是放羊就是种地,赤着脚,满身的酸汗味。

然而,书念得多了,有时并不是件好事。那么多希奇古怪的想法不就是从书中冒出来的吗?任何一个生在不算沟的人,都没有一个如小中一样讨厌不算沟,这不是书上教给他的吗?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但是,没有实际物质的支撑,“黄金屋”和“颜如玉”就只能永远在书中,美梦只能被扼杀。说到底还是钱!而作为不算沟的一名男子,钱的作用就更直接更赤裸——关系香火的递接呀。

小中爹用预备给小中上学的钱买了一头驴子。他没想到小中这么听话,说不上就不上了。剩下的地不多了,他想让小中和他妈种,腾出他来,就能去沟里的砖厂干活了。

大中把羊交给赵虎去放了,说好一年送赵虎两只羊羔。他与翠竹每天一起下地干活。翠竹的身体已经微微有些笨重。大中便常常以此为借口去缠她的腰。俩人锄一阵地,就坐下来休息。大中不是摸摸翠竹的肚子,就是讨好地喂她喝口水。小中在一块与他们相隔不过50米的地里,看得心里直起鸡皮疙瘩。一个呆头呆脑的大中,从前考试从没有及格过,真想不到这么会讨老婆欢心。也难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山汉,除了那点乐子能有什么?翠竹真是可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这天,小中一边锄地,一边愤愤地想着这些,土豆苗一连被他锄死了好几棵。小中索性扔下锄头,一直坐到了日落西山。

翠竹喂的两只小母开始下蛋了。隔三差五地,她就送几颗过去给小中吃。这些天小中对她的可怜达到了极致。过去,他怜悯她的遭遇,现在,他怜悯她的人格,一个委曲求全,目光短浅,没文化,没见识,容易满足的傻女人。什么鲜花?草也不是,就适合大中那样的呆瓜!

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不爱吃鸡蛋!”不是推让,是拒绝。小中妈急忙接过鸡蛋,对小中说:“你这是怎么对你嫂子?吃了炸药了!”

“就是吃了炸药了,怎么样?”小中气头上又顶了一句。

翠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体谅小中刚刚辍学回来,心里的气没处撒,所以,不管小中怎么对她,她都忍了。在翠竹眼里,小中永远都是小中,可爱得无人能比的小中。

翠竹给家里人每人做了一副鞋垫。小中的那一副最精致。可是当她把它们高高兴兴递到小中手上时,小中看也没看一眼,就说:“我不喜欢!”翠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问小中:“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小中咬咬牙,冷冷地说:“因为我看不起你。”

翠竹一下子崩溃了。她想不到小中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算沟的人都看不起翠竹,连小中也看不起翠竹了!没想到,她的苦心,换来的是当头一瓢刺骨的冷水。

大中和翠竹依旧每天去地里干活。累了时,他们还是坐在田埂上休息。大中摸摸翠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幸福在脸上横流。而翠竹,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小中决定要离开了。本来,他离开学校时托了同学帮他打听工作。现在看来,不能等了。从他说了看不起翠竹的那一刻,就不能等了。

说出了那样的话,小中的心比刀割还疼。何苦呢?为什么要伤人伤己呢?看看翠竹大腹便便,还要弯腰锄地,本来已经够苦,可他还要泼冷水。想想自己这些天来的所做,简直和疯子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无法在沉默之中灭亡,而是一次次地选择了爆发。不知道今后的日子里,他还会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来。所以,他不得不走了。

小中没有把要走的想法说给他爹。他敢肯定他爹坚决不会放行。于是,在一个星斗满天的黎明,小中偷偷走出了不算沟。

小中爹拿起小中留在桌上的字条,叫大中来念:

“爹,让我出去闯闯吧!我讨厌不算沟!”

9

不算沟的人从来都没想过要离开不算沟到外面去生活。村里人当然没有“结庐在人境,不闻车马喧”的闲情雅致,只是祖祖辈辈守着这一道能给他们衣食的深沟,不愿去想这以外的活法。有一年,不算沟的一个姑娘嫁到了山下的平原地区,还把全家人的户口都带了去。但不久,他们就都回来了。他们说山外的世界不是人呆的地方。住的砖房子墙壁太薄,冬天冷,夏天热,吃饭都用小锅小灶,吃一顿饭把个锅端下来,又端上去,麻烦死了!

不算沟的人们自己都以为他们是在一个世界以外的世界活着。电视新闻里说美国攻打伊拉克,这与他们无关,又有一阵闹起非典,不算沟人照样优哉游哉,没人出去,没人进来,非典如何能找到不算沟来?外面的人搞计划生育,不算沟不搞,村里谁家都是有儿有女,人丁兴旺。虽然这里还不到一百口人。上面的很少来检查,即使来了,村干部也能敷衍过去,因为他们自家也有三四个孩子嘛!

往往是外面下起大雨了,不算沟才听到几声雷响。就算有几点雨落到了不算沟,那也湿不了几个人的头发。当然,外面的事不光有坏事,还有好事。比如县里来了扶贫款,就轮不到不算沟,修公路,自然也修不到不算沟。好事没份儿,坏事也不沾边。久而久之,外面的消息对不算沟人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

孩子们上学的事有一阵倒是引起了个别不算沟人的重视。可是还没来得及引起普遍反响,就又没人提了。村里人不知道是谁传出了这么句话:医院、法院、学院,去不得,去不得!谁家亲戚的孩子上学花了几万,谁家孩子毕业出来找不到工作,这样的消息传得快,也传得远。不算沟人只要求孩子会认些字,能看个报纸;再学几道数学题,会算几只羊多少钱就行了。打谷场边,有两眼窑洞,那就是他们的小学校。一眼窑里住着老师一家,另一眼里拆了火炕,放了几张桌子,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坐在里面,轻轻松松玩上六年,也就让父母拉去种地了。

当然,也有个别例外。如果老师发现了哪个孩子聪明过人,他就建议让家长送出去上中学,试着碰碰运气。像小中就是这样。不过,这种孩子在不算沟,几年也见不着一个。

翠竹的孩子——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就这样出生了。几年后,他就会跟其他孩子一道,坐进那一眼被称作教室的窑洞里学习了。

“退耕还林”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刮起的。等不算沟的人发觉时,这场雨已经淋湿他们每个人的头了。这不是件坏事。公家收了人们的地用来种树,还按原产量发给人们粮食,不算沟的人不等于是坐享其成吗?

当一辆满载着白面的大卡车停在打谷场上时,不算沟的蜂拥着去扛面粉,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兴许不算沟从此就要变样了。

不多久,山上种满了密密麻麻的不认识的小树。不算沟的地就只剩那么几个小小的山头了。

有人叹息:真可惜,种些那树有啥用?明明能长粮食的地!可是,拿了人家的面粉就不能把地再抢回来了呀,这一点,不算沟的人还是知道的。

地少了,人就闲下来了。小中爹干脆把自己的两垧地也给了大中。他自己去砖厂上工了。

村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出去赚钱了。不算沟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不久,又有人从外面传来消息:国家将来要让不算沟移民呢。

翠竹把不算沟发生的事写信告诉阿爸和妹妹。日子越过越好了,翠竹寻思着。

大中从地里回来,照例蹬掉鞋子上炕去抱他的儿子。翠竹在灶前拉着风箱,大锅里呼呼冒着白气,屋子里弥漫着炖土豆的香味。

这孩子八个月大了。可以在炕上来来回回爬着走了。翠竹学着不算沟人的样子,在炕跟处钉了一个大钉子,用红腰带将孩子拦腰拴住,再把腰带另一头拴到钉子上。这样,孩子就只能在炕上爬,怎么也掉不到地上了。翠竹平日在家除了看孩子,还要喂鸡、煮猪食、切草料,日子过得越来越像模像样了。

翠竹掀开大大的木锅盖,土豆菜香,新面馒头香一齐溢了出来,她又端来木盘子放到炕上,麻利地取出里面的碗筷,咸菜,盛好饭,摆到小炕桌上,对着正玩在兴头上的父子俩说:“吃饭了!”

这时,小中爹来了,一进门就说:“啊,真香!翠竹,你可把不算沟的饭烧到家了!”然后,又去逗他的小孙子:“乖孙子,毛蛋蛋,爷爷来看你了!”

翠竹急忙拿出一副碗筷,说:“爹,今儿就在这儿吃吧。”随后,大中也跟了一句。这阵子,他爹在砖厂干活,时间紧得很,很少过来坐了。

“不了。”小中爹吧嗒吧嗒吸了两口旱烟,“我吃过了,我这身子不比当年了,干上一天活,累得慌,得回去休息休息。”说着,从衬衣口袋里掏出几张大红的票子,“娃,有空回家看看吧,有啥给家里捎点。”

翠竹感动地都快流下泪了。这些天,她正琢磨这件事。本想过些天多存些钱再走,可现在——多好的人啊!

10

不算沟的人就像一棵棵草一样,藏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里,世世代代自生自灭,悄无声息。有史以来,他们还是第一回享受到了国家的这么多阳光雨露。小中在省城打工,和家里通了几封信,大概情况都知道了,这让他大大放心了。这样,他可以在外面好好闯荡一番了。

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又说,乐极生悲。这些从远古时候就流传下来的话必是有见证的。但是,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们,谁愿意平白无故地去想一些不开心的事呢。也许,这就让那些潜伏着的灾难更隐秘了。

就像小中爹,谁都说精精神神的人,这一倒下,就彻底给钉在床上了。那天,天刚下过雨他背了砖往窑外走,觉得头有些晕,还以为不是什么大毛病,也就没在意,还一直挺着往前走。大约走了50米吧,突然,脚下一滑,跌倒了。这一跤跌倒,就摔成了半个瘫子。

真的不能不说是老天捉弄人。小中爹出事的那天,正好是翠竹和大中走后的第二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里只剩了小种妈一个人,她这一辈子从来没碰到过什么大风大浪,一刹间,就乱了阵脚了。还好,赵虎他们都赶来帮忙,才把小中爹送到了医院。

小中回来了。大中和翠竹也回来了,

小中爹小死一场,看着守在他床边的小中说:“你小子没你哥的福气,你得自己挣钱娶老婆了。”小中看见他爹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汹涌,心里犹如针刺一般,他走了这大半年,没给家里捎过一分钱,父亲的影子,已被挤到了他生命的圆圈外。他想都没想过,他爹会在不算沟日日夜夜拼了命给他挣娶媳妇的钱。

翠竹瘦了。想来吃些东西也都攒了奶水了。瞧她怀里的孩子有多结实,和大中一样地结实。生活这么忙乱,也许她早就把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忘了。小中想,他真是自作多情,他小中,在翠竹的眼里,算什么呢?也许什么也不是。在外这么长时间,每每想起不算沟,眼前浮现的就是翠竹那双哀怨的眼睛。为此,他常常彻夜无眠。现在看来,翠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哀怨了,却有了些恬静和从容,她长大了,也成熟了。

小中爹一觉得好了些就嚷着要回不算沟。他这一辈子,第一次花了这么多钱,这让他心疼得要命。好歹挨过了两个星期,见没有什么异常,一家人就把他接回去了。

一到家,翠竹就叫大中杀了一只大母鸡给小中爹吃。日子从此要紧巴了,家里少了一个劳力,多了一个病人,一里一外,得差多少。小中爹脸上一贯的笑容消失了。一张开嘴就是叹气。看看翠竹和老伴忙前又忙后,小中爹狠拧着他的大腿说:“倒不如让我这老头死了,活着成了全家的累赘了。”

翠竹说:“爹,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我们吃的,就有您吃的。瞧这日子越过越好。”

黄昏,小中坐在窑顶的山坡上发呆。那儿有他家的两棵老杏树,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就不再来摘杏子了。这两棵老杏树弓着腰,稀稀疏疏的叶子不时飘下一片,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暮色中,越发显得苍老起来。想想自己儿时,爬上爬下地去摘树上的杏子,那时杏子可真多,叶子也密不透风。再后来,他长大了,出去上学了,村里的那帮孩子就来欺负它们,不光摘杏子,还连枝带叶地往下扯,如今,树上有了那么多光秃秃的枯枝,想来,老树的生命快到头了。

树老了,人也老了。小中怎么也想不到他爹会再爬不起来。过去,他都怀疑他爹的身体是铁打的,从来都不知道累,多少年都没见他吃过一个药丸。就在去年夏天,每天清晨他都窝在草料窑里睡懒觉,而他爹呢,叮叮当当去挑水。等他起来,他爹都挑好两瓮水了。那时,小中还以为,爹就是爹,儿子永远都赶不上爹有劲。

真是好笑!小中暗骂他自己,你应该知道爹年纪大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去生活呢?

“小中!”翠竹的声音从下面院子里传来,“吃饭了!”

一股热流涌向了小中的心脏,变成了一股清泉,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还有翠竹!他欠这个家的太多了!

小中刚要站起身,翠竹已在他的面前了。

“小中,去吃饭吧。”翠竹说,“就等你了。”

“做了什么饭?”小中随口问道,想换换心情。

“山药拨烂子,赶明儿你要走了,我给你包饺子。这两天忙得顾不上……”翠竹有些抱歉地说。

“走?我不走了。我在家帮你们照顾爹。”小中说。

“你走吧,你不是不算沟的人。”翠竹顿了顿说。

小中抬头看翠竹,她的眼睛瞅着远方。脸上木木然没有表情。小中说:“不,我要留下来照顾爹。”

“你不娶媳妇了?”翠竹喊出声来,她的声音分明有些哽咽,“你得挣钱娶媳妇啊!”

小中的泪又要决堤了。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女人,给自己肩上压了多少担子。他怎么忍心?于是,他压低声音,坚决地说:“我不走,我不娶媳妇了。”说完,径直走下山去。

翠竹哭了。她再说不出什么,那颗心,又被小中的一番话烫得生疼了。他不娶媳妇了。他是多么好的一个男人,他怎么可以没有一个媳妇?他有了媳妇,她才安心啊。

11

“退耕还林”的风没刮过多久,又刮来一阵风,说不算沟的小学校要撤掉了。乡里盖起了大学校,所有在龄的孩子都得去接受义务教育。

这一阵风,刮走了村里的那十几个孩子。有几户人家,男人在外打工,孩子在外上学,女人干脆跟去给他们做饭了。不算沟的人越来越少了。

小中最终还是走了。翠竹劝不下他,但他爹赶得动他。村里一日日的变化,小中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自己不能动了,但他不能让他的儿子守着他打光棍。

二花走了。进城学理发去了。年轻的姑娘媳妇们如被一股旋风卷走了一般,一个个都悄悄没了踪影。农忙时,她们就随家人回来,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满口满口都是新鲜词儿。

翠竹还是翠竹。头发总是扎成一条马尾。脚上总是一双黑布鞋。灶台前,田地里来来回回地晃动着。

转眼又是一年,翠竹的第二个儿子也出世了。

现在,不算沟人的观念可大大转变了。过去有了儿子,有了女儿,还要再生几个出来解闷。自从出去后,看了外面的世界,多少也被人家感染了。他们不再希望儿女成群了。“养个孩子多费劲!”不算沟人回来学着外面的人说。在外上学的孩子们,吃吃喝喝,什么都得花钱,比在村里开销大得多。再有,这样一来,孩子们上完小学,竟然端着窝子都上初中了。人都爱互相看,不算沟的人也喜欢看外面的人,人家让孩子上学,他们也就跟着一起交钱送孩子上学了。

日子又紧了。人们都这样说。他们都不想想,生活真的变样了。小中爹躺在床上,脑子里尽盘算着这些事情。这回,不算沟真有可能被这一阵又一阵的风吹走了。

翠竹没有生下女儿,多少有些不甘心。她记得上学时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不管怎么说,她都想再生一胎,生个贴心的小棉袄出来。

地少了,不算沟的驴子也少了;人走了,羊群也都卖掉了。下沟洗衣服的那条小路上,就剩了一个人的脚印和一群羊的脚印。这个人就是赵虎。

赵虎放着自己的百十来只羊,还帮大中放着四五十只。其他人家的羊有的卖完了,有的就交给赵虎放,还是一年送他一两只小羊。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时,赵虎赶着羊从翠竹的栅栏外窸窸窣窣走过,傍晚时分又窸窸窣窣回来。羊儿咩咩地叫着,赵虎的鞭子甩得响响的。这就是一天当中,最有活力的几声响动。有时翠竹坐在家中想,不算沟要是没有了赵虎和他的那群羊,就真的是一条死沟了。

大中要是在家,听到赵虎赶着羊回来,就出去跟他一起抽根烟一起聊一聊。大中说,赵虎,我要是你,就卖了羊出去打个什么工。兴许还能娶个老婆回来。赵虎说,不指望了,放惯了羊,还不知道出去怎么活。

大中说,别说丧气话,还年轻么,要是不走,在这地方呆老了也弄不上个老婆。

赵虎不吭声了。他在犹豫。一天天地忧郁下去,一天天地留了下来。这么些年来,与这些羊儿为伴,哪一只羊的脸他都能认得清清楚楚。要是把羊卖了,他还真有些舍不得。况且,外面的活那么好找吗?

现在,一到日落西山,不算沟就鸦雀无声了。狗叫声都难得听到 了。大中躺在炕上,望着那一只昏黄的灯泡,不止一次地说,翠竹呀,什么时候就轮上咱走了?瞧瞧村里都剩下些七老八十的残兵败将了,可咱们,年轻轻的却窝在这儿!

翠竹便劝他说,急什么,等娃大了,咱们一家都走。到外面租个房子,把老人安顿好,咱们一边挣钱,一边供娃上学。好歹再过两年。

俩人都说,这话可千万别让爹听到,爹比咱们还急啊。

翠竹已经有两年没回老家了。小中爹闹了一场病,花了几千元,家里的日子紧了许多,两个孩子又拖住了身子,翠竹出不了门,上次回去呆了三天就火速赶了回来。看见阿爸老了。家里没了阿妈,妹妹又不在,冷冷清清的好在妹妹念书用功,学习好,花不了家里多少钱,要不然,阿爸怎么撑得住啊。

翠竹常常给妹妹写信。手头宽裕了些,就给她寄去一二百块钱。日子在翠竹的指间掐着走过,每一个日出和黄昏,都向翠竹报告着一天的任务和收获。日子总会好起来的。翠竹想,什么时候妹妹考上大学,小中娶上媳妇,生活就是生活了。

12

好久没听到打谷场上有车来的声音了。也许一个村庄的消亡,就如一个垂垂的老人,一步步走向虚脱,直至离开,到死都不会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不算沟就要死了。小中爹躺在床上,脑袋里日日夜夜转着这件事。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年了。怎么还不死呢?原来还想着看到小中娶过媳妇再死,现在没这个念头了。他只求老天爷让他快点死去,好减轻孩子们的负担,眼看翠竹的娃一天天长大了,再过两年,就非得去上学了。要是他不死,让大中和翠竹守着他和这两垧地,怎么供得起孩子上学?将来还得给两个孩子娶媳妇!

小中爹想,要能早一点死,死在不算沟就好了。就不用孩子们为难带他出去了。自己这副样子,走到哪儿不是孩子们的包袱呢?

小中妈坐在灶前,整天扯得风箱呼啦呼啦响。煮猪食,做饭,烧水,没一会闲着的工夫。小中爹看着心酸啊。他半开着玩笑说:“老太婆,你还有点用。将来不算沟空了,你跟大中出去也能帮他们一把。”小中妈撇撇嘴说:“我不走,我就不相信不算沟能走空,他们走他们的,我不走。”

“嘿!”小中爹忍不住笑出声来,“老顽固,只怕人都走了,狼就来了呢!”

“呸,瞎说!”小中妈也笑了“狼来了要吃我我就让他好了,反正不走。”

小中寄钱回来了。这是他第一次寄钱回来。他在给家里的信中说,这三年来,一直没找到份好工作,出去的日子可真不好过。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挣的钱刚刚能养了自己。真让家里人为他操心了。不过,这些年虽然钱没攒下,工作经验可攒了不少。最近,他终于在一家化工厂找了个当会计的工作,工资不少。可以剩些寄回家了。这次寄1000元回去,实在不多,希望能为哥哥嫂子分担一些。今后,如果干得好,争取多寄些回来。

小中爹的嘴角浮上了一丝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低低说:“这臭小子还算有良心哪!”

翠竹让大中直接把那1000元钱存入银行。她过得再紧,也不花小中的钱,她要攒起来,将来给小中娶媳妇用。

喜事一件接着一件。才过了两三天,又收到了妹妹秀竹的来信,原来她考上大学了!妹妹在信上说,她已经申请了贫困生助学金,学费可以贷款,将来上学后,她就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吃上四年苦,好日子就来了。到时候,阿爸就能跟着她享福了。

合上信,翠竹高兴地眼泪都流出来了。一向不爱说话的她,逢人就讲家里的这两件大喜事。大中一高兴,跑了一趟县城,买回来一桌的酒肉。一家人为着这份好心情美美庆祝了一番。

晚上,翠竹拿出自己银行的支票细细数了数,一共3500块。还不算赵虎那儿的几十只羊。她跟大中商量着,先寄五百给秀竹,帮她凑些学费,再给小中去封信,让他抓紧时间娶个媳妇回来。

翠竹又怀孕了。她想赶着生个女儿,将来好带着一般般大的孩子们利利索索离开不算沟。她怕大中不想要,都没敢告诉他。大中呀,总怕累着她。

好好的,不算沟停电了。刚开始,大家都没在意,以为是哪儿的线路出了毛病。过些天,总会有人来修的。直到各家都点完了自己存放的三四根蜡烛,又借遍了全村都借不到一支的时候,人们才觉出些不对劲来。

“不会是公家不给咱不算沟供电了吧?咱掏的也是钱呀!”有人猜测。

“会不会是没人知道咱这儿停电呢?电工又不在。”还有人猜测。

每到黄昏时分,不算沟人就趁着天亮吃了晚饭,拿上手电筒聚到二街的墙根处聊天解闷。不算沟彻底退回到几十年前了。没了电,不仅没了光亮,也销了好多声响。村里的那几台电视机,录音机都统一休息了。小中爹整日躺在床上,全凭着那台老电视解闷,这下子,一到夜晚就像没了眼睛也没了耳朵一样,心里空得慌。黑灯瞎火的,醒了睡,睡了醒,跟老太婆翻来覆去、颠三倒四乱聊一阵,天还是不亮。不由得,他把眼睛和耳朵都系在了心上,一辈子都在脑子里演起戏来了。想当年,不算沟是多好的一道沟……哎!毛主席活着也不一定会想到有这一天呀。

十天半个月过去以后,有人进城买回了成箱的蜡烛,也有人翻箱倒柜找出了上个世纪用过的煤油灯。人们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每天天一亮就下地干活,晚上,不等太阳下山就吃饭,然后睡觉的睡觉,坐街的坐街,灯油也省下了。这日子,好象长着呢。

对面山梁上的谷子已经泛了黄,秋虫也鸣唱起来了。就到收秋的当儿了。外面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来秋收了,但村里唯一的电工楞子还不见回来。大中从二街上得来消息:那王八蛋楞子把咱交给他的电费给贪污了。吓得不敢回来了!要是回来,全村人扒了他的皮!

翠竹打发两个孩子睡了觉,就吹灭油灯,在黑暗里枯坐着。不算沟静得像没了人烟的荒沟。偶尔过路人的几声咳嗽都能将人的耳朵牵过去半天。

大中总是出去稍稍一坐就回来了。翠竹一个人在家里看孩子闷得慌,他得回来陪翠竹一起坐在黑暗里聊天,发呆。这些天,俩人都感觉把这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不算沟还依旧每天要沉入黑暗的深海中休眠。

大中将翠竹抱在怀里,打趣她说:“翠竹,你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地方?还千里迢迢的!我苦命的娃!”说着还细声细气的学着女人假哭起来。

翠竹推开他说:“那我明天就回去,怎么样?”

大中急忙再将她搂过来,说:“不许走,只准来,不准走。嘿嘿!”

翠竹轻轻抚摩着大中短短的头发,说:“过两年,咱可一定得走了。”

“哎,这地方不能呆了!”大中一声长叹。

秋收到一半时,来电了。第二天,电工楞子就回来了。大家都骂着他龟孙王八蛋,可谁都那么忙,以后再跟他理论吧,再说,你又能把他怎么样?离开不算沟才是真本事!

13

忙了十来天,大中和翠竹已经把土豆都收回来下了窖,玉米棒子也都收回来拦在院子里了。就剩了不算沟对面山梁上的一垧谷子了。

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中午,翠竹先做好饭,出门喊大中回来吃。大中就在对面山梁上割谷子。她大喊几声,她总能听到。但这之间隔着一道宽宽的不算沟,要去到地里,还得绕上绕下走好长一段路。

翠竹喊过两声后,就回来看孩子,以为大中听见了,就在家等他。时钟过了两点了,还不见大中回来,翠竹想,这个大中干活干饱了,不要命了。于是出门又喊他。一连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回应,翠竹烦了,心里暗骂着,这个大中,不是躲在树阴下睡着了吧?

总觉得还是有些不放心,翠竹把孩子交给婆婆,就去山上找大中了。真没想到,大祸会从天而降,如一把利斧直直冲她砍了来……

大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镰刀扔在一边,在炎炎烈日下,没有一丝想要动弹的样子。翠竹立即扑过去,发现大中晒得滚烫的身体已经没有了知觉。

一个年轻力壮,结结实实的人就这样被老天无缘无故地收了去。他安详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熟了一样。他怎么舍得死去呢?他还要带翠竹离开不算沟呢。等着吧,他会醒来的。翠竹,不要哭,他会醒来的。

这一切似乎是有征兆的。先是在一个下雨天,大中不能下地干活,就从草料窑里弄出那么多打了籽的高粱穗子来,一连做了五把笤帚,三把锅刷子。翠竹还说,你做那么多下辈子也够用了!

再后来,大中好象勤快了好多,中午从地里回来也不休息,不是劈柴就是切草料,翠竹都烦了他了。大中却说,迟早做不都一样,过些天我就能享福了嘛。

也就是在一个月前吧,大中进了一趟城,寄了信,买了些蜡烛和零用回来,还破天荒地给翠竹买回了一枚金戒指。当时,翠竹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可还是骂大中,日子紧,买这东西做啥,不能吃不能喝的。大中说,紧着点就买了,不然,往后开销大了,更舍不得买。

现在,翠竹拿出那个小红丝绒盒子,里面放着大中送她的戒指。大中,原来他是早有准备的啊。可翠竹,你为什么那么笨,什么都发觉不了呢?大中让你把戒指戴在手上,他说那样他看着高兴,可是你偏偏不听他的话,一定要把它藏起来。现在,翠竹把它戴在手上了。那玲珑小巧的金光灿灿的小牡丹花就是大中的心吧?此生此世,翠竹都不会摘下它了。大中,无论今后有再大的风浪,我都要你跟我一起扛,你跑不掉的!

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大中,你还不知道,你怎么就不等你的女儿出世呢?孩子落地,她想看到她的爹呀!苦命的娃,你爹狠心不要你,不看你,不管你。

小中爹躺在炕上,不吃也不喝。他逢人就说,老天收错人了。该走的是他,老天怎么不长眼哪!想死的不让死,不该死的非撵上走。就是要看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一定是造了什么孽了!

日子该怎么过?日子该怎么过?

日子终归要过。

小中回来了。这一回,他是铁了心不走了。这些年他欠了大哥的,应该用他这一生剩下的时间来慢慢偿还了。什么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曾经他是那么瞧不起他的大哥,说他笨,说他呆头呆脑,可是,看看家里的物什,有多少是大中添置的!这些年,家里要是没有大中,这个家还能是个家么?

天空淅淅沥沥流着眼泪。伴着翠竹和送葬的人们,一起哭到了日落西山,淋湿了大中的墓头。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翠竹十指抠进大中的坟里,吼破了嗓子问他,而大中依旧沉沉安睡,不愿醒来。翠竹明白了,他醒不来了,他永远走了。从此阴阳两隔,这人世间的事,他再也不会过问了。狠心的人啊!丢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还有垂垂的老人,自己先跑去了极乐世界。他怎么能这样?他不可以这样啊。

不算沟的坟地里,又添了一个新坟。隔着不算沟望过去,对面山梁的大柳树下,那捧黄土上没有一棵草。孤单的坟,孤单的人。可怜的大中,今后陪伴你的,只有孤星冷月,衰草斜阳了。

14

忙过了秋收,翠竹又催着让小中走了。小中看着翠竹渐渐隆起的肚子,一阵阵的心酸。这个外表看起来非常柔弱的女子,真不知道她骨子里有多坚强。

小中说:“我不走,今后也别提娶媳妇的事了。咱们就这样过吧。”翠竹叹口气说:“你想让你哥死不瞑目吗?”说完又一阵哭。但无论如何,小中都决定不走了。

天上飞来这样的横祸,彻底击跨了两个老人。小中爹一下子瘦得成了一棵干枯了的老树,浑身都没了一些活气。小中妈的眼泪流完了,整天痴楞楞地坐在窗前隔着不算沟望大中的坟。这个家一时间仿佛成了一枚霜打的秋叶,处处透出了死气。

每一分、每一秒都好似在针毡上滚,日子漫长得不能用年和月来计算。就在一个寒风厉裂的冬夜里,翠竹的第三个儿子出世了。他是爬着出来的,瘦得皮包骨。这个孩子一出世,人们就纷纷指着他骂:不吉利的东西,克死了你爹,怪不得要背着连出来。

翠竹一滴奶水也没有。对这个孩子,她也隐隐生恨了。也许他就是克死他爹的煞星,早知道这样,怀他做什么?

小中妈早就托了人打听,想要把这个孩子送出去。她对翠竹说:“这娃命硬,咱养不得,再说,又一个光头小子,将来咋给他弄媳妇啊?不如送一户好人家,让人家享福去。”

翠竹答应了,什么都没想就答应了。

终于有一天,打谷场上有了汽车的声音。不算沟的土地上第一次停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里面钻出一个满脸浮油的胖男人和一个珠光宝气的苗条女人来,紧接着,几声炮响,翠竹的孩子给抱进了小汽车。

不算沟的老人们目送汽车远去,一个个都长叹着气。翠竹的泪已经流成河了。。她不知道是为这个孩子流,还是为死去的大中流。

翠竹好象永远走不出不算沟了。她也不再想象离开不算沟了。又到春暖花开时,翠竹那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影子又开始来来回回在不算沟里晃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要多久才能过去。小中和翠竹好象自然就分好了工似的,一个挑水,一个做饭;一个撒种,一个施肥。然而,他们之间,好象隔了一道深沟,再没有多少语言可以沟通。翠竹不再撵小中走了,因为她撵不动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忙完一天,又来忙另一天,好象谁也没有劲头再规划什么未来了。

翠竹好久没给妹妹写信了。妹妹写来两封,说她在大学里过的很愉快,她正在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翠竹看了觉得心安了。她就懒得写回信了。

翠竹的大儿子五岁了,已经到了上学前班的年龄。要是大中活着,他们一家早就离开不算沟了。大中死了,好像把全家人的魂都带走了。小中躺在窑顶的老杏树下,望着他哥的坟狠狠咬了咬牙,再不打精神,下一代也就跟着完了。人,总得打起精神来过日子!

小中与翠竹商量离开不算沟的事。翠竹大哭了一场,终于点头说,好吧。

翠竹又说,出去以后,我自己找活干,你就自立门户吧,攒些钱将来找个老婆过日子。咱爹和妈,先跟着我,你隔三差五来看看他们就行了。

小中望着翠竹那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睛,心都要碎了。他多么想说,翠竹,我们一起过吧!

又过了些日子,大谷场上来了辆吉普车,翠竹的妹妹秀竹走了出来。这么多天来不见姐姐的来信,她只身一人找到不算沟来了。

有人赞叹:到底是大学生,竟能找到不算沟来。

姐妹俩抱头痛哭了一番,秀竹说:“姐,咱们走吧,带上孩子,离开这鬼地方!”

小中爹也发话了:“娃,想走就走吧,两个孩子想带就带上,想留也行。这些年苦了你了。”

村里仅剩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都来了,大家都抹着眼泪,等着翠竹做决定。只见翠竹擦干了眼泪,平静地看着她的妹妹,轻轻说:“妹子,我不走,你帮我照顾好爸就行。”

“翠竹啊,”小中爹哭喊了出来,“你走吧!”

“爹,我不走,”翠竹又说了一遍,“我这辈子就是不算沟的人了。”

“姐,你再想想!”秀竹哭着说。

“对,你想想”人们齐声说。

“我不走了。”翠竹又一次肯定地说。

秀竹走的时候,全村人一齐把她送到了大谷场上。等翠竹往家走时,突然有个老者说,娃,总该找个男人过日子吧。不如和赵虎去过吧。随后又有人附和着。

其实,翠竹早就听说老人们有这个意思了。她自己也考虑了很久,觉得自己负担太重,嫁了谁都得拖累人家。翠竹说:“我配不上赵虎哥,我——”

“你配得上!”赵虎突然冒了出来,激动地大喊了一声。

三个月后,翠竹跟了赵虎,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不算沟。小中爹和小中妈不愿走,暂时留了下来。挑水的事交给了赵虎的爹——小中爹的好伙计。小中的心死了。他重又背上了旅行包,回到了原来的工厂。

不算沟如一个垂垂的老人,正在悄无声息地死去。若干年后,它就从地图上消失了。不,也许它从来都没有上过地图,哪怕是一张县区地图。不算沟的故事也如一枚黄叶,夹在了每一个不算沟人的记忆里。

那一眼眼深深的窑洞,一个个清秀的小院,还有对面山头上矮矮的坟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不算沟,那宽宽敞敞的打谷场……仿佛成了一个遥远的梦。 (完)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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