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张行健丨故里物语 (小说四题˙下部)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等。

文学

故里物语

 (小说四题˙下部)

作者:张行健

铁匠老铁

那些年,故里动听的音乐并不是上工的铃声。尽管铃声也脆响、也悠远,也能撞进人的心里去,可铃声太催人,催人下地、催人开会、催人去做许多并不想做的事情。故里的铃声常叫人心里发毛。

那些年,故里动听的音乐是从铁匠老铁的场院里传来的。那是打铁声,叮叮当当的,有时很紧凑的,有时很舒缓的,有时呢,紧凑和舒缓在一起裹着,缠着,就缠到一条条村巷里了。便有闲适的老汉和忙里偷闲的汉子们,伸伸懒腰,或打一个呵欠,款款地迎了叮当声响,朝着老铁的铁匠铺儿步去。

老铁的场院不比其他乡人,其他乡人的场院里,点缀有浓浓的生活的物象,有猪圈、有鸡窝,猪在圈里拱,鸡在满院跑,桃树下还拴有一头山羊或两只绵羊。老铁的场院旷阔却无它物,无猪,无羊,无鸡。院当间,三棵高大的椿树伸展开去,三棵树的支杆就充当了一架高大且简陋的棚子的支柱。棚下,自然活动着铁匠老铁和他的两个儿子大铁、小铁,当然,还置放有打铁的一应用具,火炉、铁砧、风箱、铁盆、大锤、中锤、小锤、大钳、中钳、小钳……在这诸多的用具一侧,堆放着准备回炉的各样废旧铁器,有残破的家具、农具、灶具,还有许多不好归类的废弃铁物。这一切都无序地堆于木棚下,等着有朝一日,铁家父子的眼窝,光顾了它,铁家父子的大手,翻拣了它,回炉,烧炼,然后锻打成乡村最实用的物品,一柄锄头或一弯麦镰,一叶犁铧或一把菜刀……

乡人是不惧日头和风雨的,何况整日与生铁、熟铁厮混的铁家父子。场院上空借了高大的树身搭一木棚,一是有雨的日子不误打铁,二是给前来送活儿和观活儿的乡人,一个遮阳避雨的好场所。

饭后的晚上,铁锤的击 打声像根绳子,把许多的乡人从土屋拽出来,牵引到老铁的木棚下。远远的,老铁场院里的那一炉炭火,会映红大半个院落,随了夜色的浓郁,火红就愈加扩大。烈烈火色的四周,是一张又一张乡人的脸,苍老的自然多皱,年轻的相对光亮,从多皱和光亮里,会闪出一只只眼窝来,把夜色也眨得生动。

眼窝们关注着火炉和围绕火炉的铁家父子。进入角色之前,父子三人为锻打做着一应准备。老铁眯缝着双眼,眼皮下却挤出一缕光线来,扫描一下炉火,察看着此时的火候。铁匠留心炉火,有着审时度势的意味儿,炭火的“闷”,炭火的“翻”和炭火的“旺”,均要看对铁器燃烧的成色决定。一块毛糙的生铁,放进炉膛里了,这便需要些许时辰的“闷”。铲一铣饱满的烟炭,送进炉膛,倒置于铁块四周,或干脆将生铁覆盖。烟是浓郁的黑,大团大团地冒过,渐变得乳白起来,苍蓝起来,红红蓝蓝的火苗儿,从黑青色的炭下窜出,弱弱地舔舐铁块,这就是烟火的“闷”,是对炭块自身的“闷”,也是对生铁的“闷”。“闷”过舔过,炭火渐次地明朗开来,由幽黑变得青蓝,火红从膛心朝四周扩张,这时候便要第二道程序“翻”。“翻”是炭火由“闷”到“旺”的过渡,闷的时辰久了,炭火会锈炼在一起,炭与铁也会暖昧在一块,遏止火势的进程。每此时,匠人的手会掂了火棍,或一根笨重的通铁,适时地插进炉膛,掀翻炭盘,捣碎粘连,火势腾一下,有了新起色。“翻”的过程,仅凭炭火自身的力量尚不够,得凭借外部风的力,这就忙碌了那面高大的风箱和吃力拉风箱的一只手。这只手,通常是铁匠老铁的手。

老铁的手,拉着风箱的木把,看似不轻意的样子,却从容沉实。有呼呼的风势助着火势,蓝的火苗和红的火焰,一起欢快浓烈地窜出,在铁块的周身燎绕,炭火与铁块均呈了彤红的那种,火势便达到了“旺”。只有旺旺势势的火候三袋烟功夫的烧燃,那块毛糙的生铁,才可以烧透烧熟的。

锻打前的老铁留意着火候,是在风箱前的木杌上坐着的。大铁小铁不可以坐,大铁朝水盆里再加些许水,为稍后对铁块的冷却,做着必要的准备,顺便再把三人使用的铁锤,仔细察看一下,看锤头与木把的连接,是否有那怕一点的松动;小铁则清理着脚下,拣拾起被截掉的一片钢板或一节铁棍,把部分尚未锻打成形的器具,朝木棚的最后边置放,小铁还忙中偷闲地放开眼光,看木棚四周,渐渐多起来的乡人,一张十分年轻的脸,便涌起瓷亮的黑红。有乡人的围观,小铁就盼着早点一显身手,走进对铁块锻打的紧张里。

同人们的想象有所出入,老铁没有惯常打铁人的粗壮和膘悍,相反的,老铁单薄削瘦,寡寡的长条脸,鲜有表情,像故里落霜时节,依然悬挂的老丝瓜,任一腔熊熊炉火,化不掉表层的霜冷。

老铁的一对眼窝,却是职业性专注的眼窝,眼仁是泛红的,那是被多年的炉火烤炽所致。而眼白却涂着厚厚的青,那是铁器经了冶炼,忽又进水冷却的颜色。这时刻眼窝微微眯了,盯着火炉,盯着火炉中被偶尔翻转的铁。被高度燃烧的铁,在旺火中被烧到了极致,老铁的眼窝就睁一下,左手探了火钳,将铁块夹出。被烧软的铁,像一块泥,溅着火星,密密麻麻的,被老铁夹到铁砧上,老铁的右手就掂了一把小锤,试探性地敲一下砧,再敲一下,然后击在铁面上,他击打得并不重,只起个引领作用,引领之下,大铁和小铁的重锤,便先后击打下去。

老铁是导演兼主演的角色。他默默的,用极简单的动作,引导、启发和指挥着他的两个儿子。

乡人看到,削瘦的老铁,却有着树根一般粗硬的胳膊,胳膊上青筋暴突,如同故里的几条青蛇,在紧紧地缠绕树根。他裸着上身,肩上和胸上,在他挥动铁锤时,就滚动着可怕的疙瘩肉,过来过去的,像惊慌的老鼠,在他的皮下窜动。

大铁和小铁异于老父,首先是身材,兄弟二人虎背熊腰,炉火旺旺地照着,腰身和脊背,一齐呈了古铜色,汗油滋滋地涌出,流动,滴下来,在火光里表达一些劳作的艰辛。异于老父的还有,大铁和小铁的表情,比老父要生动,比老父要活泛。没有乡人观看的时候,大铁和小铁就依了程序,依了老父的引导,按部就班地击打,该轻不重,该重不轻;有了围观的乡人,乡人又不尽是老汉和汉子,还偶尔点缀着姑娘与媳妇,大铁和小铁的心,象此时燃烧的火炉,也像激溅火星的铁块。依了老父的指点,轮起重重的大锤来,便轻轻巧巧,如媳妇们穿针引线,也如同汉子们播种摇耧。

打铁是个力气活儿,也是个手艺活儿,三人合作的活路又是个眼色活儿,大铁和小铁依了老父的小锤,体会着老父的意图。就在尺把见方的砧上,发挥了自个的想象;就在丈把见方的场地,夸张了打铁的力量,这种夸张是有节制的,因为面对着需要锻打的铁,面对着时时锻打他们的如铁的老父。

三人打铁,节奏感要靠撑锤者把握,需要三人间自然形成的默契,它是经过了一段时日的磨合,更是心灵的感应和沟通。

老铁的脸,常常是那种不动声色的平板,即便是在锻打铁器的激烈中,脸也是一面冷却过后的锄面,绝不会迸溅一星半点的表情火星。乡人的谈论和围观者的赞叹,他似乎压根没能拾进耳朵,他像他锤下的那面铁砧,除却锻打生发的叮当声响外,本身永远保持劳作者的耐力和缄默。

老铁轻易不骂他的儿子,儿子打得稍有偏差或节奏不合拍了,他用小铁锤就能敲打出他的不满。小小铁锤,同样敲打在铁砧上,它表达的意思却不尽相同。有停顿、有提醒、有警告、有等待,还有别人看不到的,大铁和小铁能感觉到,感觉到了,就得快快地,依了老父的意愿去打,把自己的动作,纠正一下。有时候,老父的心思他们一时不好理会,手里的铁锤,就打得犹犹豫豫,动作就拖泥带水。老铁便拉下原本就属于长条形的脸,绷着,青着,任旺旺的炉火,也烤不红那一层铁青。右手的小锤击着,在锤与锤击打的空隙里,他只甩一句话——

“打铁——,要用你的心去打的——”

大铁和小铁在打铁和不打铁的时辰,常常这样琢磨着:要用自个的心去打铁哩……

老父的一句话,让大铁和小铁在以后的日子里,学会了动脑筋,知晓了打铁这样的苦累营生,仅有蛮力还是不够的。

对故里的乡人来说,热闹和好瞧的是,铁家父子锻打大家具的时候。

大家具是大铁器,家户用的较少,大都是村里的磨坊和油坊里使用的器皿。

一块硕大的被炼烧通红的铁,老铁双臂运了大钳,夹到了大砧上,大砧的底座是一粗大的槐木木桩,柔韧耐用,坚硬结实。木桩上嵌着扁平的大铁砧,它原本是四方四正的形状,接受铁锤的锻打和承载铁器的岁月,使它的四周一点点翻卷下去,周边也显出了回缩下压的态势。使人感叹锤头的威力和铁匠父子的厉害。铁块放上铁砧时,四周的人,身上和心里立即热了,是那种被近距离烤炙的热,还有,这种热带来的些微惧怕。都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空出一个大大的圈儿来,看圈儿中的铁家父子,如何摆弄这怕人的通红的铁块。

铁家父子的身影,火光里先有一个生动造型,都掂了手中的锤,都看着火红的铁,眼窝在选择着,寻找一个下锤的击打点。父子三,无论高大粗壮,无论干巴削瘦,都光了膀子裸着上身,让铁的炽热,涂一些古铜的油亮。这是很沉寂的一瞬,这一瞬因了静又显出漫长,漫长里能听到四周的乡人,敛了气的呼吸,能听到炉堂里,火焰的叫啸,能听到那块被烧软的铁,在大砧上,扭曲的呻吟,还能听到老铁或是大铁小铁的胳膊关节,在等待中,嘎巴嘎巴地脆响……

终于,老铁的小锤,在轻击铁砧的边沿,一下、二下、三下,拉开了击打序幕,那是缓慢而轻微的提示,这中间,大铁的大锤加进来,小铁的大锤加进来,均是试探性的,不轻不重的。渐渐,老铁的小锤加重,加重的同时亦加快,在小锤锻打过的地方,便有大铁小铁的重锤击来,速度也随了老父的节奏,快速起来。数锤过后,大铁和小铁步子朝后移着,拉开了击打空间。随了老父一声沉闷的咳,大铁小铁手中的锤,便轮大了幅度,两颗青黑的锤头,从红的铁块起飞,在空中划着一个有力的圆圈,又蹦在红的铁块上,交叉着起飞,交叉着落下,交叉着夯打,大小三颗锤头击出轻重不同的声音,叮——当当,叮——当当,形成乡村夜晚的独特音乐,结实、短奏、响亮、动听。

这是展示铁家父子的大好时光,这是大铁小铁最能一显身手的美好机遇,两柄沉实的锤,在他们手里,轮打出轻松,轮打出花样,轮打出实惠,轮打出力量。每一锤下去,就有火红的星子朝了四周飞溅,而大铁和小铁的胸脯与脊背,是阻挡火星的宽阔的墙壁,火星溅到墙上,滋滋地一响,那是火星和皮肤表层汗水的接触,产生的最初反响,红火星子弹过来,嗞地烧一下,冒一缕细气,火星就变青,就发黑,嗖嗖地落下去,场地上便有一层薄薄的、青青的、雪的铺陈了。

乡人的眼窝,被铁家父子的锤柄,轮打得晃悠起来,平静惯了的心,被锤柄舞得欣喜,就惊讶铁家父子,能把浑身的力挥发得如此豪气,还有,在这种豪气下,感受到的一种快乐,就是乡人说不出的那种唤作艺术的玩意儿。

铁块再大,也是惧怕锤头的,何况是铁家父子,那样猛烈紧奏的锤头。火红在铁块上尚无褪尽,形状已是面目全非,它不再是以前的铁块,但离某器皿的雏形还有距离,它就是那么一种要被反复冶炼和锤打的、并不时改变面貌的过度中的铁。

大铁和小铁的任务,是把铁块制服,即,生铁打成熟铁,把原本那么一个粗糙笨重的东西,再打成某器皿的雏形。剩下的,就留给老铁去侍弄。

老铁不慌不忙,人依然沉默得如一疙瘩青铁。右臂挥打着锤,左臂则不时翻动手中铁钳,每一次手的翻动里,锤下的铁就有一个变化,每一锤下去,铁就接近要锻打的形状。

老铁是乡村匠人,老铁也是故里艺人,不是说老铁能制造乡村的音乐,不是。面对一块原生态的生铁,他首先要精心构思,构思其未来的面目,锻打之后的模样,这需要他优美而合理的想象。锻打的过程是安排和布局的过程,也是过滤与组合的过程。大铁和小铁的大锤是完成这一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情节,老铁的轻轻重重的小锤却是点缀情节的细节。这一切都是在创造中,老铁的价值在于不停顿地创造,如同一个乡土作家,不断书写乡土小说一样。

老铁一对粗大的手下,锤打出乡村最灵巧的家什,锤打出实用而漂亮的工具。大件如犁铧、耙子、方头锨、圆头锨、大镢、小镢、锄头、刨锄、大镐、小镐;小件如麦镰、草镰、耙牙、大铲、小铲、瓦刀、泥页……还有家用的菜刀、鎯头、剪子、火铣、火棍、炉圈、炉盖、猪槽、羊铣、脸盆、鸡盆、马勺、铜勺,……老铁打出的活儿结实、灵巧、漂亮、实用。许多家什是很讲究形状的,不少乡村的匠人活儿打得结实,却笨重有余,灵秀不足。乡人的眼光也是很懂审美的,对物器的评判也不乏挑剔或挑三拣四。老铁的活儿却不然,似乎每一个物件上,都体现着他的内秀,即使是一些笨重的用物,如犁铧镢头之类,本是无须精细讲究的,老铁也把它们打造得结实而好看,有棱有角,当平则平,该凹就凹。每个侧面的光滑里,都布满着老铁的细腻与精到。至于许多的小件物什,特别是家用器皿,老铁是将其视作艺术品,去细细侍候了,如脸盆、菜刀;如炉盖、镰刀;如泥页、瓦刀。精细是需要精力和功夫的,正如作务田土庄禾需要功夫和精力一样。不同的是乡人将汗水滴到绵软的田里,而老铁把心血花费在坚硬的铁上了。

乡人深爱乡土的同时,也深爱着作务乡土的家什,乡人把家什看作自个的手臂,或者甚于手臂。活儿干完了,先不去洗手脚,先要把铣呀铲呀锄头呀瓦刀呀擦拭得干干净净,打磨得利利索索。很自然的,乡人对工具的爱,会追溯为对老铁的爱,这种爱,把土地和工具,把工具和牲口,把牲口和乡人,就这么紧紧地拉拽到一疙瘩哩。

干完一整天活路,观赏完铁家父子的劳作,乡人带着满足从老铁的场院离去,场院的两扇木门便被关闭。大铁去封炉火,小铁去收拾场地,将生铁熟铁分开,把各种模子分类。老铁则坐在炉边闭上眼养养神,或若有所思地吸着他的旱烟袋。待儿子们收拾利落,很是顺从地坐在他跟前,老铁的眼缓缓睁开,眼睁开,嘴也张开,他开始总结这一天的得失,讲兄弟二人多少锤头打在了点儿上,多少锤头偏重和偏轻,又有几锤头打得歪了斜了。一整天兄弟二人的锤头,和他们的汗滴一样密集,但锤锤都跑不脱老铁的眼窝。兄弟二人便惊讶老父的细心与留意。老铁在乡村静谧的夜里进行归纳和评判,有时是和风细雨的,有时却狂风暴雨,那是针对儿子的失误和偏差。老铁激动的唾沫星子,像他手中的小锤,溅在大铁和小铁的脸上,却重重地击在他们的心里。这样每每击打一次,兄弟二人就多了几分自觉,对眼前的一堆生铁一堆熟铁,从心里生发出一些些体悟。

日子象铁匠炉膛里的火,使劲拉着风箱,火苗就旺势了。老铁不敢松劲地拉着风箱,生意和乡人的光景一样,折腾出几分红火和热闹。

十里八村的乡人,也寻了打铁的音乐,颠颠地跑来,肩头挂一口破锅,或手里掂了半截铁杵,让铁家父子们,给锻打一弯镰刀两口脸盆和三张铁铣的。铁家父子的名声,如同动听的锤点,被乡村的风,飘得好远好远。故里也因了铁家父子,被河东一带诸多的村落所知晓。

光景水似地淌着,密密集集的,像铁家父子劳作的汗滴。几年下来,大铁和小铁在老铁的调教下,居然都有了老铁一样的技艺,靠这一身技艺,大铁小铁可以出师带徒,另起炉火领班子了。

乡人都说,这下,铁家可要大兴旺咧!

从老铁的脸上,却看不出兴旺的那种喜悦,他依然铁青着脸,依然在一天的活路忙完后,严肃地总结着,认真地调教着他的大铁和小铁。

这中间有件事,使他们铁一样严谨的生活,生发了一些变化。

城里成立了一家钢铁公司,公司内有一个铸造分厂,新任厂长是老铁的旧交,准确地说,是早年间老铁一块学徒的师弟。他们相处得亲兄弟一般。后来,师弟放弃了立炉招徒的乡村匠人活计,在城里闯荡多年,如今,倒混出个模样来了。这一日,作为不速之客的师弟,如今铸造分厂的厂长,带了三瓶汾酒两条香烟和一肚子的真诚相邀,出现在铁匠老铁的木棚之下,火炉之前。

望着眼前依然沉默如铁,依然挥汗打铁的师兄,师弟的一对眼窝,倏忽间就被泪水浸红了。

“师弟——,你咋就就,咋就来到这里了?”

老铁显然被惊喜击打,放下锤头的双手,不知所措地在围裙上搓揉。

故里村落虽大,却山高水远的,偏僻荒凉。乡人眼里的城市,简直是人间的天堂。从天堂里来到这穷乡里的师弟,着实让老铁惊异。

“是铁家父子的好名声,牵引着我寻来的。”

师弟厂长打一哈哈,握紧了师兄那一双树根般的粗糙大手。

这一天,铁家木棚下的炉火,破例地早早封炉,铁家场院的木门,破例地早早关闭。铁家父子好酒好菜,款待老铁的师弟,大铁小铁的师叔,远道前来的铸造厂厂长。

酒过三巡,师弟厂长的一张脸,红成了故里八月的枣儿,借了酒的豪气,坦言道:

“师兄,我今儿来,可不单单是为看你的,我是来借,借,借人的。”

“借人?!”

老铁不解,大铁小铁也一团困惑,忙着给师叔夹菜,忙着给师叔倒酒。

“我这一借,可就不还啦”,师弟厂长嗬嗬一笑,看着铁家父子憨厚诚实的脸。“师兄,我是来借你的,让你到咱钢铁公司的铸造厂,像城里人一样上班哩;像厂里的老师傅一样,领班带徒哩!”

城里人?上班?带徒弟?

老铁真有些措手不及。再铁砧一般实心眼的他,也懂得,按师弟的话去做,就意味着老铁身份的改变,老铁的下半辈子将作为职工,作为师傅,在城里度过了。

“这,这,这可真是,这——”

老铁一时结结巴巴,无言以对,拿一对怅怅的眼窝看大铁和小铁。大铁埋了脸吃饭,夹菜的筷子却颤颤抖抖的;小铁涨红了一张脸,眼光却热热地看老铁。

“师兄,你好好想想,并不要你马上答复,我明天要到后山去招工,十天八天返回来,到时你给我个准确话儿”。

师弟走了,却把一个难题留下来,十天八天的,要让老铁解答和决断。

其时,老铁并不老,四十六七的样子,只是多年的打铁岁月,将他锻打得沉默而苍老。靠他的内秀和经验,到了全新的铸造厂,不出一二年,定会作为出色的师傅,定会带一班合格的徒弟……,老铁的心,此时像炉膛的火一样,呼呼煽煽燃起来。

这把年纪了,还要进城做甚?俗话说三十还不学艺哩,再说,自个走了,丢得下这一大堆铁匠摊子?割舍得下那一腔烈烈的炉火,富有灵性的锤头,还有整天缠绕耳边的叮当声响?老铁的心,此时像那一堆未曾整理的废旧铁器,横七竖八的。

老铁有些混浊的眼光,落在了埋头干活的大铁小铁身上。

大铁小铁都有一面宽阔的脊背,都有两条粗壮的胳膊,都有一身的好力气和一手的好技艺,不同的是,大铁心眼瓷实,小铁心眼活泛,对铁器,也都有属于他们自个儿的悟性儿……

老铁在心里,暗暗一笑,曾经混沌的目光,被乡村的及时雨冲洗得明净起来。

大铁小铁照常干着一应活路,这同以往别无二致,只是把师叔新新鲜鲜的话题拾进了耳朵,把老父奇奇怪怪的表情拾进了眼窝后,人就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一个悄无声息的期待,如同故里的五月榴花,竟然在个自的肚里饱满地开放。新鲜和新奇的城市,远比眼前的铁和铁一样生硬的父亲,更充盈别样诱惑。他们踏实地做着活路,他们使劲掩饰着表情,两颗年轻的心,忽忽悠悠倾斜了,锤点打下去,就不似以往那么准确和集中。

十天八天像十个八个时辰;十天八天又像十年八年。终于,师叔厂长从后山回来,路过故里。

“师弟,你若看得起你师兄,你就引了你这俩不成材器的侄子吧,到你的手下,该锤就锤,该削就削。我只是想让他们,去过一过不同我的日月,我就厚着脸皮求你一回了。”

老铁说过,像锻打了一件大铁器,一身一脸的汗;

师弟明白了师兄的心,缓缓的却使劲地点一下脑袋;

“还不快给你师叔跪下!”老铁的声音严厉却爽朗,他看大铁小铁齐齐给师弟下跪作揖,其实是完成了他们那个时代的拜师仪式。

老铁目光绵软地送走了师弟,以及师弟身后的大铁和小铁。

铁家的场院一时间空落起来。

乡人不解,问老铁,儿子们就能出师带徒了,咋撒手放走了他们?

老铁悠悠地答,此一时,彼一时哩,太兴旺了,也就快不兴旺咧。

乡人依然迷惑。

老铁未曾招徒,火炉仍旧燃着,铁砧仍旧支着,轮动他的小锤,力所能及地锻打着小件物什。

很快的,在镇上的商店里,在村中的供销社里,便有大批铁器家具和家用物什回来,摆在那里,一排一排的。

乡人是图个便捷的。等用了,块儿八毛买一件,还能挑选,还算便宜。一来二往,就有些冷落了匠人老铁。

冷落老铁的同时,猛丁地醒悟过来,才知道老铁的话是有着预兆的。

乡人并不明白,这一批又一批的货物,就是大铁和小铁上班的铸造厂里,机器造出来的。

乡村的音乐虽然稀疏起来,却并没有消失。叮叮当当节奏分明的锤声,仍执着地随了乡下的风,在村巷里缭绕。

异于以往的是,那两扇大场院的木门,不知何时起悄悄关闭了。那动听的锤打声,是从门缝里挤出来的。

匆忙或悠闲的乡人远远看了大木门,就奇怪,奇怪失了卖主的老铁,还在不停地锻打些什么。

叮当——叮当——叮当——

一年,二年,三年……

关闭的大木门和清脆的叮当声,成了故里的一团叮当作响的谜。

某一天,细心的乡人听出,音乐一样的锤声停下来了,乡村上空,除了悠悠山风,就是静谧的天籁。

咋回事?

是报丧的大铁小铁引了乡人打开木门的。

那时,殁去的老铁已被儿子们抬上了土炕,乡人看到,老铁的脸,失却了往日的铁青,红润与平和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上面。

让乡人惊讶的是,老铁的土屋里,摆满了他几年里打就的工具物什:一排犁铧;一排钢铣;一排锄头;一排镰刀;一排钉耙;一排铲子;一排瓦刀;一排……

有乡人数过,每一排都超过了一百件的。

“我的老爹呀——”

大铁小铁猛烈地哭起来,那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的师兄呀——”

师弟厂长也红肿着眼窝,那是哀哀的悲伤;

乡人的眼里都蓄满了泪。

乡人的心里都颤颤悠悠的。

根壮老汉

根壮老汉出得门来,清凉清凉的山风,把他苍灰的发,掠成一团草了;从山峁边弹出的日头,晃呀晃的,把一对老眼窝,割成一条缝了。缝儿慢慢地张开,大了,就有一大片嫩嫩的翠,挤进来,灰黄的眼仁,被染得浓绿,就像昨晚他做的,那个有关大山的梦。

使劲儿咳两声,很有底气的样子,把翠绿中的山鸟儿,惊得飞起来,飞到山的苍茫里。

又是一个美朗的天!

根壮老汉笑一笑,勒勒裤腰,勒出许些的豪气,豪气就牵带了两根长长的腿,走到那条细瘦山路上,开始他一天的劳作。

细路是一条带子,把山腰缠绕。换一个地场看山,山还是座秃山,土黄土黄的,绿,只是土黄中的一小点。

哎,这日头,这黄黄的日头,是日头把大山,把土地晒黄的,咋就晒不绿呢。狗日的呢……

细路上走着的根壮老汉,一人怪怪地想。其实,他也知道,一场跟一场春里的风,能吹绿草木百禾,却贵贱吹不黑他满头的灰发一样。

从根壮住的土窑,到埋有树苗儿的大土坑,足有半里山路。这半里地,根壮闭着眼也能摸到。当初选这么远的土坑,来诸存那一排树苗儿,根壮是动了老脑筋的。大热的天里,整个山,都旱成一个烫疙瘩咧,这土坑里,却活泛着成群的黑蚂蚁,在潮湿里,悠悠地爬。根壮就知道了,这土坑一带,有旺旺的水脉,它和山那边斜坡的山井,是一族一线的。根壮老汉就浩叹,这大山的神奇,还有,这水的神奇。这么高的山,在山的一个斜坡里,就有一眼山井,井里就有清清的水,有甜甜的水,你说怪不?

那次,儿子上山给他送来面米,父子坐在山坡里,他问儿子这是咋回事?儿子在城里上一个林业学校,放假来山里看望他。

儿子说,地球是圆的,地球转动着,地下水就顺着水脉流动……

根壮像听天书,山上的水,对他仍是一个很固执的谜。

带了一团儿谜,根壮老汉就下到土坑里,很谨慎地提起一棵树苗,又用土,把其它的树苗根子埋好,便朝了那一族翠绿里步去。

一族翠绿,点缀在浑黄的山上,是颇惹眼的。根壮每每提了树苗走着,眼窝就谗谗地瞭,就贪贪地瞅,一颗年迈的心,就绿绿地浸一些柔意。

这是一大片新植的幼林,上坡是山楂和红果树,中坡是柿子和核桃树;下坡是根壮老汉今年要植的毛白杨。毛白杨刚植三十株,那是根壮老汉开春半月栽下来的。故里的这座东山,气候异于他地,每年春里,根壮能在山里栽三个月的树;到了秋里呢,又能植三月的树,一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天,一天两株,就可植三百六十株,这就顶了一天一株。根壮老汉想再活十年,这山上,就又多了三千六百株树,整个这片山梁,你看那个绿吧……

根壮老汉想着,两脚已踏进下坡。那里,一排新植的毛白杨,摆动着柔柔的枝条,接迎着他。除了树,坡里还有一把钢铣,在日头下闪着一些亮;还有一条担子和两只水桶,桶口幽幽地,泛着一些黑。根壮老汉的工具就放在这儿。他知道丢不了。乡人是很少来这里的,偶有一半个来了,砍柴的或挖菜的,也知道属于山里那个种树老汉,没人去动它们。

天淡淡的,云绵绵的,蓝的天和白的云下,根壮老汉掂了钢铣,在挖今天的第一个树坑,老汉挖树坑,要挖三尺深三尺见方的。他不管多小多细的树。根壮细高的身影,随了土坑的渐深,也渐渐陷下去。

山坡的土,就是这样,一尺内呢,是黄绵土,二尺内,是沙石土,三尺下面,那就说不来了,有大块小块的石,还有非石非土的东西,把铣刃也硌得生响。生硬的沙石不敌根壮老汉的耐力,耐力是一点点生发的,通过根壮老汉的两臂,传到铣柄,又通过铣柄,挥发在铣刃上,当然,还有他左右脚的蹬力。劳作中的根壮,能清清地听到,铣刃切断杂物的脆响,遇有顽石了,他用铣角试着挑,小石一挑,便挑出来,大石挑得松动了,他便用粗大的手,搬它出来。根壮老汉把坡上的黄绵土,一铣铣填进坑里,那可是肥肥的绵土,日头不知晒过多少年了,里面掺和了羊粪鸟粪,还有许多野兽的粪。乡人说,山坡一铣土,胜过一车粪哩。根壮老汉填进二尺的黄绵土,就下去用脚踩,用铣把杆把角角落落都弄得实实在在。绵土被踩下去一截时,根壮老汉就把树儿栽上,把刚翻出的潮湿的土,拢在了树根下,拢在树根四周,小树立起来,他又填土,踩踏,再填土,再踩踏,用铣把在树下细细地、用力地挤压……根壮觉得这株树植得瓷实了,就把树坑四周,弄成弧形的,外高里低的那种,在以后落雨的日子里,能蓄一些山坡的泻水。

接下来呢,是该放下钢铣,挑起水桶了。根壮还不哩,他要巴袋烟喘口气,在暖暖的坡上放一泡老尿了。

山坡上无一人。只有高远的日头,和日头下的这一片幼林。根壮老汉还是往旁侧挪了几步,背对了亮光光的日头。在一株树下,他松下裤裆,掏出来,努了几努,一拄黄黄的液体,才射在树根下的土里,土里,立时有一团气,冒上来,又雾一样快快地荡开去。似乎是尿净了,又好象没有,根壮使劲努着,还是有残剩的少许,滴落在裤腿上。

哎——果真老了么?根壮往回收拾着,一边想。

日光暖暖地,照在坡里,也照在根壮山坡一样的脸上。吸着烟,眼光就透过苍蓝烟雾,投放在更远的坡上。一缕缕烟雾,扭着他清晰的思路,回到故里,并不遥远的昔日……

那些年,故里东边的这座山,并不是现今的秃山,东坡北坡和斜坡,遍布着高的树木和低的灌木。斜坡里,是长有百余年的松树,高大挺直的那种,唤叫落叶松的,一年四季里,都是郁郁的,青青的。北坡里是乡人最熟悉不过的柿树,还有桑树,一春一夏,都是翠翠绿绿的,秋里呢,黄的柿子和红的桑果,把东山装点得像村里俊俏的小媳妇。南坡阴,大方的日光却绝少光顾这里,这里就生长一些叫不上名儿的灌木,一丛丛的,杂杂乱乱的,远远看,却像一大片绿毯,悬挂在南坡里……乡人把这座山,叫做东山,更乐意唤作绿山的。常常在故里的村路上,有乡人这样问,今儿去做啥?答说,绿山去拾些柴禾,或到绿山去弄些菜叶儿。声调朗朗的,润润的,是绿山上的绿把乡人的心,浸得滋润了……

那些年,根壮还是壮年汉,粗胳膊粗腿,如绿山上的松树,布满着力量的疙瘩。凭了一身力气,乡人选他当了林业队长。林业队长是领了一帮乡人,在绿山上伐树。起先,用锋利的斧头,后来,用手拉的锯子,再后来,使用了飞快的电锯。电锯的叫啸声在东山弥漫时,一片又一片的绿,如一汪一汪的水,从东山悄悄流走了。

斜坡的松,放倒一车又一车,运到城里卖了;北坡的果木,也砍倒,除做了乡人用的犁呀耙的粗笨把子,枝枝梢梢全成了乡人炉膛的柴禾;南坡的灌木也没放过,一把大火烧了……,上面说,要把东山,变成一层层梯田呢……

树,就一天天,一年年少了,山上的绿,一片一片地褪了,而他根壮家原本光光的墙上,花花绿绿,贴满大大小小的奖状……

那些年的东山,是他根壮显身手的地场。粗粗壮壮的他,专对付粗粗壮壮的树。轮起锋利的斧头,精气神全聚在斧头上了,斧刃对树身的切入,是稳准狠的那种。被切开的树心,流出白白的汁液,根壮漠视了,那是树的泪,是树的血……高大的树,带着呀呀的呻吟,那是无奈的撕心裂肺的哀呜,它轰然倒下了,带着浓浓的绿和硕大的冠。每每这时根壮都有一种快感。征服者的快感。像在故里所征服的一个个女人。他喜欢那些漂亮而硕大的女人,把她们一个个放倒在土炕上,在他们的身上起伏,倾听那种深深长长的呻吟……他有胜者的傲了。

饥饿的日月里,乡人带着活命的欲望,爬到东山上,拔山坡的草,摘树上的叶儿,剥榆树的皮,是草是叶是一层层树皮,帮乡人度过了困苦的日子,脸肿了,腹胀了,命却保下来。是绿的山和绿的树,使乡人有了存活的保障。可是,这一切,砍树的根壮全忘了,他砍树,把自个的心,和青绿的日月,一股脑儿都砍掉了。

唉,真是作孽,作孽咧……

往昔的这一切,象烟云一样从眼前飘过时,根壮的一颗脑袋,便沉沉地低下。对秃的东山,对那面土坡,他愧,他悔,他肚里那一盘肠子,早悔得铁青啦。

低沉中的脑袋,又一次抬起来,抬起来,根壮定一定心,吐一口气,很深长的。起身把身子上的土,使劲拍几下,似乎把不快的往昔,也抖落掉了。挑了水桶,就悠悠地朝斜坡走去。

斜坡真是片好坡,春风这么猛猛地刮着,日头这么暖暖地晒着,几年过来,就从过去的被砍过的朽烂的根下,长长短短地,长出幼松来了。根壮老汉看着高高低低的幼松,像看到自个大大小小的一群孙子。他的心里有一股浓浓的甜意掠过。有苗儿就不愁长哇,有苗儿就不愁长哇!他说着故里的一句常说的话,皱皱的脸上,就有几分光亮。

踩着日影,其实是踩着日头下自己的身影,根壮老汉挑着水桶从细瘦小路朝斜坡爬,只爬一截儿,就到了斜坡的一个山凹,山井,象山的一只眼,就长在山凹里。以前,山井里有旺旺的水,人在井口蹲着,伸了手,就能掬起一捧来,送到嘴里,凉、纯、甜,还有一种,大山的幽香也在水里,喝下去,从皮肤到心里,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是舒服痛快的,乡人会生发一声叹,说,美咂了……

伐树的日子,山井的水,奇怪地少了,是一天一天地少,等到斜坡的松树砍完,北坡的柿树,桑树,还有少量的榆树全锯掉后,山井就成了一眼黑枯的洞。乡人觉得日怪,却不知道缘由,根壮心里怕怕地,搬了一枚石板,轻轻盖在井口上。

多年后根壮已成老汉。根壮老汉决计上山栽树时,先一人悄悄来到斜坡,先找那眼被他覆盖了石板的山井。光阴使石板早已断裂,掉进井里,井口周边的砖呀、石呀,也随了石板,一起填进里面。还有枯干的树根,还有老死的山鼠,还有莫名其妙的一只鹿的角。根壮老汉就在井口,枯枯地坐了许久。许久后站起来,拿了带来的铣、镐,还有耙子一样的两手,朝外清理着井身。杂物一点点搬起来,扔上来,清理上来,井壁复原了,原有的筒状,三尺下去,五尺下去……根壮老汉如一只穿山甲,他要从口子上,一直穿下去,要见到潮湿的土和沾沾的泥为止。

井下的时光是静止的,根壮不知挖了多少时日,当绝望要降临时,希望却出现了,他两只出血的手,欣喜地触到了潮湿,瞬间,潮湿的泥就软了,像黑黄的面团儿。根壮老汉快快地爬上来,搬来一片石板,盖住井口。坐在井边,他的心咚咚跳着,像昔日的掘金汉,守着一口宝藏,更像一个灾区的饥民,护着一缸玉茭。

地气回来时,水脉也回来咧!根壮老汉坐着兴冲冲地想。那些年砍树砍跑了地气,风水轮流转哩,今儿,地气回来咧。

隔了三日,根壮搬开了石板,石板下,是一眼的好水,水已升到砖棱上,离井口,也仅有三尺高了。他的眼,立时清亮起来。跪在井口,朝下探着,清亮的水面,映出一片老汉的脸,笑儿笑儿的,七七八八的皱纹,被水面慰藉得柔和了,平缓了。

那会起,根壮老汉就别了家人,别了村落,倔倔地,孤孤地,住到故里的东山上。

是山井的水,滋养人哩,是山上的气,润泽人哩。根壮老汉住进山里,浑身觉着好清爽,往日的咳,渐渐地住了,沉重酸疼的老胳膊老腿,利落轻松起来,走山路,不觉着喘了。出一脸一身的汗,山风,就是最好的毛巾,把他的老皮肤揩得好舒坦。山上的日头也洁净,像小娃娃一样嫩红的脸,不掺一点点假,就那么笑着,跳着,从山的东头,蹦到山的西头,在蹦跳的一大圈里,把山,把坡,把石,把坡上的他,还有他那张老脸,晒得热烘烘,烤得黄澄澄的。根壮老汉在山上,就觉着自个有了精气神儿,眼窝也亮了,兴致也高了,往日笨钝的老耳朵呢,在山上便能听到刮风声,风吹过他植的红果树柿子树林的声音,还有,在乡村看不到的好多山鸟,在林子里,在山井边,脆亮婉转的叫声,那可真是和唱歌一样哩。平时在村里,在家里的土炕上,睡觉总是睡个半截截,如果前半夜睡着,后半夜就一直醒着;如果前半夜翻来覆去,后半夜才可迷糊一阵儿。根壮老汉知道,人一上岁数,瞌睡就会少,比不得年轻人的。老人的夜是难熬的夜。自从到了山上,每天掏两个坑,栽两棵树,挑六趟水,出几身老汗,跑十几个来回,夜里躺在土窑里,一觉就美美地睡到天亮了,狗日的,和年轻那会儿一样,也做梦、清清楚楚地,白天还能想出个头头道道来。这会儿,根壮老汉挑起满满的两桶水,从山井边朝了林子这里走。桶是旧式的老铁皮,深、粗、厚,水在其中,稳当当的,不荡,不溢,不洒。根壮挑担的步点,节奏不紧不慢,他是随着步点在悠呢,这一悠,担子显得轻了,身子随和了,同时,轻轻的晃悠,又在催促着腿脚,不停点地朝前迈动……,这样,山坡挑水,就不一定是件辛苦事了。

根壮老汉栽好树的土坑,要倒进三担水的,三担是六桶,前两桶倒进去,一眨眼就渗没了;三四桶倒进,渗得便缓慢;五六桶倒进呢,隔夜才可能渗下去,这一渗,就和地下的墒,接上荐子哩。树要栽活,水要浇到,当然,还要看土质呀,养份呀,气候呀。根壮栽树一栽一个活,像他婆娘年轻时养下的娃子,养一个活一个。这要看你在心了,把心全操在这上面,没有不活的理儿。

山上的后晌,是前晌的一个重复,依旧是两根长长的腿,两只粗大的手,在坑里取苗儿,在坡里刨坑,在山井挑水,粗粗圆圆的水桶里,各自装了一颗日头。第一趟,日头黄黄的,在水面浮着,第二趟,日头桔红的,在水面荡着;第三趟呢,日头血红红的,在水面涂着,把最后一桶水倒进坑里,就把一个后晌倒进去了。根壮老汉就择了一块山石,坐下,老脸朝西,吸着烟,看山看坡,看山那边的落日。

这会儿的山,还有山坡上的树,坡上的草,坡上的石,均被远处的落日,染得红红的了。许多的山鸟,在一片红里划着弧形,很优美的样子,翩翩的双翅,在空里悠然地翻飞,又把一个后晌,给卷到林子里了。根壮老汉看到,有三只五只的山雀儿,朝他前两年植起的幼林里飞来,啾啾地叫着,像要在林里过夜。根壮美美地想,三五年过后,他的林子,就成了小小的气候,那会儿,什么样的老鹰山鸟大鸽子,也会飞到他的林子里。

日头说话间就栽进山下了,剩一些薄薄的残红,涂着西天,衬着山坡,把坡里的根壮老汉,也衬在里面……,根壮老汉的心,被揪一下,使劲揪一下,像有一根拴着的线,被下沉的日头,拽疼了,根壮老汉想到了自个的年纪,自个的寿命……

常常在细瘦的山路上,面对了新植的幼林,根壮就想,他能在寿命的尽头,完成那个数目么?

砍倒过多少树,现今儿就得栽植多少树的。

那些年,林业组长的他,领着全村的青壮小伙,砍了满山的树,这个账,没法算了。可他根壮自个儿,亲手砍了多少,他这个数目,就得一棵一棵地栽上哩。

根壮老汉笨拙地懂得,动弹一天,就离那个数目近一截了。根壮老汉一颗赎罪的心,也会好受一点。

当然,根壮老汉知道自己的日头,会在山头多多游移游移的。

这样,根壮老汉即紧迫又悠然地,在浑浑黄黄的东山上,开始了固执的蠕动。

入夜。东山的夜是又一番景致。风,从树稍上来了,从草丛里来了,从山坡的滚动里来了。沙沙的,像故里的老汉,对东山的永恒诉说,又像是东山,在接纳一个故事,平凡又真实的故事。一弯月儿,悄悄地,露出洁净的脸儿来,当然,有时这张脸儿是圆的,它和斜坡的山井对望一下,笑着,把清清的晖,涂在山山峁峁。清晖里,那一片幼林,幽幽地很朦胧,也很神秘的,像在山坡里滋长和漫延。兽类的叫,也很迷人,无论短促或是悠长,都能融汇在山的话语里。根壮能辨出,哪是野獾的叫,哪是禾鼠的叫,哪是早已罕见的,山狈山狐的叫了。

根壮老汉会静静地听一会儿,坐一会儿,夜有些寒时,他才步入自己的小土窑。小土窑简陋且干净,一面土炕,一应灶具,一套铺盖。窑后,还有一口新崭崭的棺木,棺木用松木做就,小窑里就散发着浓浓的松香味儿。让人惊讶的是,棺木盖子敞开着,里面还铺了新新的被褥。根壮老汉知道,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自个已一把年岁了,枝枝杈杈的事儿,得防个万一。哪天身骨不适了,哪天有了什么预感,他会展展地躺在棺木里,悄悄地走到那一个幽静里的。让家人和孩子们,就葬他在这孔土窑里,这里,能看到那一片幼树,长成一片大林子,他的灵魂会走进那片林子里,驻留在林子里,一棵一棵的树,像他的一群儿子,一群孙子,在儿孙们中间,他的心,会年轻起来。融进这一片浓浓的生命里,根壮老汉从此不再有孤独和沉寂,他会整日整夜地,倾听大山和树林的对话,倾听悠悠山风和密密树木的交谈。当然,还有树和树的絮叨。他会参加进来,对山坡,对石头,对树林,诉说他一肚子的心事,表达他永久的情怀……他游走在山坡和林子间,也守望在山坡和林子间。

夜愈来愈深,根壮老汉的土窑里,会有一团儿梦弥漫开来,浓浓的,绿绿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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