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想】李犁:关于诗歌的静净境
【诗想】李犁:关于诗歌的静净境(上)
诗歌要有爱和痛。
痛就要拍案,读那些批判精神的作品,你会感到有种冷静像片片雪花,贴在发烫的额头上,让你警醒,让你深思,继而又变成发红的烙铁,把心烙得疼痛而焦灼。这是一种忧患,一种良知。正如诗人王鸣久所言:让一种疼痛穿骨而来!这种疼痛是彻骨的,有时甚至让人不寒而栗。
心怀大爱和大痛的诗人,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冷静清醒和自省的诗人。他的目光越过个人的浅吟与闲愁,把热忱和热血投向这个苦难又苍茫的大地。他是一个大视野大胸怀的诗人,也是一个对诗歌痴迷并不断磨砺诗歌之艺的赤子。他会让思想超拔又对词语准确拿捏,创造出宏大而又绝尘的诗歌意境。在这些温热的文字感召下,我们的精神开始复苏并清醒,我们开始跟随他重温热泪,抚摸良知;开始沐浴诗歌超然的光芒,并把自己的灵魂推向诗歌的圣地。
静是诗人必须的状态。只有真正沉静的人,他的思想才能清醒,目光才能锐利。这种沉静让他坚定,让他视野开阔,让他拒绝所有的诱惑,目不旁视地专注他的思考,专注他的至爱和至痛。这是诗人面对世界的最佳方式。
诗人面对土地的姿势呈俯视状,他的情感和思想都深深地扎进现实,这来源于他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大爱。大爱使他大痛,大痛使他无法沉默。在苍茫时分,诗人的呼唤就像他所描述的那盏灯,奔走在雪地、山谷以及人性的黑暗处,去敲击那些麻木的灵魂,去指引那些陷在泥沼中孱弱的手。沉静更使诗人的目光像放大的显微镜,把历史的瑕疵和现实的危机大大地投影在墙壁上,让我们面对这样的事实张大嘴巴,并深深低下头来。
诗人王鸣久在《谁能幸免于罪》中,写了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妈妈由于吸毒被警察抓走,她苦苦恳求把女儿送到姐姐家安置,几名当事警察麻木不仁,玩忽职守,致使独锁在家的小女孩被活活饿死。面对这种不该发生的惨剧,诗人的怒火终于冲破理智和诗歌的堤坝:“她渴死在一个雨水充沛的夏季/她饿死在一个稻香千里的夏季/不是天下无粮天府无米天灾无敌/不——是!你看/满大街的人川流不息/行走在饱嗝儿声里/她只是被粮食和水一齐忘记!”那么,不是“有困难找警察”吗?而正是因为几个警察不该有的冷血,才使这个三岁儿童活活被饿死!诗人写到女孩临死的一幕,一怀深深怜惜,滿腔悲痛交加:“然而,这是个多懂事的孩子啊/最后的时光最后的现场/她仍然用洁白的手纸把尿水托上/最后的心灵天真无邪/她不想把世界弄脏”那弄脏这个世界的是谁呢?“反复把世界弄脏又反复用文明洗手”的又是谁呢?我想,只要有点良知的人,没有谁不被这样的诗歌所震撼,所击穿,不流泪者,可能在流血。
大地苍茫着,和大地一起苍茫的还有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良心!诗人就是用这些刀一样的语言,一层层将残酷的现实剥开,让我们在血淋淋的事物面前沉默着,清醒着,反思着,恨着,爱着!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语言已经显得十分多余又必不可少。你一言不发,不啻是一种罪恶;你滔滔不绝,无疑是一种虚伪。
现实主义的诗人像一个医生,他一方面审世一方面审史,审史是为了让现实清醒,审世是为了校正人类未来的走向。这些都是为了防止文明的滑坡和人性的异化。我们必须承认,在物质越来越丰富,世界越来越多彩的今天,人性也正在一点点变异。物化的灵魂、膨胀的欲望,使人性出现了无数盲点以至盲区。诗人“从大太阳下看到不平,从满目繁华里看到堕落,从云水嬗变中看到丑恶和危机”,这是诗人的忧患之心和敏锐之气使然。
诗人的爱和批判都应该是彻底的,义无反顾的。对假恶丑决不姑息,对真善美毫不保留地拥抱。他把理想主义的光辉,人道主义的体恤,还有批判主义的犀利融进他的诗歌中,也就把正义、血性和阳刚补给了疲软的人类,把温情、关怀和友爱还给了人性。
诗人无处不在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会使他的诗歌呈现出深沉真挚的人类关怀、宽厚博大的精神世界。这种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是诗人对待世界的态度,是他的人格力量!正是有了这种人格支撑,他的诗歌和灵魂,才显现出少有的高度与厚度。这就是诗人的恨和爱。
爱和批判,就是关怀和悲悯。这样的的诗人用诗歌洞察现实,洞穿现实,也用诗歌洞察自身,洞穿灵魂,并以此让血液沸腾,让世界疼痛。诗歌就是他个人的心灵史、社会的警世书和人类的忏悔录。他用思想的尊严维护着诗歌的尊严,同时也通过对诗歌至真至纯的追求,提纯着生命的质量。当生命和诗歌真的合二为一的时候,他的诗歌和灵魂将又提升进一个新境界,在那里,苍茫的世界和内心会变得更加丰富而纯净,淡定而饱满。
【诗想】李犁:关于诗歌的静净境(下)
除了爱和痛诗歌还要有美。美即境。
在爱和美面前诗人的姿势是仰视的。诗歌的方向是向上的,是神性的,是敬畏的,是一尘不染的。这时诗人和诗歌的状态都呈现出“净”。“净”是他的理想,是诗歌的境界,是他的诗学终端,也是人类的方向和将要达到的终点。
为了表现这种净,诗人往往用距离,用时间和空间的“远”,来作为至纯至美的精神极地和诗歌高地。“远”隔开了现实,远离了现实。我把诗人这种行为称之为“返朴”。这里的“朴”代表着我们悠久文化中那些清明的思想和人性中没被破坏的原生态的真纯与美好、圣洁与纯粹。
“返朴”就是恢复我们传统中那些具有人类普适性的美德,那些在历代备受推崇的仁爱廉耻,那些为了保持清白而不惜牺牲生命的高洁的精神,那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大义凛然和豪迈,还有那久违的血性和骨气,这是几千年来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营养和血脉。王鸣久也视这些为他的诗歌血脉。这是他的诗歌信仰也是他的价值理念。
时间上,“返朴”就是怀旧。都市中一声久违的鸡鸣,使诗人思潮澎湃,热泪盈眶。他让现代的我们看到了农业时代人与人,人与动物,人与自然那和谐的情感关系。诗人用诗呼唤这种和谐:“想想,大婴儿时节,大儿童的家/鸡是农业文明的鸟/鹅是农业时代的鱼/牛呵羊呵马呵/在老祖父的鞭儿下/长哞短咩,踢踢踏踏……/——辘轳和水井说话儿/鸭儿狗儿喧哗/我们的母亲握一掌小米晶莹地扬起/一把汉字飘飘洒洒”(王鸣久《都市闻鸡》)这是多么亲切多么和谐的人类情感的早晨呵!诗人要回到这记忆的源头,寻找人之为人的本质。“返朴”,当然不是“返古”,怀旧,更不是“还旧”,诗人所呼唤的是这种和谐的情感模式和生存方式,用它来医治现代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疏离、对抗和陌生。
“返朴”也表现在地理的距离上。深山和远水,还有令人敬畏的高原甚或西藏,常常被诗人作为精神的宗教和诗歌的核心。这地理上的又远又险,象征了精神高地的远而险。由于远而清,由于高而洁,“至高绝险,方显大生命的浩荡”。而诗中的雪山之巅,也是诗人的精神之巅。它预示了走向精神高地的艰难和遥远,也预示着追求高洁纯净的精神之旅就是练狱之旅,必须具有古代“逐日”精神的绝决和凛然,也必须有西方“圣徒”那永不打弯的信念,才可有望到达。于是,这“返朴”就有了宗教般的意义,我们的精神就不再苍茫,我们的脚步也不再迷茫;于是诗歌和人类都找到了路标,诗歌博大的精神气质和诗人的终极情怀也就凸现在了高处。
扎实的诗歌不论是向下扎进泥沼,还是向上寻求超拔和绝然,思和诗都是比翼齐飞的翅膀,思和诗并行着,最后达到思和诗的交融。思和诗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互相渗透,合二为一。也就是思既是诗,诗也是思。这也是诗歌魅力与人格精神的大融合。
有境界的诗歌,诗人不因现实的苦难和丑陋而慷慨激昂,也不用高远的境地来象征精神的极地,诗人强调的是诗歌本体的魅力和意蕴的美,在这里,诗歌和生命是高度融合的,诗歌的境界就是生命的境界,而且生命的追求和诗歌本体的美是浑然一体的。或者说诗人努力在把生命提高到诗歌的境界、诗歌的高度,诗人也努力在把诗歌的境界,化作诗人的血肉、诗人的呼吸。生命因诗歌而净化,诗歌因生命而有形,生命诗歌化了,诗歌也有生命了。
这是诗人人格魅力与诗歌精神的统一,是诗人内在素质和外在自然的结合,是灵魂、自然、诗学和哲学共同完成的诗歌大美。
在有境界的诗歌中,愤怒和激烈的情绪消弥了,美的意境把心境涂抹得一片宁静和疏朗,诗已经完全回归到诗的本体,并凸显出自身的美丽光芒。摇撼我们的是诗歌本身的魅力,而不再是社会意义上的愤怒、呼喊和鞭挞。但这决不是说诗人已经放弃了对现实的关注,对人类的同情,那种具有穿透力的疼痛感依然堆积在诗歌之中,只是这种疼痛不再是四处喷溅的火星,也不再到处蔓延,它在梳理和节制中被深沉了、深化了,被形而上了,也就更加具有人性深度和终极性质了。艺术规律告诉我们,不要让情绪过分的激烈,太猛烈了就会破坏诗歌的美感,把这种疼痛稀释在诗歌的“溢洪道”中,让它在诗歌美感和哲学意味的感召下,一点点将疼痛渗透给读者,这不但不会减少诗歌的同情心,反而会使这种疼痛具有了美的品质,同时也使诗歌具有了忧伤的美和沉郁的美。
李犁,诗人,诗歌评论家。“一个写诗歌和评论的制片人。一个拍影视剧的诗歌工作者。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出版:诗集《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评论集《拒绝永恒》,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诗歌和评论获国家及报刊各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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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诗歌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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