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美】白音格力 | 十二月勒马听风
一日。十二月是个古老的风雪城。城外十里驻守着十万万春风大军,只等立春一声令下,便浩浩荡荡,万花齐发,攻城略地。可是,时间还早,城里有人勒马听风,等漫天的雪。
坐在十二月的第一天上,自然会开始盼雪。每年一到阳历的十二月份,都会有一种光阴十万火急的焦虑感。幸好,有雪,安静的雪,白的雪,落满大地,总会让人心绪宁静下来,洁净下来。
想起洛阳有一条街叫勒马听风街,镇江有一条巷叫万古一人巷,真是好名字,诗意的名字,能让人产生美妙联想的名字。我想把这样的名字,搬到十二月城里来,然后我就有了一个城中的地址。这样,有人给我写信,就可以寄到十二月城勒马听风街万古一人巷。
四日。今天风很大,傍晚跑步时,又想起那句“勒马听风”。这世间,好似人人都有个大前程需要奔赴,所以总是马不停蹄,任狂风吹,把日子吹得横七竖八,还要每天收拾残局,重整旧山河,强作笑脸相迎未知的每一个明天。
李白有一首《司马将军歌》,是一首颂歌,歌颂一位南征将军。整首诗写得气势磅礴,把“南征猛将如云雷”的威武形象及将军坐镇气势如虹的英姿,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诗的第一句是“狂风吹古月”。“古月”在诗中是“胡”的隐语,指叛将康楚元、张嘉延。非常喜欢这一句,我总喜欢“不求甚解”,仅从字面上理解,生无限美意。想想任大风吹,天上那一轮或圆或缺的月,依旧亘古不变。
奔得再远,都在这一轮月下,追得再快,也追不上任何一片云。白云千载,悠悠我心,且共从容,勒马听风。
五日。关电脑前,不经意地看到我正写的一篇文章,开篇部分有一句“风刚读了一遍我昨天写的一首诗”,禁不住乐开了花。“风”是手误,应为“刚”,我打字用五笔,“风”与“刚”只差一个键,打得快时,手指乱飞,就难免少打或轻打了某个键。但是,这个手误,竟然这么浪漫。好开心,风刚读了一遍我昨天写的诗,是我的第一个读者,想想真是喜悦事,今晚我想盖着诗稿睡觉。
七日。昨天天气预报有雪,等到凌晨未来。今晨一睁眼,天窗盖雪。趁欢入山,经小区旁公园山顶风篁吹雪的书画院,绕去野山,行四五个小时,只有白,自然没有红妆扫雪的山里人家,有的是松边孤雪,老藤披雪,荒草坐雪。放眼闲雪白云,一整座野山,只有我的一串脚印,住了下来。下山时,回望一眼,想想人生的富有,不过是春风柳袅万丝金,深雪雅集一山银。
九日。在网上看到好多杭州下雪的新闻,听闻西湖赏雪人络绎不绝。可能江南下雪,确实比我们北方更珍贵。看着那些西湖打伞赏雪人,看曲院风荷公园那些枯荷披雪图,我隔着山高水远,竟欢喜如孩童,好似那江南是我的。
十一日。没想到只隔了两天,又是一场大雪。可能从凌晨下起吧,外面已是天地一白,而雪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仍在扬扬洒洒。一看到那白,就禁不住欢欣起来。赶忙收拾妥当进山去。念及山下那株近两人高的火棘,心里就更加急切了。初雪时去拍了照片,红果白雪,入镜便是画意。这第二场雪更大,不知红果披雪,是怎样的美。
这株火棘蔚然成树,不知当年是谁种下,慢慢修剪打理,成这般模样。这个小城有些街道也有火棘,修剪成球状。每年到了深秋,各花已尽数谢尽了,这火棘果开始红。我曾有几年,年年秋时沿那条路走走拍拍。后发现那个山脚下有一株成树的火棘,真是意外。我还曾在山间挖了一棵回来,可惜我没养活,伤心了很长时间。
雪一直下着,火棘果似乎更红了。雪厚厚覆满了树,白白红红相映,真是美得叫人想欢叫。但是不敢,因为旁边有一株玉兰,在那冬眠的苞尖上,有擎着一小团雪的,很有趣,很有意境,似乎你说一句话,那团小雪就会惊落了似的。
接着进山,一路雪深,也不管不顾,林间茂密处,松啊雪啊好像围起了一座宫殿,好不气派。我在拍照片时,会突然啪嗒一声,有雪压弯了树枝落下,很静的山里,这时不时听到的啪嗒声也很美。
午饭应约去一个饭店,烤着火炉,吃鱼。多年来,第一次烤火炉。窗外白雪纷纷,屋里红炉暖暖,这样的光景,何其之美啊。
十二日。昨天走在深雪山里,就计划回时要写一篇雪的文章了。从哪一年开始,我决定每年写一篇雪。本意只是因为爱雪,时光又匆匆,我需且行且惜,毕竟光阴似箭,每个人都难逃此劫。这一箭,开弓不回头,而日月跳丸,白驹过隙,乌飞兔走,我只有尺壁寸阴,窗外流光又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又白了江山。那白,我曾说过可以让人心沉一沉,静一静,冷一冷。我们喧嚣纷扰的一生,需要这一场场无声且冷清的雪。
去年写过三篇雪。一为《雪养人》,二为《一杯雪》,三为《片片好雪烧茶》。本是计划一年一篇的,所以多写了两篇,有一种富足感,感觉把一个雪冬多过了两次。如此一来,我曾计划的还可以写五十篇雪,这样到五十年后,我可能写了百篇了,不禁偷着乐了好一会儿。
下午过半开始坐下认认真真写了起来,决定文章题目就叫《一篇雪》。因为昨日在山中,确有感觉像走在一篇雪的大作之中。
十四日。清晨睡眼蒙眬间,意识渐醒,记得刚刚是在做梦,而且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有女子临盆,一帮人忙前忙后。忽然有人说“生啦生啦”,我凑近一看,接生婆手捧着一朵云。那女子生了一朵云,非常好看非常漂亮的一朵云。我当时有些惊吓住,但又有些惊喜。那些忙碌的人,个个神色畅然,好似就该生下一朵云。好生奇怪而美妙的梦。
二十二日。夜十时许下楼去拿快递,这么晚了,因为刚刚看到手机里快递的短信消息,提示快递放在速递易的柜子里,是前两天随意间买的书。可以明天拿,但又怕它们在冰凉的柜子里睡觉,毕竟冬至了,取了它们,踏着小月光上楼,很是美好的感觉。
二十四日。这几年里,时不时会有读者来问写作的事情,出于对文学的虔诚,我或多或少会回答一些,但有时又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我记得,曾对身边好友说起我的写作经验之一,就是一开始时,我想我写出一百篇,总能有一篇发表吧;写一千篇总能有一百篇发表吧。细心的人,也许会看出来,写的数量上从一百篇到一千篇,是十倍的关系;发表上从一篇到一百篇,却是百倍的关系。对的,没错,因为写前一百篇,肯定多是练笔之作上不得台面,这时只希望能发表一篇即可;但写到一千篇时,我相信,我总会有生花妙笔吧。于是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先写一千篇。常会有人问我如何写出一手好文章,除了确有几分天赋、阅读学习之功外,没什么捷径,我相信问这样问题的人,大多还没有写过一百篇文章。苏东坡一生大概写了2700多首诗,350多首词和4800多篇文章。
二十七日。预报有小雪,结果下成了中雪。开车出发去山村,雪竟然打开了铺天盖地的模式,洋洋洒洒,无法无天了。车行到里口山王家疃小村外停下,每次都停在这里,然后一路走,看看沿路风景。在那个空旷的位置,车刚停,从后视镜里看到也有一车停了下来。一定是来山村赏雪的吧,我心想。
下车,刚背好包,听到身后有人说:“你是来干嘛呢?”回头看到两人,正笑着对我,我也一笑说:“爬山。”对方又问:“就你自己?”我说:“是啊。”“这大雪天,你自己爬山?”“大雪天爬山正好呀。”这样一问一答,感觉特别温馨。对方最后说:“真好。”带着羡慕的语气,我会心一笑,问:“你们呢?”两人一齐说:“来看一个老朋友。”我一听,回说:“大雪天,看朋友,喝茶聊天,真好。”
然后,两条路,我们分走一边。
三十一日。再如何勒马听风,十二月终要别过。
读到张晓风《情怀》一文中引用的四句诗:“四季攸来往,寒暑变为贼,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人手头上有大把光阴的时候,是不会懂得这样诗句中的含义与寒意了。
也许“过去慢”中所包含的语意,也不过是大多数人嘴上说说的,有一种怀旧的情怀在里面。而现实是残酷的,冰凉的,是一往无前的,永远不会停止的。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说服自己,勒住我们骑行的那匹尘世的马,停一停,歇一歇,静一静。如此,才能给自己一份悠然的心境,慢下来,享受身边的风景,听听风,听听雪。
深夜又下起了雪,这个十二月下了四场雪了。
(写于2018年12月,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