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乡愁
金色的乡愁
文/心旷
杭州是一座幸福的城,一年四季都有花开,冬天无论是下雪还是不下雪,梅花都会怒放,一直怒放到广玉兰笑脸盈盈后才退场。广玉兰一张开笑脸,风就软了酥了,水就醒了,鸟儿们一唱歌,这时候,岸边的枯柳像是迟到的班干部,难为情地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抽着嫩芽,只需要一天两夜的时间,江南就绿了岸。
我居住的小区叫金湾公寓,是杭州城下沙这一片唯一没有被开发的净土。一座德胜高架横贯东西,南边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北面是鸟语花香的青青田野。我在这里住了六年没有换过地方,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喜欢这里的环境——真正城市里的世外桃源。
现在是阳春三月,玉兰花早已经开过,正是樱花、桃花,油菜花盛开的时间。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晴日里,樱花在湖边的金灿灿阳光里开得风轻云淡、云卷云舒,每一朵都是一个年轻的江南姑娘,风爱不释手地,乐此不疲地、浪漫轻柔地抚摸着她们的每一寸冰清玉洁的肌肤,她们温柔着、乖巧着,笑容可掬地任风抚摸,并同他对语。也有些花瓣是叛逆的,她们离开花朵后,在空中飞舞了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她们的姐妹们落到地上,只等钻入到泥土里去,回归生命的本真。
我喜欢看叛逆的樱花在空中飞舞徘徊后慢慢地朝湖边飞去,慢慢地在湖水的上空盘旋一阵子后,慢慢地落在水面上,从容优雅又绝不回头地地随水东流,像是去远行,像是去赴一场美丽但绝不会再回来的约会。
往北走是田野,也是田园,是这个地方让人耳染目睹鼻闻真正的江南春天,有许多荒芜的土地上长着青草和开着五颜六色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风一吹,花花绿绿的都在摇头摆尾笑语盈盈,温柔极了,煞是好看,散发出来的淡雅青草和各种野花的香气,让人回到了童年的乡下,倍感生命的年轻。那被人开垦出来种植的农作物土地上,除了一些不开花的绿色蔬菜外,淡紫色的大豌豆花和紫白色的小豌豆花让我十分想念已经故去两年多的外婆,不知道她的菜园子里,现在是一番什么样儿的荒芜景象,或被哪个主人种植着什么农作物。
田野里除了野花野草和一些蔬菜外,最博人眼球的是一畈一畈金黄色的油菜花,远远的就能闻见花香的气味,等到走近,站在田陌上或是融进到花田里,像是在观看一汪金色的海浪,或淹没在花海金浪里甜蜜地陶醉。天蓝云白,晴风爽朗,彩蝶翩舞,除了几只蜜蜂在小声地嗡嗡外,剩下的声音是来自南面远方的马路上、高架上的汽笛,它们的声音不算很大,就算很大,也影响不到这里乡野的宁静。
我像是一个泳人,站在田陌上观赏了好一阵子的花海后,情不自禁地走下田去,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朝花海的深处走,走到一处适当的位置后停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一片金黄灿烂还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风景,看着清风用他一双最懂风情的柔软手掌和嘴唇抚摸亲吻着这千千万万朵花儿的身体,花儿们微笑幸福地享受着这种抚摸和亲吻,我的脑海似乎停止了思考,又似乎看到了一畈熟悉久违的风景。
我的老家是宜昌,在古代也属于江南,就是现在,无论是气温、季候,还是农作物种植,同现在的江浙没有什么区别。在上个世纪还是以农业为主的农村,一年里最大最主要的两季农作物种植是春天里的水稻和冬天里的油菜。菜籽油是我们那里人主要的食用油,凡是农村,家家户户在水稻秋收后闲歇两月,初冬一到就开始翻耕土地,种植油菜了。因为油菜是在冬天里种植的,往后的天气会越来越冷,放心,它们不会冻死,但也绝对不会开花,开花必须要等到来年春天。都说桃花是春天里的报春花,但在我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乃至现在,所看到的春天里最早开的花并不是桃花,不说其他的,广玉兰是绝对比桃花要早开,它们开谢了桃花都还没有开始。在南方,广玉兰只是一种景观植物,不是农作植物,所以,有些地方是见不到广玉兰的,好比我的家乡。但油菜花不同,凡是南方,甚至北方的有些地方,农民都会种它,而且是大片大片地种植。它开花很早,正月里都已经开了,而且花期很长,一直能开到四月中下旬,颜色只有一种金黄色,还散发出跟菜籽油一样的或浓郁或清淡的香味。
人们最熟悉的油菜花盛开之地是江西婺源,那里被称为世界上最美的乡村,尤其是油菜花田,堪称世界之最。其实,在南方的许多地方,只要春天一到,只要走进农村,到处都能看见汪洋似海的金黄灿烂的油菜花田,除了古色古香的江南建筑没有婺源的多和别致外,论油菜花田,是一点儿都不会逊色于婺源的,好比我的老家远安,如果乡村和油菜花田不美的话,张艺谋是绝对不会千辛万苦寻觅到那个叫做青龙湾的老山里面,在油菜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拍摄被称为地球上最干净的爱情电影《山楂树之恋》。
我17岁前的家是住在一座山上,环境和歌曲《我的祖国》开头描述的极其相似:“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我的家除了没有住在岸上外,其他景点都是有的。大河很宽,名字叫子孙河,河水很深、也很清,自北向南流,河西是一座大村庄,河的附近是一大片桔园和村子里农民们的庄稼地,河东面是我家的十多亩水田和山林,还有只有一户房屋——我的家。春天一到,鸟语花香,站在家的大门口,无论是前瞻后看,还是左顾右盼,都是一片金黄灿灿的油菜花海,连大河里的倒影都是金黄的。没有车路,连水泥路,甚至连能行走一辆车的土路都没有,所以,纯粹的是一片没有任何污染的原始田园,风一吹,真正的香飘两岸。秋天也是一样,稻子扬花的时候,金风一飒,香飘两岸。
现在回想起来,十七岁前的我是住在一座真正的世外桃源里,只是,那时的我没有一天用心和用情去感受过这种醉人优美的田园风光,因为周边除了我家一户四个人外,再没有第二户人家,虽然大河的对面就是一座特别大的村庄,但河上面没有桥,也没有船,所以,我过不去,只能可望而不可及。这些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的父母感情不和,几乎每天都吵架打架,尤其是晚上,天黑又没有电灯,那种摔碗砸锅的震天动地声,动刀动斧金属敲出来可怕的霍霍声,父亲的淫笑声和母亲狼嚎一样的求饶哭喊声,我每天24小时都活在恐怖、恍惚、敏感、发抖中,脑子里时时刻刻高度集中着注意力观察动静父母有没有吵架或是打架,我想着怎么逃出山外去求人进山里来救命。无论是什么季节,无论身边有多么美的风景,我全是视而不见的。
直到十六岁,父亲和母亲都离开我四年了,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农历正月十六,阳历三月三日的上午,我十六岁生日,我一个人站在外婆居住的十冢平村子的一条土路上,整个村子除了高高低低的房屋外,剩下的全是一片汪洋似海又无限宁静金黄灿灿的油菜花田,我完全被淹没在这片金黄灿灿的花海里。那天是晴天,阳光明媚,风和日丽,一点儿都不冷,我的心情虽然有淡淡的哀愁,但总体还是宁静和愉悦的。一个活了十六年的孩子,每年的春天只要早晨一起床开门就被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给淹没了,却直到十六岁这年他才真正地看见有这么多的油菜花,这么好看,这么香,还是开在他生日的月份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一点儿轻松和幸福。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他就静静地这样站着不动,风温柔地吹在脸上,香气袭人,他想起了往年春天这个时间里的一些零零碎碎往事,那是好几个没有月亮乍暖还寒的深夜,九岁的自己一次次赤着双脚害怕到完全忘记了害怕,摸着黑夜逃跑在一条逼仄的田陌上,他要逃到另一座高山上去找外公来救命,却被父亲在后面穷追不舍,眼看自己再无一点儿力气了,又似乎感到父亲已经追了上来,他不知道怎么搞的,连想都没有想就溜进了田地里,蹲在繁茂的油菜花海里,任凭父亲怎么威胁他都不吭声,才躲过了一命活了下来。
三年后,油菜花再次盛开的春天,他十二岁,告别了童年走进了少年,那一年生日的那天是什么天气,他在干什么,他没有任何记忆,只是,在花谢后结了油菜籽同麦子一起成熟的五月中旬,因为别人家的油菜籽,父亲走了一条道路,母亲走了一条道路,同一天,他开始替父母背着罪名和骂名活着,一直活到今天,往后还是这样地活着。而他的父亲在九年前长眠在了地下,母亲在两年前剥夺了他的姓氏和籍贯。
往事从一个用普通话问我在这里干什么的女人声音里醒了过来,我答非所问语无伦次地回答她:“没……没……没有……我不是杭州人,我没有家。”女人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我,看了看我的脸,看了看我的衣着,发现不是坏人,也不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但是,她没有再问我什么了。我因为对她的问话答非所问感到难堪,抱歉地对她笑了笑,说了声不好意思就快速地离开了。风有些凉了,我抬起头看天,夕阳快走到了天边。
第二天醒来起床推窗,外面是细雨濛濛,下得千丝万缕,屋顶、路面、树上、田野里,到处是湿漉漉的,风吹进来贴在脸上,有一种早春江南湿凉的味道。我立在窗口眺望着远处田野好一会儿后,才把目光收进到屋里来忙自己的事情。
雨下一阵,停一阵,停一阵,下一阵,一直都是这样,不大不小,不疾不徐,断断续续,丝丝缕缕,我几次到窗口看天,都看不出来接下去到底是下还是停。
马路上一辆白色的小轿车由北往南方向驶过去后,迎面走来了一个撑着紫红色雨伞的男子,他在斑马线口停了下来等红灯,绿灯亮后他走了过去,继续朝北走。风又一阵地吹在我的脸上,这次还带着几颗圆润的雨水。我打了一个凉惊,看着那个男子的身影,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看过的一本《中国美女地理》的书,里面有一处写到,如果你在春天的江南城市里,在一处还没有被政府征收开发的油菜花田里,看见一个背着背包穿着白衬衣的清瘦年轻男子举着相机不拍照,只是在田陌上和田地里不断地走着,眼睛是清澈的,但眼神是忧郁的,若是雨天,他撑着一把雨伞静静地立在田陌上看着湿淋淋的油菜花一直不移步,请记住,不要去打扰他,他一定是一个离开故乡很多年的南方游子,他对故乡抱着无限的深情热爱在思念着她,他在寻找他的记忆乡愁和无花爱情。只是,那一年他最后的一个亲人离开后,他就没有了故乡,一个人风雨飘摇颠沛流离,也是没有爱情的。
雨又下了起来,望着不远处雨雾里的那一畈金黄,风吹过来,这一次比之前强烈了一些,也湿润了一些,我清晰地闻见了油菜花的香气,这香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熟悉,还特别的亲切,使我情不自禁地想流泪。
清明节快要到了,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我不知道有几年没有去给父亲、外公、外婆上过坟了,我是一个不孝子。故乡已经很遥远了,在外婆离开后的第二天她就不属于我的了,但年年春天的这个时候,一朵花还是会香的,还是这么的熟悉,一滴血还是会暖的,一口乡音在耳边轻轻地唤我的乳名,几张久违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晃而过。
我提着一把雨伞走了出去,往油菜花田里走,我一路上幻想着,外公外婆坟前应该都盛开着油菜花吧,那是他们生前最熟悉和最热爱的花儿,现在应该是乡村们种的吧。父亲呢?独自睡在一座山岗上九年了,老屋在四年前的秋天就荒芜了,不知道河对岸的大村庄,村民们是否还种有庄稼,如果还有人种,现在应该也是一片金黄花海了,不管怎么样,我的父亲若是能看见它们,也是寄予给我的一份安慰。
春天啊,这遍地金黄的油菜花,这悠悠的香风,这沁凉的雨水,是游子疼痛的乡愁。
2021.3.17 杭州下沙
心旷,真名高骏森,湖北远安人。有各种体裁作品在网络、纸媒发表,著有个人诗集《蓝天秋湖》和二人合集《相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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