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婚夫妻的深与浅

1

老钱打电话给钱琳，吱吱唔唔地说他找了个伴。

钱琳心里一咯噔，脱口而出，谁啊？！

老钱说就是你梅姨。

老钱一个大老爷们，本来就不擅长煮饭洗衣这些家务活儿，以前是钱琳还在上学没收入，老钱就俭省着都自己来，后来兴许是看钱琳有出息了吧，老钱也就不再委屈自己了，就想找家政工。

最初梅姨做的是钟点工，老钱说比住家的要便宜不少，每天就白天去两趟，没咋呆家里，钱琳就见过两次，看面相是个老实人，还给包了个红包。后来老钱提过一嘴说梅姨做住家保姆了，钱琳倒也没多想，又不是出不起那个钱，住家的照顾得更妥帖一些。

可谁能想到呢，这才多久啊，老钱都要跟梅姨过到一块儿了！

钱琳确实没想到老钱会再找一个，她妈在她三岁时过世，老钱当初也处过一个，但那女的对钱琳不好，老钱就跟人分了，说不想委屈了她。这几十年过去了，她都习惯了老钱独身一人，冷不丁来这么一下，她有点懵，下意识想反对，但脑子里转过很多事儿，又打住了。一是觉得电话里说不清楚，二是，怕自己冒冒然反对得太激烈，老钱反而更坚持了怎么办？

钱琳周末就跑了回去。

梅姨给钱琳开的门，她特别殷勤地接包递鞋。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钱琳也没好意思冲人甩冷脸，等看到老钱，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更加说不出口了。

老钱气色好了很多，头发染了，穿了件眼生的毛衣，老钱说是梅姨织给他的，好看又暖和，有些小心翼翼地向她显摆。

老钱父女俩的感情好是真的，毕竟多年相依为命，可气氛总缺了点啥也是真的，尤其是她去外地上学工作之后，两人的对话仿佛就剩下一些问候了，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吃了没，注意身体……好像没有过这么鲜活的对话，钱琳很感慨。

吃过晚饭，梅姨知道钱琳突然赶回来是有话要说，就借口出门溜弯，把地盘让给了父女俩。

钱琳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问老钱是咋回事？她问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是不是梅姨使了啥法子骗老钱了？

也不能怪她多想，梅姨的情况她大致知道点，离过婚有一个儿子，还欠了不少债，这些年尽还债去了。她儿子比钱琳还要大点儿了，都快三十了还没有结婚，就因为买不起房子。

老钱这边吧，谈不上条件多好，但他有退休工资，每个月两三千，还有两套房子，比起梅姨来好太多了。再说新闻上也有过保姆骗婚的事儿，她常年不在老钱身边，有些事儿她不得不提防。

2

从内心深处来说，钱琳不太能接受老钱找个老伴儿，可她的理性也告诉她，老钱需要一个人陪伴。这次她回来，老钱的状态就很明显不同了，他为了自己独身了几十年，她不能自私地剥夺他享受感情的权利。

但如果真要找，钱琳希望老钱能找个条件相当的，而不是一个保姆。

老钱反问她，伴儿是那么容易找的？两个条件相当的人搁一块儿，就能过得快活？那你为啥没谈？你身边难道没有相当的年轻人？

钱琳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其实也知道，自己只是扯了“担心两人说不来”这张大皮而已，实际上，是担心梅姨贪图老钱的钱财，可这话她又不能明说，既显得自己市侩庸俗，又在质疑老钱的眼光。

老钱哪能看不穿自家闺女在想啥，但也不会戳穿。有些事，哪怕是至亲，摊到阳光底下就成了一种伤害。

父女两心照不宣地打了一会儿太极，最后钱琳先退了一步，她说你跟梅姨处的时间也不长，先不急着领证，等真正过好了再去。

她是想留点缓冲时间。

老钱沉默了一会说，琳琳啊，你爸是个男的，不能这么欺负一个女的，这么没名没份的让人看不起她，也戳你爸的脊梁骨。

钱琳的脸轰一下就红了。假如她是局外人，她会支持同为女性的梅姨领证有个堂堂正正的名份，可她先是老钱的女儿，这个立场让她下意识会偏向老钱，不，或者说自己，她要保全老钱家的利益。

就在钱琳有些尴尬时，老钱站起身去柜子里翻了个东西递给她，是病历单，钱琳翻了翻，惊讶地问老钱，你动过阑尾手术？我咋不知道？

老钱说那会你刚升职，被派到国外出差，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你大概在开会，没接。不过就算接了又咋样？就算你马上飞回来也来不及了。

情急之下他打了梅姨的电话，人家三更半夜地也没嫌麻烦，跑过来把他弄医院去了，住院那几天都是她护理的。

那之后，老钱觉得身边还是有个人好，就提出让梅姨做住家保姆。一开始也没有想太多，但处着处着双方都觉得人不错，反正各自都单着，就想着组成一家人。

老钱说你担心的问题我都知道，我跟她认识三年了，住一个屋檐下也快一年了，你爸活了这么多年也不傻，她是个啥样的人，我看得明白。

说着老钱就低下声去，我也老喽……

钱琳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她在这边担心梅姨贪图财产，那人家也可以担心老钱是想找个免费的保姆照顾自己。梅姨的儿子虽说比她还大点，但那是人家婚结得早，论年纪，梅姨比老钱还小好几岁呢。

钱琳心里还有些抵触，但也不好多说啥了。

3

有了钱琳的默许，老钱很高兴，让梅姨把她儿子也叫过来，正式吃顿团圆饭。

梅姨的儿子叫大强，生得很结实，梅姨有些遗憾地说，尽长身体不长脑子，要不然也不至于书也读不进去，现在只能干些苦力活儿，不像琳琳，坐办公室多气派啊！

也许是钱琳心里先有了警惕的意识，尽管梅姨那番恭维话说得很朴实，但她依然会想这里面是不是藏了啥潜台词，是想让她出手帮帮大强，还是想说她赚钱容易，所以别跟他们卖苦力的计较？

但并没有，梅姨和大强母子就艳羡地对钱琳夸了又夸，却没有问太多。

收入没问，具体做什么也没问。

老钱说下个月有个好日子，他俩就去把证领了，梅姨有些激动地说好，然后手忙脚乱地要一起喝一杯。

看着二老期盼的样子，钱琳把那杯酒喝了，但开了杯就有些收不住，喝到后来都断片了。

第二天醒来，老钱的脸色有些异样，反而梅姨很热情地留她吃了晚饭。

也是晚饭时，钱琳才知道她喝多了之后说了啥。她先是絮絮叨叨说老钱不容易，又说感谢梅姨照顾他，后来就歪到将来的事儿上去了，大意是老钱的房子将来都是她的，她也会负担老钱的一切，但也只负担老钱，不会管梅姨。

大强冷不丁地说，琳妹子你放心，我妈养我不容易，我肯定是要孝顺她的。

钱琳尴尬地红了脸，但又觉得这样也好，半路夫妻本来就不容易，更何况像他们这样儿女都这么大的黄昏夫妻了，有些事儿，提前说清楚了也免得日后掰扯。

老钱和梅姨就打了结婚证，领证当天，老钱主动把房产证塞给了钱琳，钱琳也没推辞。

她不想用恶意去揣测别人，但人总不能冀望别人都是善良的吧，多个心眼总没错。

打那以后，钱琳就有了一个继母，可能同为女性吧，每次往家里打电话，倒是梅姨跟她说很多话，比如吃啥，怎么吃，还有日常里姑娘家要注意点啥。

聊得兴起，也会大着胆子问她有没有碰到合眼的男的，别总忙着工作，婚姻大事也要操心的。

这种感觉让钱琳觉得很新奇，一方面觉得梅姨入侵了她的家，她有些排斥；但另一方面，很久没有人这么私密地关心她了，她又很开心。并且梅姨的手很巧，织毛衣钩拖鞋很有一手，到了冬天就会有各种东西寄过来，还有熏的腊味香肠啥的。

钱琳知道这是她的示好，既然在户口本上已经是一家人了，她也不想弄得太生分，所以每次都会买东西寄回去，以前只有老钱一个人的，现在多了梅姨的。

那天她算账，发现尽管每次都是两人份的，但还是买给老钱的要花得多些。她微微一愣，想起上一次她在大强的朋友圈里看到他晒的梅姨做的牛肉干，她却没有收到，当时她心里还有些微辞，但看着账单，却觉得果然如此。

钱琳笑了一下，心里那股不快消散了，不自觉间，她也划分了亲疏，大家都一样的。

4

如果能一直都保持着这种距离的来往也好，但那天，钱琳突然接到房客的电话，说老钱要收回房子了。

老钱人厚道，租金不高，那房客住了五六年了，一直没涨租，一下子老钱要收回去，房客没办法租到同样条件的房子，就想办法找到了钱琳的电话，想让她劝劝老钱。

本来钱琳不关心这事儿，老钱要租要收随他去，可客房却说，老钱之所以要收回房子，不是为了再高价出租，而是想给大强做婚房！

钱琳愣了，她完全没听老钱提过这事儿。她有些难受，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和睦这么快就现出原型了，却也庆幸，他俩领证时间也不长，撕破脸也不会太伤心。

钱琳打算回去跟老钱好好谈谈，房本虽说在她手里，但大强真当婚房住进去过起日子来了，往后要收回来可有得扯。她不想招麻烦，最好一开始就撇得干干净净。

可那段时间她忙得飞起，一直没腾出时间回去。那天她去出差刚下飞机，打开手机，一串信息和未接电话，说老钱出事儿了！他站凳子上想拿东西，结果不小心摔下撞到头，送去医院后一直昏迷着，医生说要开颅清淤血。

钱琳忙打过去，是大强接的电话，她慌张地问咋样了，大强忙说我妈签过字，已经进手术室了，我们问过了，说成功率蛮高的，你放宽心。

那一刻，钱琳突然有些庆幸老钱跟梅姨领了结婚证，她才能名正言顺地拿主意签字。

钱琳本来想马上买机票回去，可出差地航班少，她的工作也还拖在那儿，大强让她别担心老钱，有他和梅姨看着，不会有事儿的。说老钱暂时还没醒，她来了也帮不上啥忙，擦身体换衣服有他在，她除了能干看着，啥也做不了。

有大强和梅姨的保证，加上工作这边又催得紧，钱琳也就忐忑不安地处理完了再回去。

大强把老钱照顾得很好，给他翻身，抱着他上厕所，病房里的人都夸他孝顺，老钱就嘿嘿地笑，说我运气好。

钱琳去办出院手续，才发现钱是大强垫的。之前她说要打钱回来，梅姨说家里还有钱，够花。她还以为老钱的银行卡在梅姨手上。

梅姨说，钱转来转去挺麻烦的，强子身上还有点儿，要是他没了，我肯定会问你要的。

后来钱琳问大强花了多少，大强说了个数字，钱琳一听，就觉着肯定报少了。单子上的钱好说，可有些东西不在账单上，吃的用的还有陪护的，怎么算？

她要再加些钱还给大强，可大强死活不肯多收。

梅姨也在旁边说，都是一家子，别算那么清楚，他叫了你爸一声叔，出点钱又咋了？

说得钱琳心里一颤。到这时，她才知道，之前她说的病痛时只管自家爸妈的那话有点天真了。既然已经是一家人，甭管之前说的多清楚，有些账就是会慢慢地混在一起，扯不清。

5

老钱出院后，大强去做事了，梅姨出去买菜，就他们爷俩在，钱琳就问了房子的事儿。

老钱说，你不愿意？

钱琳顿住了，如果是老钱出事儿之前，她会说不愿意，她跟大强之间天然缺少了某些纽带，说实话关系有点脆弱，她不想沾上麻烦。可现在，她犹豫了。就在这时候，大强和梅姨一起回来了，打住了话头。

吃完饭，几个人话家常时，慢慢话头就扯到成家这上面来上，大强突然对钱琳说，琳妹子，那房子的事儿我想跟你说清楚。

原来，他听到了老钱爷俩在说这事儿。

我吧，确实是想借那房子结婚。我对象不小了，家里一直在催，今年要是不结，他家就不同意，我本来想租房结的，但对象家里觉得太委屈了，我想想也是，后来钱叔就说把房子借给我，等过两年，我攒够钱买了新房就搬出去。

他还把银行卡里的余额短信给钱琳看了，说我不想按揭，最多也就三年吧，应该够买了。

钱琳算了下，市里房价不算高，大概还差个十来万的样子。

钱琳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跟大强说，我爸那房子有点旧了，做新房也不太好看，我看不如这样，买房的钱我借给你，以后你慢慢还我就是了，新房看好一点，你在老丈人那也有面子些。

大强和梅姨都没想过这事儿，有些懵，也有些喜。他们想拒绝，但这事对大强来说确实不错，略推辞了下就接受了，他们写好欠条然后就去看房子了。

钱琳看着老钱那笑眯眯的样子，突然心里一动，爸，你不告诉我房子的事儿，是不是觉得大强过渡完就会把房子还回来？

老钱白了她一眼说，你爸这点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老钱又笑了起来，你也不蠢，我还以为你会一根筋转不过来呢！

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老钱跟梅姨在一块儿，固然有合得来的原因，可也未必没所图。他图梅姨性子好会说话也会照顾人，梅姨图他是个城里人，手里有点钱有点人脉。之前梅姨为了还债，一个人做好多份工，跟了老钱，只用管两个人过日子就好，大强在拉货，老钱也介绍了不少人过去。他们都过得更好了。

大强没婚房，老钱没直接借钱给他而是借房，是因为他跟梅姨是夫妻，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要是梅姨以后提出来，孩子条件不好，他老钱也不缺这点，就别让孩子还了。他是应还是不应？应了，心里膈应；不应，伤感情。

借房子就不同了， 这么大件的东西，任谁都不好轻易开口要。何况，就算大强想长期霸着，可房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呢。

说到底，老钱对大强的信任有限度。

如今这钱是钱琳借的，毕竟是小辈间的事儿，分得清楚些。再说，经过了生病这一遭，他也觉得大强这人不错，人家往前跨一步信了你，那么你也要往前走一步，这样人跟人的关系才处得长久。

最后老钱跟钱琳说，你条件比他好，他也算你半个亲人，婚房装修后有些家电啥的，你买几样送给他，反正你也不缺这点。

钱琳说好。

他们信任着，却也防备着；亲近着，却也疏远着。但，利益之外，还能有几分真心相待，对于半路组成一家子的他们来说，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