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作家‖【我与灯光场】◆张弛
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时,脑海里总不由盘旋着我与灯光场的情缘,正如“地坛”是作家精神和灵魂的栖息地一样,“灯光场”也一度是我幼时的庇护所、少年的游乐园和青年时的启智馆,令我至今难忘。
“灯光场”是克旗老经棚的一处体育娱乐场所,确切地说是一座篮球场,建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座落于河东与河西交汇处一片地势低洼的大操场里,是一座由石头和水泥砌成的椭圆形的露天建筑。场里南北走向安装着篮球架,四面环绕着层层台阶,一直错落地砌到最高处,是为观众席。最高处的平台上安装有铁栏杆,既是扶手,也是一道安全屏障。灯光场外墙壁是砌得笔直的石头墙,高约六七米,墙壁东西南北四面分别辟出一道两米高的铁栅栏门,供人群出入。为什么叫“灯光场”?因为这座露天广场安装有照明设施,旗里每有赛事,晚上灯具打开映照的整个场内灯火通明,老经棚人都这样称呼它,也就约定俗成了。灯光场所属的“体委”机关也紧挨着它建在老经棚的步行街上。旗里的篮球赛通常在晚上举办,那个年代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并不丰富,一场篮球赛几乎可以让全城的人倾巢出动来观看。每逢这时,场里人头攒动、欢声笑语,场外也人群熙攘,热闹非凡,卖烟酒糖茶、零食玩具的各类摊点摆满了广场四面,夜幕下的灯光场里外灯火
辉煌,像过年一样热闹,成了大人和孩子们的乐园。没有赛事的时候,除了有球队时来训练,灯光场则少有人来,显得安静冷清。
我与灯广场结缘,缘于我家就在体委对面,离它很近。通常在午饭后的静寂时分,我悄悄地溜出来穿过马路进到体委后院,从堆起的一堆木头垛上爬到灯光场去,那时的小孩子是不睡午觉的,不管炎炎烈日、阴天下雨还是风雪肆虐都每日无阻,空旷的灯光场里只我一人,操场和街上也行人极少,这是一个绝无打扰的世界,小小的心觉得自由而安宁。幼时的我是孤独的,八岁时跟随父辈从华北平原的故乡来到这大山林立的异地,初尝孤单滋味,此后经年这种孤独感如影随形。我常走在最上面的平台,抚着栏杆绕着场子走,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嘴里哼哼咿咿地唱着一些自己编的词、不知是什么剧种的戏曲调子,直唱到嘴唇发麻喉咙发干。唱着唱着,就觉得心里郁积的东西都消散了,眼前不再浮现出班级里的情形,那些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也不见了,身板矮小、整日穿着一身棉衣棉裤、口音不通、课业基本跟不上的“小侉子”是没有玩伴的,寂寞在看不见的角落时时啃噬着尚未成熟的心灵。有时走累了就站住,凝神望着雨后坑洼不平的操场上那一畦畦的水,看偶尔路过的行人绕来绕去,心里想着鲁迅先生的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时会突然涌起莫名的悲伤和委屈,学事家事,一桩一桩都上了心头,好像真的经历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多年后再看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罢了。天气晴好炎热时,索性躺在晒得温热的台阶上,看天上变幻莫测、飘忽不定、形状各异的白云,觉得自己就在那上面,或者就在它们的怀抱里,想象着那里面是多么的柔软轻盈,更多时候,心里会升起莫名的惆怅,觉得自己的“前途”“命运”就如这云一样缥缈不定、无所归处,现在看是过早地为自己“绸缪”了。灯光场默默地矗立在那,无言而温存地接纳着我这个小小的唯一的访客,任我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漫步”和“冥想”中捱过了小学时光。
升入初中后,班里我有了几个要好的伙伴。每天放学后、周末里,我会带着她们来我的王国——灯光场游玩。其实不过是壮大了的“游行”队伍,我们仍手抚着栏杆,绕着场子,一圈一圈地走,或快或慢,嘴里哼唱着当时的流行歌曲。大多时候,我们先完成作业,然后上到最高处的平台,掏出课本,顺着高高的外墙“嗵”地一声扔下去,然后“蹬蹬蹬”地跑下台阶,从小铁门里出去,把课本捡回来,再一阶阶地跑到最高处,再“嗵”地一声扔下去,然后再捡、再扔、再捡……一直跑到气喘嘘嘘、精疲力尽,天也渐渐黑了,我们才嘻笑着回家去,少年的精力真是旺盛啊,这么个无聊的把戏我们玩得不厌其烦。有时,我们在操场上捡些均匀的小石子,坐在台阶上玩“欻子”,比输赢,兑奖惩。我们也不拘泥于灯光场这一片石头天地,偶尔在场外的操场上追逐嬉闹或摔跤,摔跤是真的摔,别看我人瘦小,但力气很大,通常她们仨俩人一起上手左搂右抱都会被我摔倒在地,或许是生于武术之乡、燕赵儿女骨子里的尚武和侠义特质吧,也或许是因为家离学校近,每下了第二节课间操,总回家再吃上两个烧饼的缘故,所以力大无穷。有时我们也玩一种名为“找好运”的莫名其妙的游戏,在灯光场外墙下的黑土里,将我们喜爱的玻璃球、收集的五光十色糖纸、扎头发的小头饰及写好的小纸条等一应物品,挖个坑埋下,埋好了做个记号,隔一两天再去挖回来。只是常常忘记了埋藏的地点,或记号已被大自然和行人的脚步破坏了而无从找到,所以很多喜爱的小东西一埋下就杳无了踪迹,却好像并不太在意,仍旧一茬一茬地埋,一次一次地丢,乐此不疲。灯光场以它那一贯沉默包容的姿态见证了我和伙伴们几年的快乐时光,虽然烦恼和忧愁也是常常有的。
上了高中,伙伴们分到了不同的学校和班级,渐渐地很少在一起,自然也不再光顾灯光场了,我的乐园又回归了寂静,也再次以它宽阔的胸怀迎接着回归“单身”的我。高中的记忆似乎只有“厌学”两字,无论怎样为空虚和焦虑所煎熬,仍是学不进去。除了语文科目名列前矛,其它的都一塌糊涂,青春的叛逆如约而至,未来的命运却扑朔迷离。几年里,无数个清晨、黄昏及数学课的逃课时光,带上一本小说或纸笔或什么都不带,来到我的灯光场,尽情啜饮着孤独的芬芳。形单影只的我,踽踽独行在空旷的台阶上,或默默坐在栏杆下,无助、绝望而迷惘。奔涌的思绪一刻不停地撞击着胸膛,似有千军万马非要冲破关隘不可,惟有把它们渲泄出来,才能得到片刻的愉悦和宁静。在灯光场里,文学的种子得以萌芽绽放。遍读闲书、写诗作赋,让濒临崩溃的情绪有了出口和归处,给我敏感脆弱郁郁寡欢的心灵以救赎。“在黯淡的青春岁月里也曾沉迷于诗的世界/用疯狂的涂鸦来渲泄抑郁的心情”,就在这夜以继日地疯狂涂鸦中,我高考落榜,高中结束了。而我的诗/我的微不足道的诗/在我二十出头的年纪/亦被掷于死亡的谷底/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的不止是我的诗,还有和灯光场的会面。此后去外地读书、回故乡创业,后又辗转回来成家、立业……再无暇去往老地方。最后一次过去,竟发现场里很多台阶的水泥已有脱落,片片斑驳,整个广场已不复当初的光洁肃穆,突然就有了蒋捷“听雨”的感慨,灯光场经过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波澜壮阔的中年,是不是也到了沧桑衰弱的暮年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2000年前,由于城市规划,“体委”搬迁到了别处,灯光场也被拆毁了,连同它所在的操场一起被铲平,成了一处农贸和建材交易市场。建在新城区的新体育场更加适应全民健身的需要,却再无当年灯光场偏安一隅的淡泊与静谧。我的灯光场不复存在了!从此只能在记忆里追寻,在梦里回溯了。我不知道老经棚人对这个曾承载过全旗体育盛事、给多少人带来欢乐的蓝球场会不会记忆犹深?有没有一丝怀念?于我这个“外乡人”而言,却一直是挥之不去的记忆,是倾注了无限感情的地标让我深深眷恋。每想起那消逝了的灯光场,总不由想起纳兰容若的《浣溪纱》词:“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这也许和一座石头建筑不搭界,却是我那一刻最真实的心情。
三年前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边读边想着我与灯光场的十年情缘,也想把它写下来。却由于忙碌,更多是懒惰,一直未能提笔,但这个念头却像鞋里的一粒小石子,时而硌得脚疼心痒,而今终于诉诸笔端,将那浸染着眼泪与欢笑、满溢着热爱与疼痛的青春时光又重走了一遍,自然不敢与喜爱的作家的名篇相提并论,但是管它呢,这粒小石子,终是倒出来了,就算是和我的灯光场作正式的道别吧。
别了,灯光场!承载着我的歌、我的梦,陪伴了我的春、我的秋的亲密伙伴,永远是我一生的挚爱、一世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