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X的实存 | 第三章:强奇点:逻各斯VS帕索斯
摘要:东野圭吾的《嫌疑人x的献身》被拍摄成中国背景下的故事,并不是简单地将个别元素改变成符合中国人习惯的元素。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版的《嫌疑人x的献身》中,由于将傅坚案件的具体过程的从开头转移到叙事的中间,这个变化实际上造成了从原著的靖子-石神中心的叙事,变成了中国版电影中唐川在明,石泓在暗的对立叙事,唐石二人的对立恰恰对应于物理学可见性与数学可见性的对立。
在结局时,陈婧的忏悔和自首,实际上产生了与石泓的计算的强奇点对立的另一个强奇点,即情感的帕索斯的强奇点。这样,真正的张力是石泓的逻各斯与陈婧的帕索斯之间的张力,而无论是东野的小说,还是苏有朋的电影,都将天平最终倾向了帕索斯一边。
前文回顾,点击跳转
第一章:中国语境下的《嫌疑人X的献身》
第二章:数学可见性VS物理可见性
-音乐会加强代入感,建议播放-
第三章:强奇点:逻各斯VS帕索斯
†
我们终于可以用数学的方式来面对石泓的魔法了。陈婧母女杀人事件如同一道数学难题,就像唐川留给石泓的反证黎曼假说的难题一样,需要解开。当然,更好的说法是,石泓在出题,出数学题的人需要设想圈套,让所有的解题人,都陷入彀中,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向。
这样,石神的题目更像一团迷雾,它的目的是将赤裸裸敞露在那里的答案遮掩起来,连当事人陈婧母女都无法在迷雾中看清正确的方向。正如石泓在教训自己的学生的时候所说的那句经典台词:
“这看起来是几何问题,实际上是函数问题。”
†
由于答案是陈婧母女,因此,石泓题目的关键是遮掩她们。这需要进行一次函数运算。由于警方在侦破的时候,并不是随意的,而是依赖于一套程序,石泓完全可以把这套程序函数化。于是我们得到一个嫌疑人函数d(x)。
一般来说,这个函数拥有多个参数,其中两个比较重要的参数是不在场证据和动机,如果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某人是嫌疑人,那么d(x)会取最大值M,即x是嫌疑人,相反如果拥有不在场证明,并没有其他证据指证x,那么我们可以说d(x)= μ(μ为所有函数的最小值),即x摆脱了嫌疑。在这个基础上,石泓进行了第一次运算。
第一次运算的关键在于,需要一个换算。真实的事件发生在4月11日,如果将事件发生的时间变成第二天,并让陈婧母女在第二天拥有完全的物理上的可见度,那么这个不在场证据就完美了。于是,石泓需要的第一步结果是,让傅坚死亡的时间变成4月12日。
当然,石泓明白,在物理学上绝对不可能将傅坚的死亡时间延后一天,这是反物理和反生物规律的。但是数学可以,因为傅坚的尸体并不是自然被认为是傅坚的尸体,将一句尸体认定为傅坚尸体需要一定程序的运作,那么如果出现另外一具尸体,这具新的尸体在所有运算参数上都可以等同于傅坚,那么这具在生理上不属于傅坚的尸体会变成傅坚的尸体。

-剧照:寻找流浪汉“技师”-
巴迪欧将这个运算称为具现化(localisation),也就是,将两个在物理上完全不能等同的存在物,变成具有同一性的东西,巴迪欧用运算符⌠来表示具现化。它的公式是(a代表傅坚,b代表“技师”):
Id(a,b) ⌠ p (p∈T)
这个公式的意思是,p是超验T上的一个点,对于两个不同的存在物a和b而言,在p值上,两者可以视为等同。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具现化并不代表a和b在物理层面上的相等,这个相等关系仅仅是在p点上可以视为相等,这样,b被具现化为与a相同的对象。
在电影中,石泓请“技师”在傅坚酒店里住了一天,在那里留下了DNA采样,同时使用了一个公共自行车,让“技师”骑到现场,自行车上留下了“技师”的指纹,没有烧尽的衣物,留下了直接指向傅坚的身份信息,同时石泓用锤子砸烂了“技师”的脸,让他的脸无法辨识。这样,警方用于确定身份的函数运算——即面容被破坏,无法使用,而其他参数,身份证、酒店房卡、DNA、指纹——都将“技师”的尸体上的信息指向了傅坚。
也就是说,在这些p值上,x和y能够完全等同,因此,完全依赖于规范程式破案的警方,包括协助警方的破案的唐川,从开始,第一步就陷入了石泓的圈套,因为这第一步就是巴迪欧的同一性函数的具现化。
†
实际上,石泓在完成第一步运算的时候,实际上预设了另一个函数运算,这个函数被巴迪欧成为实存函数。实存函数实际上是同一性函数的变种,即Id(x, x),这个函数可以缩写为E(x),巴迪欧的定义是:
“实存就是一个值,根据其在世界上的表象,它与它自身的同一性的值”。
虽然这里有两个x,但两个x实际上的意思并不一致,第一个x代表本体或物理上的存在物,第二个则代表通过T得出的表象。也就是说,E(x)函数实际上是物理本体与数学表象之间的同一性的关系。
石泓日常生活中最多的就是完成这个运算,即作为整个函数运算的操作者,他必须让他的实存值处于最小值,即E(x)=μ。同样,正如石泓反复经过的便道上的流浪汉,他们在数学表象上的值接近最小值,他们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整个世界,甚至包括坐在荧幕面前的观众,对他们存在都是视而不见,正如石泓和唐川第二次经过便道时,几乎没有观众会在第一时间发现少了一个流浪汉。
其原因全部在于他们在数学上的实存函数E(b)= μ(b代表“技师”),他们并不拥有在作为世界超验格局T上的任何值。这样,他们的存在或消失,都不会被人们所注意,而这正是石泓看中“技师”的原因所在。
于是,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推理过程,由于Id(a,b) ⌠ p且E(b)= μ,可以推出Id(a,b) =M。在这个结果下,“技师”的尸体完全取代了傅坚的尸体,而“技师”真正死亡的时间比傅坚晚了整整一天,而第二天里,作为最暴露的嫌疑人陈婧获得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据,于是d(c)=μ得证(c代表陈婧)。

-剧照:唐川的出现打乱了石泓的计划-
不过,石泓本来可以一帆风顺的数学运算,却出现了一点意外,这个意外就是唐川的出现。因为同一封学术会议的邀请函,让这位帮助警方破案的物理学副教授找到昔日的天才同学石泓,而石泓意识到,第一个运算太过简单,尤其是再死抠陈婧的不在场证明的话,唐川很容易从物理学上找到破绽。
†
于是为了保证题目的结果,即证明d(c)=μ,他需要第二次运算。这次运算不像第一次那么轻松,因此这次的运算也是一个替代,算法的逻辑很简单:
{d(x)=M, 且 x∩c=Ø} ⇒d(c)=μ
即出现了一个新的元素x,能证明x在函数d(x)上取最大值M,且x与c没有交集,则证明了d(c)=μ,即陈婧无罪。换成通俗的说法,就需要另一个人出来献身,将自己作为嫌疑人最大程度地暴露在唐川的物理光学的可见性范围之下,并证明这个新嫌疑人x与陈婧没有任何交集,则陈婧无罪。
用x来代替c,即嫌疑人x的献身。谁来充当这个x,只有石泓自己,也就是他手上再没有一个“技师”,来完成同一性函数Id(x,y)=M的运算,有的只有他自己。而这个运算的一个隐性运算是,一直在操作整个运算过程的E(x)=μ,由于献身的操作,必须让E(x)=M,即石泓自己必须变得清晰可见。
电影中的石泓在后半段的能见度远远高于前半段,他先是袭击了陈婧的追求者滕坤,然后故意以嫉妒的口吻向陈婧寄去了威胁信,让陈婧与他之间的交集为空集Ø。在中国版的电影中,还让石泓盗取了唐川实验室的声波设备,与警察玩了一个猫追老鼠的游戏,让警方以为他的目标是陈婧的女儿,实质上去袭击唯一可以指证他是罪人的唐川。

-剧照:石泓写信恐吓陈婧-
当然,石泓袭击唐川的行动失败了,他也当场被捕,并供述了所有的罪行。这是典型的物理学的可见性,是唐川最熟悉的范围,但是,正是唐川认为最熟悉的可见性之下,帮助石泓完成了E(x)=M的操作,让自己的实存处于最明亮的物理学光线之下,一览无余。由于E(x)=M,很容易证明d(x)=M, 且 x∩c=Ø,这样,x替代c的献身得以完成。
也就是说,嫌疑人x的献身是以石泓运算的嫌疑人x的实存为前提的,x必须从数学上的不可见变成可见,从而在嫌疑人函数d(x)将之最大化,这个x取代c的献身操作才能完成。这样,石泓的悲剧不仅仅在于x的献身,也在于一个原本处于非存在状态(inexistence)的x变成了实存。
在这里,我们读到了巴迪欧式在《世界的逻辑》中对事件的改进的定义:
“如果实存为最大值的位的(最大)值实现了其特有的非实存的(零)值的值,那么我们可以说这个位是一个'强奇点’或'事件’”。
也就是说,巴迪欧的事件也是从数学上来定义的。即如果某一个元素x,在之前的实存中,取最小值(非实存或零值),而突然变成了实存上的最大值,那么该变化可以被称为“强奇点”或“事件”。
由此可见,石泓作为嫌疑人x的献身,就是巴迪欧意义上的事件,因为它成功地从E(x)=μ变成了E(x)=M。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石泓才在最后的看守所里很自信的面对唐川说,“我赢了!”,这是一个数学的强奇点,是石泓经过精心运算得到一个强奇点,他的好友没有解开这个经过缜密运算得出的事件,最后的天衣无缝地用x的最大实存值来证成了d(c) =μ。

-剧照:“我赢了”-
†
然而,强奇点不止一个。如果,仅仅只有唐川和石泓,嫌疑人x的献身的故事就会到此结束,因为在整个运算中,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就是陈婧,即元素c。在去看守所见石泓之前,唐川先见了陈婧,并将自己的猜测讲给了陈婧听,他已经预测到石泓的整个计划,但是他手上没有任何证据来拆解石泓布下的重重数学迷雾。
实际上,当唐川出现在陈婧面前的时候,是沮丧的。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物理学的光环,而是如同一个常人一般,与陈婧谈心。陈婧听懂了唐川讲述的故事,她之前还认为会威胁她和女儿生命的那个人,居然为了素昧平生的她们做出如此大的牺牲。而唐川的这段话,恰恰成为了第二个强奇点的转折点。与东野圭吾的小说中一致,陈婧选择了看守所,向石泓下跪,忏悔了一切,并选择自首。而东野小说中的描写是:
“石神继续嘶吼,草薙觉得他仿佛正呕出灵魂”。
在很多评论家看来,陈婧(花冈靖子)向石泓忏悔并自首的情结是一个败笔。这个突兀的结局,似乎让石泓整个谋划全部付诸东流。这里的问题并不是东野或者改编者坚持认定,必须邪不胜正,其实韩国版结局并没有选择让靖子去自首,向石神忏悔,而是目送石神归去。这样的结局恰恰违背了东野圭吾的设定。

-剧照:陈婧自首-
相对于精密的逻辑轨迹的设定,东野更看重的是情。在后来的“加贺恭一郎”系列中(如《新参者》、《祈祷落幕时》、《麒麟之翼》),东野圭吾认为与其说加贺用逻辑演绎,不如说是用情在破案。这是加贺系列不同于神探伽利略系列最大的地方,也是东野最不同于岛田庄司等本格派推理的地方。
也就是说,在《嫌疑人x的献身》中,石神对婧子那刻骨铭心的爱,事实上已经在靖子那里激起了涟漪。靖子就是情感的化身,她为了保护女儿,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富樫,也为了石神,选择了自首。
靖子的思维从来不是逻辑的算计,而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如果说汤川和石神代表着理性的逻各斯(logos)的话,靖子代表的是情感的帕索斯(pathos),相对于确定而明晰的逻各斯的推理,情感的帕索斯代表着不确定性,代表着理性逻各斯永远捕捉不到的那个幽灵。
†
在中国版的电影中,林心如扮演的陈婧也成功地演绎了这个帕索斯的角色。也正是由于这个帕索斯的存在,让第二个强奇点在不确定的地基上发生,让石泓最后呕吐出了灵魂。
因为,按照石泓的设定,通过d(x)=M,已经证明了d(c)=μ。而他忘记了,陈婧的帕索斯就是最后的不确定因素,因为陈婧的忏悔与自首,在没有任何数学运算的情况下,d(c)=μ突然变成了d(c)=M。一个已经被石泓遮掩成非实存的元素,在帕索斯的驱使下,突然获得了最大值,从而让整个石泓精心策划的运算全部崩溃。
这样看来,陈婧(花冈靖子)的忏悔与自首,绝不是败笔,而恰恰是事件性的断裂点,在一定程度上,她代表着正是贯穿全篇的数学运算最后无法贯穿的点,一个崩溃于最后的帕索斯的点。在这个断裂的点上,两个事件相遇了,一个是经过筹谋的逻各斯的事件,通过嫌疑人x的献身,实现了d(x)=M的运算,从而得出d(c)=μ。然而,陈婧的帕索斯直接得出了d(c)=M,让她自己的实存也获得了最大值。
†
两个强奇点,逻各斯面对帕索斯,我们看到了东野圭吾真正的价值指向,他并不是逻各斯的信徒,尽管石神的角色深受青睐,但是石神的胜利,那个带着秘密进入看守所的石神并非东野的最爱。

-剧照:石泓的动机-
他的笔墨最终落在了靖子身上,靖子从开始搬家到石神隔壁,完成了对准备自杀的石神的第一次救赎,而选择忏悔,到监狱自首,恰恰是靖子的第二次救赎,这种救赎不仅仅是靖子带给石神的救赎,也是带给平成时代的日本人的救赎。
因为东野圭吾的选择是,日本人不需要那么多的逻各斯的算计,而更希望是花冈靖子的帕索斯带来的奇迹,而我们读到《祈祷落幕时》和《解忧杂货店》时,东野的这个倾向更为明显。
那么,对于中国版电影照搬了这个被视为突兀的结局便具有了更深层次的意义。石泓的数学计算,所布下的重重迷雾,固然精彩,也成功地实现了事件性的变革,但是,这种意境是一种太容易被当下中国语境所简单接受的情境了。这或许是为什么许多影评人,坚持认为,要像韩国版学习,不要忏悔的那一段情节或许更好原因吧,因为他们只想保留属于逻各斯计算得出的强奇点,而不信任陈婧的帕索斯式的不确定性。
而苏有朋导演保留了这个断裂的情节,或许正是重新也需要在中国的当下背景下,像陈婧一样,用情感的帕索斯孕育出美好的未来,她不仅拯救了孤傲的数学家,也涤荡了萦绕在逻各斯周围的尘埃,当石泓将一本偏微方程的书送给陈婧女儿时,逻各斯和帕索斯获得了最大实存的交集,他们以非数学的方式得出了E(x)∩E(c)=M。

激进阵线联萌
-jijiinzhenxian-
文字:蓝江
排版:朴正敏
-跳转链接-
△点击蓝字即可跳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