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芳诗五首

他一遍遍把酒倒向土地

一个走夜路的人

拎着酒灌，醉了的星星

一次次爬上他的指间

那天，路边的姑娘果熟了

红得透亮，却没有给夜行人点一盏灯

他把这酒送到地头

送给早逝的儿子

顺便咒一咒食人的矿石，山的暗器

夜深了，他一遍遍点烟

一遍遍把酒倒向土地

那夜的土地醉得多么厉害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

都没有力气

从身体里掏出一颗太阳来

我们是蚂蚁的一种

老藤缠绕房子  一碗清水

悬挂在灯的位置

母亲说，洪水毁了家园

毁了你父亲的腿

他不得不  向蛇学习爬行

三头黄牛的犄角向着天

发黄的时间  一捅就破

我们在远处呐喊

流泪

多像掉在淤泥里的果子

激起的涟漪在笑  而泥巴

溅落在父亲脸上

变成蚂蚁和伤疤

我们也是蚂蚁的一种

挣扎着，挣扎着

成了父亲脸上的伤疤

 像松塔那样在石头和炊沙砾中产下时间的卵

她没留意，二十年前

埋伏在我们少年时代的蛇

已经变成枯树和缆绳

山风在哭，她的头巾翻飞着

这个山沟里新晋的遗孀

用三颗酸枣和一把山楂

招待我们各自身后的孩子

一枚松塔裂着满身伤口

滚下悬崖  她

忽然搂紧两个红脸蛋的孩子

我想到，我们急于长大

却像松塔那样  一路向下

在石头中产下时间的卵

在谷底遇到自己

那传说中的勇敢  平凡的沙砾

野果 猛兽或者粮食

慰安妇

她走过的路，全都活了

爬上脸

忧伤潜伏得太深

被许多年前暗夜里日寇的身影压住

那些不堪的日子变成

黄土  掩埋了女儿那瘦小的死尸

这一生，她都在求得谅解

在先夫的坟头  除掉野草  沉默

一点点剃下身边女性的罪

逃亡归来，那段暗影早已经挤进腹部

孕育  出生

爱子之心和奇耻大辱酿成的苦果

七十岁了，他

不过是储存仇恨的罐子

这一生随时都在迎接唾沫和石头

在破旧的墙壁前，她一次次低下头

一次次 把时间

咽下去

有关活着的意义 在炉灶内

呜咽着，喘息着

永不修止……

 我只是想把鸟种进骨头里

窑洞里，坐齐了三个人

我的父亲、母亲、叔叔

母亲的木头拐杖已经磨成黑色

叔叔的不锈钢拐杖尚新

父亲敲打着右腿关节

说着，他几个月后要经历的那场手术

我不想听他们说话的声音，一遍遍看着房顶

看见白灰脱落之后

形成的恐龙、鲨鱼、莲蓬、栅栏

和展翅的鸟

那天，我不断把笤帚伸向房顶

只是想把那只鸟拦住

把它种进他们三人的骨头里

可母亲还是一遍遍地叫我停下

她说，你怎么勾得着那么高

那里的尘土应该由父亲来清扫

作者简介：刘云芳，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天涯》《诗刊》《散文》《散文选刊》《文艺报》《作品》《福建文学》《广西文学》《长城》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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