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名不详与其鸣不祥?

自然界和谐的美好,鼻嗅莫过花香,耳闻莫过鸟语,但真正沉浸体验其中的则是心灵。中国古人游目骋怀,善感多愁,感官接受到的天籁之音,往往会萦织出别样的思绪,久而久之凝固成一种民族文化的情感共鸣。

诉诸文字的鸟鸣声,早在商周就已频频出现,《诗经》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开篇首句“关关雎鸠”就是鸬鹚雌雄对鸣,还有《秦风》中的“交交黄鸟”等也无不如此。《山海经》中很多鸟兽的描述中都有类似“其鸣自呼”或者“自叫”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些禽鸟的命名,正是来源于对于其叫声的字音模仿——鸟怎么叫,人就怎么叫鸟。但早期模拟鸟声比较简单,用的多是双声叠字,蕴含意义有限。

这种大黑鸭的叫声,真的是“关关”的吗?

慢慢到后来,文人积累了更多的观察成果与生活感悟,鸟鸣不再仅限于烘托气氛,而是成为了咏叹的主体。北宋梅尧臣正式提出禽言诗的概念,他本人也偏爱鸟声入诗,诸如“轻舟晚投处,聒聒渚禽鸣”等等,在他创作《四禽言》之后,后人纷纷效仿,一时蔚为可观。由于鸟类在不同情境下叫声并不一致,有些鸟类又善于模拟别种鸟声,加之文人听错又以好恶传讹,相当一部分“留声扬名”的鸟,今天已经不知所指。

上文中《四禽言》中存在最大争议的就是壶鸟,宋人描述说“身麻斑,如鹞而小,觜弯,声清重,初稍缓,已乃大激烈”,现代人按图索骥认为应该是雌大杜鹃。仅从字音来看,一般人听到提壶首先想到的是鹈鹕,而从字义来看提壶两字是提醒游人,出门聚饮莫忘'提壶’,直至今天民间给小杜鹃的别名是“阴天打酒喝”,故而有人认为,这应该就是提壶鸟的真身。

至少小编本人不太认可提壶谐音鹈鹕的观点,这种生活在河滩边的水鸟,不大会伴随在人身边啾啾不止,而且从更多诗境细节来看,多在山野竹林之间,与鹈鹕大致无关。但梅公提到的另一种鸟“泥滑滑”,却是千百年来毫无悬念,指向的是长江丘陵地带常见的竹鸡。南方山间相对潮湿,雨后常能听到竹鸡鸣叫,人们对这种幽细的叫声赋予善意的解读,认为是在提醒行客注意雨天泥泞南行。

温馨提示——天雨路滑,脚下当心,如非必要,不要出门。

不过“泥滑滑”三字有些俚俗,毕竟入诗不雅,除了着意于山间幽趣之外,见于创作的例子并不很多。然而与竹鸡亲缘极近的另一种雉鸡,却在唐代以后的诗赋中海量涌现,这就是以悲苦忧愁著称的鹧鸪。黄庭坚称呼鹧鸪是“山雌之弟竹鸡兄”;晋代张华在给《禽经》作注时时提到:鹧鸪其鸣自呼,飞必南向,虽东西回翔,开翅之始,必先南翥,其志怀南,不徂北也。

鹧鸪不是候鸟,亦不善高飞,自然状态下不会去往难以适应的寒荒之地,但人们猜想它若身在北国,必然向往温暖的南方。唐代李白在《山鹧鸪词》中写道:“嫁得燕山胡雁婿,欲衔我向雁门归。山鸡翟雉来相劝,南禽多被北禽欺。”通过鹧鸪习惯温暖地区生活的天性,比喻一位嫁给燕北胡人的南方妇女,誓死不离故土的心志。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李白的这首诗虽然纯属臆想,但确实有着很深的政治意蕴。

这种鸟的得名,直接来自于其激切短促,带有特殊节奏的啼叫,古人专门有一个称呼叫做钩辀。《中华好诗词》节目主持人曾经当做一个梗倾情模仿过,大致近似:叽叽叽~~咕咕,本人听过不同种类的鹧鸪声,似乎都与之相差甚远。古诗有云——画中曾见曲中闻,不是伤情即断魂,由于鹧鸪“性畏霜露,早晚稀出”,又“夜栖以木叶蔽身”,且常常两两对啼,声音在远方游子听来,更易勾起思乡之念。

画家笔下的鹧鸪,形象猥琐,实际上鹧鸪斑非常养眼。

或许是时间长了出现了幻觉,略带凄厉拖沓的格磔悲鸣,竟然成了“行不得也哥哥”。这六个字从此后逐渐演化成一种独特的意象,在宋以后的诗文中频频收煞顿叹,用以表达诗人厌于羁泊,却一时踌躇不定的矛盾心态。凄苦悲怨只是人的主观感受而已,鹧鸪自己可从没这么觉得,得食则欣喜,失群则悲戚,这些都被包涵在其鸣声之中,只是常人难以辨识而已。但我们确实需要一种鸟来代言我们的痛苦,于是嘲哳难听的鹧鸪就算其中之一吧,只是现代人似乎更阳光了,据说专门有人沉溺于鹧鸪声中百听不腻的。

叫声悲切的还有一种叫做姑恶的鸟,也有写作苦恶或苦苦的,但关于到底为何物历来说法不一,有些学者认为是秧鸡,也有人考证说是伯劳。陆游写过一首《夜闻姑恶》,其中有两句——湖桥南北烟雨昏,两岸人家早闭门,不知姑恶何所恨,时时一声能断魂。从上下文环境来看,应该是一种涉禽,范成大也在《姑恶诗》序中明确说“姑恶水禽,以其声得名……昼夜哀厉不绝。

从字面上解释,姑恶就是婆母凶恶的意思,相传古时候有媳妇受婆婆虐待,含冤而死,便化作了一只水鸟,成天在稻田里碎碎念,数落婆婆的不是。苏东坡却说“姑不恶,妾命薄”,范成大自己也认为“姑恶妇所云,恐是妇偏辞”从维护封建尊卑次序的角度来说,范公认为媳妇的抱怨带有偏见,而婆母的责备则“定有之”,这显然有失公允。无处诉冤的妇人只能一死了之,变作异类才能一吐为快,而结果则更招人烦。

细脚伶仃秧鸡成天在稻田里逍遥快活,早就忘记了“姑恶”的不堪过往。

其实在古代社会,女子嫁人在婆家受气是常有的事,给她脸色看的不光有身为婆婆的大姑,还有丈夫的姊妹。新媳妇怕婆婆,而小姑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制造家庭矛盾(哫哫激婆嗔)。媳妇早晚忙不停,还不敢口出怨言,只是心里暗暗诅咒:小姑你别得意,早晚你也得嫁人,也得摊上个厉害的婆婆!有些媳妇比较聪明圆滑,嫁人三日之后便“洗手作羹汤”,通过小姑摸清婆婆的脾气好对症下药。

至于伯劳对应姑恶的来由,同样十分离奇,源自于一桩父亲错杀亲子的悲剧故事。西周时宣王太师尹吉甫发妻亡故,留下儿子名叫伯奇,吉甫续娶一位美貌女子,试图害死伯奇独霸家产。她捉了一只蜜蜂拔掉毒刺,放在自己衣服上,伯奇见后母身上有毒虫,便上前替她驱赶,后母随即大喊非礼,吉甫闻声赶来斥骂伯奇并将其流放,有口难辩的伯奇选择了自杀,吉甫这才知道错怪了他,惜已无从挽回。

某日吉甫驾车游于田间,忽见桑枝上有小鸟悲鸣甚切,吉甫问道:你是我儿伯奇?鸟儿竟然飞到吉甫面前。吉甫十分伤感,抚摸着鸟背喃喃自语:“伯奇劳乎?若果是我儿,停我车中,若不是速速飞走。”小鸟果真跳到了车盖之上,吉甫驱车回家,小鸟进了家门,对着后母内室怒叫不歇。吉甫要让后妻取出弓箭,说要射杀此鸟,后妻依言拿来弓箭,吉甫却瞄准后妻将其一箭射杀,为儿子报了仇。

后人就从“伯奇劳乎”这四字提炼出伯劳两字,作为这种小鸟的学名,但这种说法显然过于牵强,而且也和姑恶看不出半点关系。后母的“掇蜂”之计若属原创,许多年后倒是被翻拍过一次——骊姬用以陷害太子申生,用的就是这一毒招。主流说法相对合理:伯奇遭后母陷害,心中悲愤难当,作千古名曲《履霜操》,吉甫闻而醒悟,乃杀后妻为子复仇。尹吉甫何等样人?他是当时《诗经》的总编,儿子在歌词中流露出的字字血泪,他当然是能够体会的。

错听谗言逼死亲儿,尹主编内心一定是崩溃的。

如果伯奇化鸟的故事真的为一部分人所接受,照理说人们应该对于伯劳格外善待爱护才是,但老百姓似乎向来不待见伯劳。民间将其作为凶鸟看待,相传伯劳向着哪家鸣叫,其家必有血光之灾,这大概就是从吉甫杀妻的结局来展开的。文言称呼伯劳的叫声为鵙鵙(jú jú),以鸣鵙指代天气将寒,也就是借用了赤脚履霜的典故,倒也正好与物候特征相吻合。可悲的是在自然环境日益遭到破坏的当代,曾经让人避之犹恐不及的鵙鵙,恐怕终究也要成为绝响。

被人误会的野禽还有许多,即便它们默默无声,也还是会被贴上各种莫名其妙的标签,有些只是遭人厌弃,有些却因此横遭杀戮,你知道如此悲催的有羽一族是哪些吗?

栏目策划:彦稠;图文编辑:疏桐

万类霜天 · 21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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