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下的爱情

五月,榴花似火,点燃了整个村庄,也点燃了我奶奶年轻的心。
秋千驱到榴梢上。五月的风撑起奶奶红的裙,五月的榴花照亮了奶奶红的脸。十七岁的奶奶开成榴树头顶最美的石榴花。
一支队伍急急地从街上行进。队长手持双枪,高大英俊,目光如隼。他是我爷爷。
那时爷爷没有扣动扳机,奶奶却被射中。爷爷无意间射出的“子弹”是“爱情”。
刹那间,村头枪声如林。战斗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歼灭鬼子五十多人。我爷爷升任连长。
奶奶六岁没了母亲,识文断字的父亲爱她如双目,经不住她以死抗争。本来缘有地,因地种花生,嫁就嫁吧!奶奶的父亲长叹一声,重如石榴落地。爷爷的第一位妻子被鬼子杀害,第二位妻子生病没及时治疗去世。
五月榴花照眼明。奶奶着石榴红的嫁衣,罩石榴红的盖头,坐在战友们亲手扎成的喜轿里,喜轿上插满了红红的榴花。初夏的风暖暖地吹,布谷鸟悠悠地叫,她的心甜甜地开。这顶石榴花轿载了她的玉貌朱颜,载了她的如花憧憬,将她载入了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苦甜交织。
爷爷侠骨柔肠,对奶奶贴心贴肺地好,一到家什么活都抢着干。为了不让奶奶颠着三寸金莲去挑水,他在院子里安了三个一人高的瓮,每次都将水挑得溢出来。
鬼子来扫荡,奶奶东躲西藏。她刚生下我父亲两个月,鬼子又来了,邻居帮她从墙上的粪洞逃了出去。爷爷更是脑袋挂在裤腰上,曾被鬼子抓去坐过老虎凳,九死一生才被营救出来。身上中过好几弹,险些没了命。在鬼子的一次追捕中,落下了严重的心脏病。爷爷的父亲被打成罗锅,我们家被鬼子烧过两次。
生活虽苦,跟了爷爷,奶奶觉得日子就像树上的石榴,酸中带甜,有滋有味。
赶走了鬼子,经历了内战,终于迎来了全国解放。爷爷仍在外面忙,忙着搞建设。日子总算安稳了,不用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她也成了受人尊敬的军属,逢年过节总有人来打扫卫生,走访慰问。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岁月安好的日子短得像露水。那年,厄运突然降临,爷爷先是降职到区公所。那年的腊月,奶奶刚生下姑姑没出满月,爷爷又成了“右派”,要到大西北劳动改造。
奶奶冒着大雪,跌跌撞撞进了区公所的大门。一个交通员偷偷把爷爷的行李递给她,一卷薄薄的铺盖,一摞书和一张纸条:“我对不起你。就当我没有了,你带着孩子们走吧。”奶奶心底最后的一丝温暖冻结,她的心成了腊月河里的三尺冰雪。
奶奶病倒了,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五天头上,她从炕上挣扎着爬起来。“不能死,不能让那些人看笑话。”
从此,她以柔弱的双肩挑起老老少少一个家庭二十五年,以三寸金莲独自跋涉人世的风风雨雨二十五年。
她像村里的男人们一样下田干活。翻地、割麦、锄草。一天下来,全身散了架,还要侍候老人和孩子,挣的工分总是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苦日子就像田里的杂草一年年周而复始,看不到尽头。
倔强的奶奶还是在院子里栽满了石榴树。她相信爷爷会记得那个艳如榴花的季节,记得榴花丛中的她。她相信日子似石榴,夏天是酸,秋后变甜。
不出工时奶奶就在榴树下纺线。纺车咿咿呀呀地唱,榴花灼灼艳艳地开,照着她日益憔悴的眼,暖着她日益冰冷的心,支撑她走过屈辱和磨难的一年又一年。
衣带日已缓,岁月忽已晚。榴树长成碗口粗,奶奶没了榴花样的容颜。
我四岁那年,爷爷回来探家,那时他还没有平反。枪林弹雨没有将他打倒,名誉却彻底击垮了他。不愿在家多呆,不久他又要回大西北。
奶奶幽怨的目光落在榴树上,口中喃喃:我为你留的石榴能装三个瓮,你还要让我再留下去……
爷爷涕泗纵横,泪湿衫袖。
爷爷留了下来,后来平反正名。
五月,榴花如火,照眼欲明。八十多岁的爷爷和奶奶在榴树下又相携了三十年。爷爷青松一样的身躯弯成一张弓,奶奶榴花一样的容颜皱成一枚核桃果。曾孙们在膝下跑来跑去。上苍没有赐给他们金钱和地位,却赐给了他们长寿和儿孙满堂,他们经常笑得合不拢嘴,像秋后的风儿吹开的石榴。
五月榴花照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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