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的盛世

鸟儿的盛世  山东高鹏

如果说中国人有十年浩劫、百年耻辱,那鸟儿们的浩劫肯定不止百年。

看看中国近现代的历史,一场场战乱,一次次饥荒,一轮轮运动,饥寒交迫的人们恨不得把树砍光,把落叶枯草耙光,用来烧火取暖,恨不得把野兽捉光,把鸟儿打光,用来填补辘辘饥肠。于是山越来越秃,森林越来越少,鸟兽越来越难觅踪迹。爸爸妈妈说,他们童年里最深的记忆不是读书,不是劳动,而是每天放学之后,带上耙子到野地里去拾草烧火。那真是些自由奔跑,充满竞争的时光,只有最聪明最灵活的孩子才会满筐而归,得到大人们最由衷的赞美。那时候的秋天,荒草落叶总是被早早地收拾干净,道路的两边会留下耙子反复耙过的痕迹。田地里的麦秸、玉米秸、地瓜秧也会被精心堆成高高的一垛,努力做到物尽其用,守护着每个家庭无比漫长的冬天。“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炊烟袅袅升起,母亲呼唤回家,那才是记忆里最隽永的乡村风情。哪象现在,到处是枯草,到处是灌木落叶,到处是收获后随处扔弃的庄稼的尸体。那时的世界永远是光秃秃的,除了胆子大,没志气,愿意屈身到人类的屋檐下居住的麻雀和燕子外,哪里还有鸟儿的安身之地。而鸟儿本是属于天空、属于树林的自由的精灵啊!

所以,我们很少能见到鸟儿,关于鸟儿的印象都来自于书本。为什么所有孩子都会兴高采烈地背诵“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因为这诗里隐藏着从没见过的,让我们心驰神往的异域世界!小巧玲珑,浑身明黄,叫声清脆婉转的黄鹂快乐飞翔在灞河岸边,身子高挑、羽毛洁白、单腿独立的白鹭静静站立在梦里江南。还有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什么“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什么“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什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什么“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每一个诗句里都描画了最纯净最自由的天空,都隐藏着最鲜活最热烈的生命。还有“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那年年春天能够听到的“不如归去”,却从来无缘见过的布谷鸟,那叫声从远到近,四野回荡,宣告着春耕时节的开始。记得小学课本上最喜欢的课文有两篇,一篇是《翠鸟》,一篇是《鸟的天堂》,之后的很多年里,我的梦中都会有一棵居住着千万只鸟儿的大榕树和惊鸿般划过的一抹翠色。

但世界好像渐渐变了,树木越来越多,远处的山越来越葱茏,近处河道里芦苇荡越来越浓密,就连鸟儿也越来越多了。

首先多起来的是喜鹊。那些身材修长的鸟儿,只有黑白两种颜色,虽然不是年画里“喜鹊登枝”那样的花喜鹊,但眼睛大大的,尾羽长长的,一样显得很优美。它们整日从东飞到西,从西飞到东,常常路过我们的窗前,也不知到底忙些什么。它们总是飞得很慢、很从容,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优雅。公园里的树上的喜鹊窝也越来越多,这是一种勤劳的鸟儿,总是选择最稳固的枝叉,衔来尽可能多的树枝,为自己搭建起最舒适的巢穴。

然后便是野鸭。它们不知从哪里来,后来竟定居在了苍源河中几处巨大的芦苇荡里。不像画里那种又大又肥的形象,它们个子小小的,椭圆形的身材,黑灰色的羽毛,每天在宽阔的河面上凫水捕食,一会儿翻个身钻进水去,只留下一点波纹向远处荡漾,一会儿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它们有时候也会游到人类放养的鸭鹅群中,与这些比它们大的物种混在一起玩耍,远远看去,白的鹅、褐的鸭、黑的野鸭,一点也不违和。这些鸟儿警惕性很高,一旦有人类从近旁经过,它们立即就会发现,要么一个猛子水遁而去,要么慌慌张张扇开翅膀贴着水面飞走,躲进远处的芦苇荡里去。

还有白鹭。漠漠水田飞白鹭,这些原本该是南方水乡的鸟儿,竟然也频繁地在我们这条北方的河流里现身。白鹭是一种以气质取胜的鸟儿,它们长嘴长颈长翅长腿,和美丽丰满的天鹅和潇洒飘逸的仙鹤相比,显得骨感地过分了些。夏秋时节,它们常常出现在苍源河的浅水地带,时而悠闲漫步,长喙拂水,从水中捕鱼捉虾;时而单腿独立,抱头缩颈,作老僧入定状,一站便是半日。很少见它们飞起,但它们飞行的姿势可比野鸭优美的多,巨翼扇动,长颈前伸,两条长腿直直地探在后面。它们飞起来的时候。这片大大的河面立刻变得狭小起来,让人觉得如此浑浊的河水根本配不上这美丽的鸟儿。

有一天,在这片水面上,我竟然发现了一只海鸥,浑身雪白的羽毛,和鸽子长得很像。这是一只孤伶伶的海鸟,从东边飞来,犹豫了几圈,才降落到了水面。也许这是一只被飓风吹得迷失了方向的海鸥,被风裹挟出很远,现在肯定有些发懵,有些忐忑。它终于看到了一片沼泽,决定停下来休整一番。也许这是一只富于探险精神的鸟儿,它希望离开自己熟悉的大海,顺着海风的力量,向遥远的内陆进发。一路上的山水田畴肯定和海上不同,它像在海上航行了三十多天的哥伦布,是继续向前,还是选择返航,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战略抉择。

然后便是在公园里偶然遇到的一些美丽鸟儿。见到这些鸟儿纯属运气,和那些在街头惊鸿一瞥、转瞬即逝的绝世美女类似。我遇到过一只翠色羽毛带着斑点的小鸟,在树丛中飞得很快,身上被太阳耀得闪闪发光,我怀疑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翠鸟。我还遇到过一只和喜鹊个头差不多,全身黄褐色羽毛,头上顶着几根孔雀般头冠,尾巴拖着红色长羽的鸟儿。这肯定不是野鸡,因为野鸡飞不高,这只美丽的鸟儿却能在树的高处振翅飞过。

运气最好的是一个清晨,一个人在公园的深处散步。转过一个拐角,我突然看到对面矮树的枝丫上立着一只美丽的小鸟。我立即屏气凝神,停下脚步。小鸟不大,全身明黄色,红色的喙,两根红色的冠冕,长长的褐色尾羽,它正扬着头,在枝头清脆地鸣啭,声音嘀嘀呖呖,像小时候吹过的铜哨,似正与远处的鸟声应答。这时候,它也发现了我,因为它停下了歌唱。它起初应当有些害怕,但很快那眼神便发生了变化。它站立在枝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像一个绝代佳人审视庸脂俗粉一样,有些不屑,有些居高临下,让我竟然不知所措。这样的对视持续了半分钟,它突然又叫了两声,振翅飞走了。我追了几步,但见它穿花拂叶,很快便失去了影踪。

真地崇拜这些鸟儿!过去的这些年里,这些美丽的鸟儿到底躲藏在什么样的地方,躲过了战乱,躲过了猎枪,躲过了牢笼,躲过了饥饿的搜捕?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桃花源、乌托邦?真有什么异世界、幻想王国?如今,鸟儿们发现猎网越来越少,猎枪越来越少,贪婪的人类越来越少,它们真正感受到了春风和暖,万木更新。它们重又现身这个世界,重又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今天,放学时经过一片苗圃。正是落日余晖,密集的苗木丛里,千万只鸟儿在叽叽喳喳、啁啁啾啾,嘀嘀呖呖,悉悉苏苏,有的厚重豪放,有的甜美清脆,有的沙哑难听。除了灰色的麻雀,偶然还能望见一些彩色的鸟儿在枝条上忽上忽下、蹦跃来去。这真是些快乐自由的生灵,不同种类的鸟儿聚居在一起,居然也语言相通,情投意合,居然能七嘴八舌,聊得热火朝天。不知道它们是在炫耀今天出游的经历、觅食的收获,还是在预言今晚的美梦、明日的静好?

不过,它们肯定从来没有聊过,自己何其有幸,生活在这样一个鸟儿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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