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甜还是故园水

都知道水是生命之源,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仿佛天经地义的事。对于人畜为水所困,那是有幸生在水乡江南或生活在河湖之滨的人们无法想象到的苦况。在我的家乡——渤海湾西南岸广袤的鲁北大平原上,自然资源尚算不得十分贫瘠,唯有淡水一项困扰了世世代代的人们。作为退海之地,有的是盐碱地、苦咸水,人畜用的淡水就成为祖祖辈辈几百年来最稀缺的东西。当然,这话说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啦。

先秦《击壤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孔颖达疏》中称:“古者穿地取水,以瓶引汲,谓之为井。”打井取水,就成为家乡人民获取生活用水的主要来源,这也就催生了一个新行当。

打井这套手艺传到德成这辈不知是第几代了,他家祖上就是专会打井手艺的匠人,靠了这手艺他家的光景要比别人家好上一大截子。村里唯一一口养活了千百口子人和生灵的水井就是德成他爷打下的,只是至今已废弃,井栏腐烂,井口四周长满了野草。小时候,井边是孩子们最常玩耍的去处。在老一辈人眼里,打井可是一门绝活儿,德成的技艺不只是活儿亮堂,最要紧的是一双眼睛特别毒,简直比得上孙猴子的火眼金睛,哪地儿水源旺,水质甜爽,打多深,打量几眼就估摸个差不离儿,因此受到方圆几十里人们的普遍尊敬。

这手艺不单养活了德成一家人,还为他赚了个知书达理的俊俏媳妇儿。自从德成的爹在受雇为一远房亲戚打井时被一块落石砸伤了腰,德成也便提前出徒,带了一个学徒开始承接活计。

邻乡一户乡绅新建的后花园要打一口井,派管家来谈妥工价后,德成师徒二人如期开工。刘乡绅的园子建得气势宏伟,奇石假山,鱼池亭榭,植了各色花草树木,德成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把一双眼睛看直了。他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后,指定一处号下方位,徒弟就甩开膀子开挖了。在井口开下丈把深时,德成抓起酒葫芦,仰脖灌下几口老白干儿,抖一抖膂力过人的双臂跳下井去。随着一股清泉汩汩涌出,也便大功告成,剩下的箍井砌井口的活儿更不在话下。打井的几天里,就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上了德成,乡绅的小女儿已到了适婚的年龄。门不当户不对的两户人家如何结亲,其中曲折不尽详知,但终究二人喜结连理。

那些年连老天都不体恤怜悯苍生,连年干旱,村东头的水井淘了几次,那几股泉眼还是不旺,长不出足够人们喝的水来,德成家院子里的水井水位也下降了不少。熟读《四书五经》的德成老婆,一次汲水,把井绳全放开,那水桶也只蹭着水面,便把身子探下井口,摆动井绳打水,一下重心不稳栽进井里,所幸水深只是及膝。“奶奶的,啥年景啊,打井的没水吃了!”那年,村里就有一户人家挈妇将雏投奔了武定府一亲戚家。

一场声势浩大的求雨法事又泡了汤,龙王爷连个屁都没放。等到人们骂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也就算完,白白浪费了一些财粮。

庄稼只在早上才有那么一点生机,太阳一露头,全都蔫下来。马颊河最后的那点泥汤也干成一层痂皮,村人只能去更远的地方找水,人和生灵还要活命呢。人们都心急如焚,绝望的情绪在村子里开始弥漫开来。

曾祖拿出大半辈子省吃俭用积攒的硬货置下十亩地,南北向三行植下几十棵枣桑槐杨,一腔热血谋划着振兴家业。仿佛老天特别吝啬,尽管祖奶奶初一十五上供敬香,不曾少了虔诚,祈祷的风调雨顺仍是一年年落空,守着十亩地还是忍饥挨饿。没有水啥也不长啊!曾祖打定主意借了贷自家打一口井。这主意一说出口,遭到祖奶奶的强烈反对:“万一打不出一口甜水井,连这十亩地也保不住了啊!”祖奶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打井需要真金白银,打井的并不保证打出甜水来,而一口咸水井只是废物。那年月,若说谁家自打一口水井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儿。“打井盖房子,不死脱层皮!”艰难可想而知。

除了赌一把,曾祖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这一晌地是十里八乡公认的上好地块,方方正正的十亩,那可是一大家人得以温饱的依赖。

德成在外乡接连打了几口枯井、两口苦咸水井后,也偃旗息鼓,刀枪入库,跟着人们日天骂娘的怨声不断。尽管主家并不少给一分工价,可是面对接连即打即废的几口咸水井,德成实在抬不起头来,在接那工钱时心虚得不行。所以当曾祖唤来德成商量打井的事时,德成的脑袋摇得像货郎鼓:“饿死人的大年馑,这是老天要收生呀,咱一凡人抗不过天意啊!先前打的那几口枯井每晚瞪着空洞洞的眼窟窿在我眼前晃。……我可不敢接活了,这手头儿越来越没准了!”

曾祖说有个风水师看过了那块风水宝地,打井一准出甜水。德成在那块地上转悠了大半晌,一锅一锅地吸罕烟,最后狠狠地深吸一口,把烟袋锅在脚底板上猛劲儿一磕:“择吉开工!”那浓重的话音伴着从鼻孔喷出的两缕浓烟把树上的一只鸟惊飞。

一番焚香上供后,德成跟徒弟开工打井。几个闲人凑来,在他们眼里,曾祖打井不过新增一个笑料,他们纳闷的是德成,明知白费劲儿,还糟蹋自个儿的好名声。

几天后深度差不多达到丈半,这一锨板挖下,感觉就有了不同,一股湿气顺了锨把窜上来。低头看,一股水苗从光亮的挖土后的切面渗出来,在凹底儿积下。德成没待泥沙沉下,捧起咂一口,然后是一声大笑。把井口外的人吓了一跳,难不成德成魔怔了。最担心的是曾祖,大热天打起了寒战,探头望下。德成在那一声后,变成有节律的哈哈大笑,眼里淌着泪,一脸泥水。“我说,你家有天神保佑着呢!甜掉牙的神水啊!我还能行!我发誓了,再打不出甜水井,这辈子不干这营生了,糟蹋人家钱呢!”“咚-咚-”的鞭炮声明白地告诉全村的人,曾祖赌赢了。千数人的村里,谁还有那么好的运气!抱着看笑话心态围观的几个闲人灰溜溜地走开。祭井的鞭炮声还没销尽,挽了抓髻的大脚板媒婆就上门为二十大几的伯祖父提亲来了。那年月一口甜水井不仅是一家人的命脉,甚至还左右着一个家族的兴旺发达。

老马家打出一口泉眼旺盛、水质甘冽的甜水井的消息对于被旱魔折磨的庄户人家来说,比那一年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更能震撼人心。

按照曾祖的设计,是要起井台、筑井亭的,眼下最紧要的是救下这十亩地上半枯的庄稼。砖石砌好井口,架上一架水车,两天两夜的鏖战,才把地浇了一个遍,那玉米高粱一夜间就窜高了一扎。

这口井被人们称作马家井,也就成了方便四邻八乡的公共设施。无论何时,井上的人都排起长队,有的抱着瓦罐,有的担了木筲来取水。真正解决旱情还是几天后的一场透地雨,那年才不至于颗粒无收。这块地的灌溉有了保障,蔬菜、瓜果、五谷全能自给自足。随后曾祖在井边建起两间垛根子土屋,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晴耕雨读,静观世事风云变幻,安分守己地过活。

时光一晃就到了五十年代,那块地扩增到了十五亩。父亲、姑妈渐次长大,原来的三间旧屋就显得狭仄。继承了曾祖决断英明的祖父又做出一个重大决策:从那十五亩地量出六亩置换村里一户人家一块接近半亩的宅基地。

不能否认,祖父的这一行动是具有战略眼光的。过后回望,当时如有神助,也可说是吉人天相。第二年,土改定成分,土地的多少是重要的衡量参数。祖父被定为中农,那一户增加了六亩土地的人家就跨上了富农的门槛。其后二十几年,他家后人参军、上学都成了障碍。

土改入社了,曾祖引以为豪的那口水井和用血汗钱置下的耕地连同林木统统归了集体。那一份地契文书,由父亲一直保存着,静静地躺在书箱中。在多年后,我得以知道,祖父在用耕地换地基的同时,把地边十几棵一抱粗的家槐杨树也卖了,淘来一把顾景舟的紫砂壶和一方端砚。偶然结识马谷山上一个游方和尚,相谈甚洽,紫砂壶就易了主,那一方端砚也不知所终。

成为集体财产的水井边好像更热闹,井台四周几丛茂盛的绿竹为人们带来一片清凉,也就成了生产队开会派工记工分的场所。很多次德成翘着山羊胡子蹲坐井栏边,大谈特谈当年打这口井的经历,其中多少杜撰的成分不得而知,反正最后添油加醋地演变成了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他还是操起老本行,带了仨徒弟为别的村打井挣工分,但他一生中最风光的岁月基本到此结束。

八十年代初期,土地又分到各家各户。一种先进的叫做手压井,俗称竹竿井的地下取水设备面世了。新玩意儿的优势显而易见,一两个小时就能完成包括打井眼下管子整套活儿,投资小,搬移方便。户家多是打下几个井眼,庭院里自然少不了,家家都有。遇天旱了,把井架挪到地头,找到标识,移开盖在井眼上的砖石,把塑料管子插下,跟井架下的接口连接好,倒入引水,掀压手柄,冰凉的地下水一下滋润了焦渴的土地,即将干枯的秧苗瞬间焕发出生机。

德成倔强地顶住其他家人的意见坚决不安装手压井,从水井里担水抗旱,可是看到地邻轻松地就能让清澈的地下水哗哗流出来的时候,眼里还是闪过一丝失落,神情暗淡了不少。

地下水缓解了吃水难,但多含不宜人体吸收的矿物质,加上人们大多没有刷牙的习惯,一张口都是两排黄锈斑斑的牙齿。不常饮用的人喝后有的会诱发肠炎、起水泡等症状或不适。德成孙子在城里完婚后要带媳妇回家过年,成了他一家天大的事儿,人家可是大学生呢!好赖过了年三十,大初一就逃回城里,人家喝不下苦涩泛黄的井水。此后再回婆家就自己带上一大桶自来水,这事儿被村里闲人们说笑了好一阵子。

开挖幸福河引黄工程让家乡的人着实欢喜了一场,幸福的笑容在人们的脸上保留了一阵子后,短暂的期盼和希望很快破灭,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借不上光。为数不多的南部几个乡镇农业灌溉勉强能受益,北部乡镇还是望水兴叹。农业用水虽然有马颊河、四女寺碱河,但上游工业废水的排放造成河水污染,不堪利用。

没有淡水对爱喝茶的父亲来说就成了一个大难题,父亲就开始自力更生地发起找水行动。听说南洼(地名)树园子边沟新挖了一个土井,水质甘冽,是一个磨豆腐的最早发现的。把舀子绑在一根竹竿上,骑上自行车载俩塑料罐,天未明时就去“抢水”。说到“抢水”,因为无论起得多早,那土井前都早有人排队等着了。我在一年寒假中,也曾参加了几次“抢水”。去的早了,把水桶按进水中可直接灌满,后面的只好一下下的用舀子舀了再倒进罐中,要装满两只水罐没有半个钟头是不行的。

对于淡水稀缺,人们还是有办法的。一是修建水窖存蓄雨水雪水。水窖也叫旱井,多挖成柜型或圆柱形,采用水泥砂浆抹面或现浇混凝土防渗。井口用砖石砌出井台,平常加盖上锁,以防水质受污染和人畜坠入,水窖成为北部乡村十分普遍的蓄水设施。屋檐下固定悬挂一分为二的长竹竿,打通了竹节处的隔断,一端稍低,雨水顺了管道流到水窖里。平时舍不得大肆挥霍,逢到年节或来了客人,才舍得掀开井盖,放下水桶汲了,每次并不打满,以防滴洒。毕竟这需要看老天的脸色,有时水窖也会大半年见底。因此我对村里“借水”的事并不感到奇怪。记忆中,自家院子南墙根下一字排开几口大水缸,就是用来储存雨水的,只是烧开的水中常见叫做孑孓的蚊子幼虫的尸体。

再是人们在清早舀取池湾或水井浮层的水饮用,据说那水要好喝得多,道理是甜水轻,浮在上面。卖水的无本小生意也就适时地应运而生,红火了几年。家乡还没有做此生意的,若是见到谁家花钱买水喝,非被唾沫星子淹死不可。可是在公社机关就属司空见惯,在大山上学时,经常见到卖水的赶一头毛驴拉着地排子车进出各单位,五分钱一罐的价钱还算公道。

时光进入九十年代,无棣水利史上最辉煌浩大的农村供水工程在全县铺开。在中东部开挖了两个大型平原水库,引进先进净水设备,自来水全都进村入户,把家乡人们“开关一拧甜水来”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七十多岁的德成也喜欢上了喝茶,“嘿嘿!真不简单,没想到咱这辈子还能喝上黄河水,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作者:马士明,字千里,号剑琴居主人,山东滨州无棣人。人社部SIYB创业指导师,教育部中央电教馆认证“中华传统文化高级教师”,滨州市红十字会星火义工,无棣阳光社工,终身学习倡导者。爱好美食、驴行,亦习茶道。读书涂鸦自娱,偶有文字散见部分省市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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