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真的世界
一
书真的家在村东头，再往东就是野地。野地再往外就是庄稼地，一大片庄稼地。
书真的家和野地之间被一段土坡分隔开，那土坡就算是书真家的院墙了，这段土坡原本是村里的圩墙。听爷爷说，那圩墙原本很高，以前是用来抵挡土匪的。那年黄河发大水，整个村子周围一片汪洋，野地里的庄稼都看不见了，只看到远远近近的几丛树梢，圩墙把水隔在了村外，成了村子的保护神。后来，再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水，也没有土匪汉奸侵扰，圩墙渐渐失去了作用，成了村民们盖屋垒墙的使土场。
圩墙渐渐矮下去，野草却渐渐高起来，紫穗槐、酸枣树开始在土坡上疯长，密密匝匝，常有鹌鹑和兔子在里面做窝。春天的时候，高大的洋槐开出满树的白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在整个野地上空盘旋，久久不肯散去。
书真喜欢这个季节。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酸枣稞还没发芽，土坡上和土坡外的野地上开着各色的小花，洋槐的刺很尖，书真不敢爬上去，但可以从低矮的灌木的缝隙里看出很远。大路上的马车，小路上的行人，耕田的老牛，还有飞得很低的鸟。
那些鸟低低地飞着，掠过开满小花的野地，飞过绿油油的麦田，轻声叫着，不一会儿就飞远了，带着书真的心飞远了，消失在远处的天空。书真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那些她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和她一样站在高处往这边看的孩子。
二
草更绿了，酸枣树、洋槐树也长出了叶子，土坡上的草丛里偶尔会有小兔子跑出来，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睁着两只漆黑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坐在窗前的书真，透过窗棂静静地看着它。不，不是它，是它们：还有一只，两只，三只，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啊。书真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它们。小黄狗不合时宜地汪汪地叫起来，虽然细铁链限制了它跑远的脚步，小兔子们却蓦地一下，不见了。书真追到土墙边，没看到小兔子的影子，只看到墙外两只飞起的鹌鹑和掠过树梢的风。
书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嗔怒地剜了一眼小黄狗。小黄狗摇着尾巴，扭动着身子对着书真讨好、撒娇。书真伸出手摸摸它的脑袋，任凭它用温暖潮湿的舌头舔着自己的手心，有点痒。
书真喜欢在土墙根玩，喜欢自己玩，也喜欢强子来找她玩。
书真的爸爸在南边的矿上，很久才回家一次，书真都快忘了爸爸长什么样子。娘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做饭洗衣服，还要喂猪纺棉花，好像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娘不爱说话，也不陪书真玩，只知道干活，只有强子妈来的时候她才说话。她们挨得很近，说很多的话，声音很低，书真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也不想听。
强子爸当兵。强子妈是村里小学的老师，放了学就来找书真妈。强子妈来的时候，强子也会跟来。强子妈和书真妈在屋里说话的时候，书真就和强子玩。有时候，强子妈不来的时候，强子也会自己来。
三
强子比书真大一岁，心眼多，会玩。
他们会在土墙边上钓叮当。叮当是一种蜘蛛，会在土坡的草丛里打洞，然后在洞口织一个小盖子把洞口盖住，盖子和土一样的颜色。书真总是找不着，强子能找着。强子找着后会喊：“书真快来，我找着一个。”然后，指给书真看。书真小心翼翼地用草棍拨开盖子，洞口便露了出来。强子拔一根莠子草给书真，书真把莠子草伸进洞去，然后两个人一起唱：
叮当叮当开门儿来，
姥娘给你送食儿来。
叮当叮当开门儿来，
姥娘给你插花鞋。
然后就有一只长着八条粗腿的毛绒绒的叮当，顺着草杆爬上来。书真说：“强子，你真能。”强子就憨憨地笑。强子笑，书真也跟着笑，他们就这么一会儿唱一会儿笑地玩一个下午。
他们有时候也到南边邻居家的屋后面找巴拉油，或者到椿树上找干够瓣（学名臭椿沟眶象）。巴拉油就是蜗牛，夏天下过雨才会有，下过雨后会在邻居家白石灰墙上爬出发亮的道道。干够瓣是椿树上才有的一种硬壳的飞虫，褐色中带有一些不规则的白点，像冬天烧煤剩下的琉璃疙瘩。这两种虫子不同的是一个爬一个飞，相同的是它们都会装死。他们会把装死的巴拉油放在手心里，一边冲着它唱：“巴拉巴拉油油，先出角角，后出头头。”一遍遍地唱，蜗牛就会把头从壳里伸出来。也有不听话死活不出头的，强子就拿它的肚子在青砖墙上打磨，壳被磨破后拿小草棍轻轻捅它柔软的身体，蜗牛就不敢再装死了。干够瓣喜欢趴在椿树的树干上，看上去和椿树的树皮很像，一旦被抓住，它就蜷起触角和六条腿，把自己伪装成一块“干够”。强子教书真把它轻轻攥在手里，手心向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敲打手腕，干够瓣被震得晕晕乎乎，手一张开，它就飞走了。每到这个时候，书真就说：“强子，你真能。”
他们也趁老母鸡不下蛋的空当去鸡窝边逮铜钱螂（学名金龟甲），铜钱螂的壳很硬，黑色的，泛着青绿的光，像铜钱的锈。强子用手捏住，让书真拿细线拴进铜钱螂的头和身体之间的细缝里。书真就牵着它看它飞，它飞一会就不飞了，强子从书真手里接过来，帮她抡。青绿的铜钱螂在强子的手里抡成一个圈，很圆。抡几圈，铜钱螂就又开始飞了。
书真玩铜钱螂的时候，强子就去鸡窝里挖蛴螬。铜钱螂是蛴螬变的，藏在鸡粪里面，强子把挖到的蛴螬喂书真家的老母鸡。老母鸡吃蛴螬，也吃铜钱螂，还有瞎碰、胡游（甲虫名），吃的多了，老母鸡能下双黄蛋。这些是强子告诉书真的。强子还说：“蛴螬大了变铜钱螂，铜钱螂喂鸡，鸡吃了下蛋，还拉粪，粪里又生蛴螬。这事儿真有意思。”
书真说：“强子，你不嫌臭。”
又说：“强子，你想的真多。”
四
强子妈隔着窗户喊书真：“书真，你和强子这么好，长大了给我们家当儿媳妇吧！”书真说：“才不呢。强子学习好，能考大学，考上大学就是城里人了。”强子的脸就红了，瞪了他妈一眼，气呼呼地走了，头也不回。强子妈笑了：“这孩子不识闹，还当真了。”书真娘说：“孩子大了，知道害羞了。”
强子一连好几天没来找书真玩。书真也不再爬上土坡看野地，一个人逗小黄狗玩，一边支棱着耳朵听院门响。
强子下次来的时候，书真问他：“你生气了？”
强子说：“没生气。”
书真又问：“那你为啥好几天不来找我玩？”
强子说：“人家说男生和女生玩烂脚丫。”
书真说：“你早就知道。”
强子憋得脖子一鼓一鼓，哼嗤了半天，说：“我不上大学，也不上城里。”
书真笑了：“可是我想去，我还没去过城里呢。”
强子说：“城里有啥好？到处是人，到处是高楼。”
书真说：“我就是要站在北京的高楼上，说不定能看见我家的房子。”
强子说：“北京在北边，很远。你家在村东头，一直往东是大海，没有高楼。”
书真有点惋惜，还是说：“强子，你懂得真多。”又问：“那城里有燕子吗？”
强子说：“没有，燕子在楼上没法垒窝。”
书真问：“那你见过大海？”
强子说：“我爸爸当兵的地方就在海边，他带我去过。”
书真说：“那海里都有啥？”
强子说：“海里当然有水，有鱼，什么样的都有。”
书真说：“有鸟吗？”
强子说：“当然有鸟，在海上面飞来飞去，飞得很高，很远。”
五
转眼麦子熟了，土墙外的田野上一片金黄。麦子收割了，玉米苗长高了，田里更绿了。
一只蜻蜓飞过来，让书真有点走神儿。沿着蜻蜓飞过去的方向，强子看到西北边一大片云彩眼看着压过来。
强子说：“要下雨了，我们去扑麻螂吧。”麻螂就是蜻蜓。
书真跟在强子后面，扛着扫帚去院子外的场院上扑麻螂。书真扑到一只红色的，强子也扑到一只红色的，还有一只绿色的。红的个头小，绿的个头大。
强子说：“你拿回家喂鸡！”
书真说：“你妈说过，麻螂是益虫，要保护。”
强子说：“那你放到蚊帐里吃蚊子吧。”
书真说：“那我留下这只绿的，把红的放了吧。”
两只红麻螂从书真的手里飞起来的时候，雨点就落到书真的手心里，然后是头上、肩上，眼睛里。雨点越来越大，大得书真都看不清跑回家的路了，闭着眼睛往家跑的书真一下就摔倒了。
六
这次书真去了城里。她躺在城里医院的病床上，四周全是白色，左胳膊上缠的绷带也是白色的，满眼的白色让书真直晕。
书真爸爸坐在床边上打盹。书真伸出右手推了一下他，爸爸就醒了。书真爸睁开眼瞪着书真，嘴里却在喊：“书真妈，孩子醒啦——”
书真娘从外面冲进来，把塑料洗脸盆扔在地上，一把抱住书真的头，嘴里喊着：“你可吓死娘了！”眼泪把书真的脸都打湿了。
书真问：“娘，我摔着头了吗？”
书真娘说：“你的头撞墙角上了，流了很多血。”
书真又问：“我睡了多久？”
书真娘说：“你撞昏了，睡了两天。谢天谢地，没把你撞傻。”
书真咧咧嘴笑了，书真娘也笑了，书真爸也笑了。
书真爸说：“把你放在家真不放心，等你好了，要不就跟我去矿上的学校上学吧。”
书真说：“我不去，我要陪着俺娘。再说，我还想和强子玩。”
七
书真出院了，书真爸也回矿上了，书真娘又开始忙着干活了。
强子没来找书真。书真每天坐在屋里，透过窗户看院里的麻雀跳来跳去，小黄狗一叫，它们轰得一下飞走了。
夜里，书真躺在炕上看她娘纳鞋底儿，不时把针伸进头发里磨一下。麻线被她娘抻得很长，又拉回来。书真看得出神儿，问她娘：“强子怎么不来找我？”
书真娘说：“忘了跟你说了，强子上他爸那儿去了。”
书真问：“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书真娘说：“不回来了。他爸当了军官，把他们娘俩接走了。”
书真一下坐起来：“啥时候的事？”
书真娘说：“他们走的时候，你还没出院。对了，我回家拿东西的时候，门缝里有张纸，你看看是不是强子给你的。”
书真娘从炕席下摸出那张纸，书真一把抢过去。煤油灯下，书真看到那张纸上画了一只绿蜻蜓。
那只绿蜻蜓在书真的梦里活了，长得很大，大到书真可以骑在上面。书真骑在绿蜻蜓上，飞啊飞啊，飞过那片野地，飞过玉米地，越飞越高，小河小路都成了一条线，人和牛都成了蚂蚁。书真又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蜻蜓，两只小辫变成了翅膀，她绕着高楼飞，还有远处的大海，大海上有很多很多鸟都在飞。
八
书真头上的纱布拆下来了，吊着的胳膊也放下来。她又可以爬到土坡上，也不怕洋槐树上的刺儿，爬到树丫上看远处，一看就是大半天。
书真娘说：“你个疯妮子，不怕摔啊？”
书真说：“娘，我想到我爸那儿去上学......”
作者：朱儒明，山东省博兴县人，现任博兴县店子镇中心小学校长。有自印诗集《我参与了小麦的成长经历》、作品《心灯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