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枣花飘香时
我出生在偏远的农村,老家临街而居。对面有两条小胡同,东面的那条小胡同有好几家住户,那里有我儿时的玩伴,那里的天空曾记下我们的欢声笑语,那布满岁月尘埃的墙根下应当还有我们摸爬滚打的印迹。西边那条胡同里只有一户人家,越过他家走几步,就到我家的枣园。我的很多记忆,都由此展开。
记忆中,我家的枣园很大很大,那时的我行走其中,感觉那就是森林。三四十年过去了,枣花香甜的气息依然溢满童年时光。我曾一次次抚摸每一棵树,一次次点数枣树到底有多少棵。我清晰记得枣园有四十四棵高低相间品种各异的枣树:早熟的如铃铛般的大铃枣,秋风未到,就已经甜脆入口;农历七月份一到,皮薄质细的小枣就穿起红衫;秋风渐凉,肉多皮厚的青枣还在枝头摇摆。现在想起枣儿红遍枝头的景象还舌下生津呢。在我清贫的童年,那些枣子就是我家宝贝,脆甜的鲜枣是应季水果,晒干了的枣子是我整个冬季的零食,更是我家收入的主要来源。
每年春季,煦暖的春风吹过,干裂黢黑的树身微微泛出紫色,光秃秃的枣枝上就伸出许多黄绿色的小枝条,随着天气变暖,小枝条长长、变绿。到了五月份,竞艳的百花华丽谢幕,枣树上鹅黄的小花闪闪烁烁,好像树树繁星,枣林里弥漫着甜味儿。漫步林间,耳畔传来“嗡嗡”“嗡嗡”的声音,那是蜜蜂在枝叶间穿梭寻觅,酿造美好的生活呢。这时,农闲的日子,母亲有时端着针线笸箩,拿着小板凳,在枣树的阴凉里做针线活,五月明媚的阳光从密密的枝叶间偷偷地挤过来,微风拂过,簌簌枣花落满衣襟,斑斑驳驳光影在母亲身上跃动,树上蜜蜂嗡嗡地闹着,树下小小的我看大蚂蚁爬树,恬淡安详,一直以为日子就是这样,母亲在,岁月静好。
到了秋天,红红的枣子挂满枝头,脆生生甜蜜蜜的香味弥漫整个枣园。无论是清新的秋晨,还是微雨的午后,枣子成熟的气息令人垂涎欲滴。我家枣林南侧是一条村路,村人由此可以去地里干活,也可以去邻村或者更远的地方。枣园没有栅栏,枣林也成了村人抄近路走捷径的地方,那些垂下来红红的枣儿就成了别人口中之物。每到这时节,我就自告奋勇看守枣园,母亲总是叮嘱说:“瓜果梨枣,谁见了谁咬。只要不糟蹋,过路人摘枣吃,不许骂人的哟。”我谨遵母亲教导,从不难为路人,但我的原则是只准吃,不许带走。也许是枣儿的诱惑太大,有人为了摘到枝头红红的枣子,东拉西扯,也曾因此弄断枝条,洒落一些还未曾熟透的枣。任由小小的我着急跳脚。过往的行人中,我最喜欢“斜眼大爷”,因为他从不伸手摘枣, 还常常给我带来惊喜。
斜眼大爷是我村的一个光棍老头,和我家同住一条街。从我记事起,大爷就面色苍老,驼背,孤身一人,住在一个塌败的院落里。院子很小,有门,歪斜着;有院墙,很矮,高低起伏,四季有草在墙头摇摆;住屋很小,没有窗户,黑洞洞的。据说大爷小时候眼睛并不斜,一次感冒发烧无钱医治,病好之后,黑眼仁就跑偏内眼角,因此被人称为斜眼,真名就被人忘记了。大爷因为身体原因,干活不好,家里又穷,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嫁他,在村里受人歧视,有人甚至欺负他,一言不合对他拳脚相加,我曾亲眼见过他本家的爷仨打得他头破血流。我的母亲为人谦和,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斜眼大爷也不例外。有时母亲看他穿得衣衫褴褛,还会拿些衣物给他,无论夏季单衣还是冬季棉衣,都是拆洗的干干净净的送去。每到年节,母亲还从我们并不多的年货中拿出一部分匀给他,有白面膜、大包子、黍米面的黄年糕、萝卜馅的油炸丸子……这些可都是我的最喜欢吃的。我常常因为母亲送人不高兴。因为我的不高兴,母亲也曾多次批评过我。母亲年年都让我们给大爷送年货,没有一年遗忘过,直到大爷去了福利院才终止。枣子成熟季节,每逢集日,在我望眼欲穿的午后,大爷披一路风尘蹒跚归来,“妮子,给!”一看到我,大爷就会去怀里摸索,有时掏出是青涩的梨子,有时是半红的苹果。那苹果或者梨子现在想来估计是大爷讨要的,因为看上去不那么新鲜,可那时我依然很高兴。那个清贫的年代,平日里是见不到任何水果的。看着我满心欢喜地接过梨子或者苹果的时候,他脸上的沟沟壑壑仿佛也舒展开来。也许他感受到了被人需要的满足,也许是一个善良人对另一个善良人的回报。
母亲的善良就如那小小的枣花,虽不浓艳,却足以温暖一个人孤苦的心,让他能看到生活的光亮。
母亲是普通的农家妇女,没有读过书,但她的能干、聪慧却是村子里数得着的。我家虽不富有,每一个春夏秋冬,母亲总能让我们姊妹几个穿着干净得体,就是上学用的书包,母亲也缝制得棱角分明,不但好看而且能保护薄薄的课本。因为母亲心灵手巧,每年一到腊月,我家就热闹起来,有找母亲裁鞋样的,有找母亲剪窗花的,更多的是找母亲裁制过年的新衣服,你进我出,一直到大年三十不得闲暇,我的新衣服都是要等到年初一才能穿上身的。
母亲却从不厌烦,仔细地给别人量体裁衣或者用衣裁衣,温和地告诉别人缝制时的注意事项,微笑着送出门。给人裁衣耗费了母亲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有人过意不去执意留钱表示心意,母亲云淡风轻的一句“乡里乡亲的,谁用不着谁呀”抚平了众人心底的不安。“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其实,大家心里也都默默地记住了母亲的好。
过了年开春时节,天气暖和起来,那些有菜园的勤快人家就会撒上菠菜、芫荽、南瓜等种子。等到他们成熟的时候,早晨一开门,我家大门洞里经常有水灵灵的大葱、绿油油的菠菜、肥胖的南瓜之类。
母亲的善良就如那小小的枣花,装点了别人的世界,也美丽了自己的生活。
我是家里的老幺,有三个姐姐,还有一个捡来的哥哥。其实这个哥哥也不是外人,是叔家的大儿子。叔父结婚早,有两个儿子。婶母早逝,后娶的婶子虐待两个继子,两个哥哥也跟她捣蛋。小哥哥年龄小,胆子也小,不敢公然作对。十多岁的大哥哥原本正是狗也嫌弃的年龄,时时处处与婶母作对,我那年轻力壮的叔叔,在继婶母的挑唆下,竟然对自己的孩子大打出手,用绳子抽打还不解气,又抄起扁担揍,非要打折孩子的双腿当猪养。大哥吓跑了,被众乡邻找回来后,无论别人如何劝说,他誓死都不回那个家了。我的父母心疼大哥无家可归,就收养了大哥哥……
等到哥哥稍大一些,为了让他走正道,学些生存的本领,父亲托人给他找了份工作。哥哥人聪明,在父亲的调教下,干得很出色,还当上了单位负责人。母亲在家给哥哥张罗亲事,哥哥娶妻生子过上生活的幸福。亲生父亲母亲应该做的他们都做了。后来大哥家的孩子逐渐长大了,愿意再盖一个院子。母亲毫不犹豫地把她经济收入的小金库——枣园,给了大哥作为宅基地,盖了一个宽敞的四合院。后来大哥一家搬入城里,那个院落连同院子里的枣树大哥转手卖给了别人。枣树、宅基、连同房子一起成为别人家的,母亲心疼不已,但她没有一句怨言,还为大哥一家去城里过上好日子而高兴着。在枣园与大哥同时盖起新房的还有叔家的小哥。小哥没有宅基,找母亲商量的时候,母亲说好不妨碍盖房的枣树尽量保留,未出嫁的女儿可以吃鲜枣。可是小哥院子里的枣树,自从房子建起来,一直病恹恹的,一年也结不了几个枣。院子里新栽的梨树、李树却长势喜人,硕果累累。母亲看在眼里,却不记在心里,小哥叫一声“大娘”,她就很知足。
爱自己的孩子是本能,爱别人的孩子是一种胸怀。善良的母亲就如那小小的枣花,奉献了清香,也奉献了甜蜜,奉献了所有。
后来母亲老了,以大姐为主,姊妹几个轮流照顾。2001年的冬季,母亲如风中之烛,油尽灯枯,无疾而终,我们姊妹守护在侧,还有两个哥哥。后来的日子,我们姊妹几个都在母亲的希冀里,走出了农村,过上了她心目中的生活,而且我们也一直都在努力做一个像她那样的善良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家乡的枣树可好?
那日读林语堂的散文,他说,“送别: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都要去接你!”又是枣花飘香的季节,想你,但不知接你何处,母亲?
作者:卢桂枝,滨州市滨城区北城中学教师,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