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国康居:汉朝西域战略的最大对手
在汉朝与匈奴的长期争霸战中,曾有许多分布在西域或中亚的大小国家被牵涉进来。康居无疑是最为特殊的那个。虽然占据非常不错的地理位置,也拥有相当充沛的自然资源与适龄人口,却总给人留下参与感不足的直观印象。
事实上,康居不仅是不折不扣的中亚霸主,还曾数次站在汉朝的对立面上。甚至从某种角度来看,称得上汉朝西域战略的最大对手与助力。至于看似低调的表现姿态,则恰恰是其取得整体成功的历史侧写。
上古强权的直系继承者
康居人就是非常典型的中亚斯基泰游牧族群
由于康居的主要大量记载均出自两汉视角,所以在经常让读者产生某种误判,觉得其出现在历史上的时间相对较晚。直到公元前2世纪中期,也就是张骞出使西域的那个阶段,才因欧亚大草原地带的民族迁徙而匆匆拼凑出来。
但自20世纪至今的考古发现却显示,康居人实际上就直接源自上古末期的斯基泰文化群体。只不过在特定的历史阶段,他们往往会因统治家族的更迭,而被外界反复定义为不同政权。但无论是生活在其南方的波斯帝国,还是很早就有间接交流的古希腊人,都对所谓康居的身份划定有较清晰概念。或是用最强部落的封号称之为马萨格泰,又或是以更加宽泛的文化概念命名为某种斯基泰,但终究是换汤不换药的伊朗系游牧亲戚。
古代印欧先民的迁徙路线
当然,无论斯基泰人如何将自己游牧文化的向外扩散,位于河中地区的草原始终扮演着交通大动脉角色。由于境内并不缺乏河流滋润,所以很容易为定居人群提供灌溉源泉。四通八达的高质量牧场,又是发展牧业、商业和施行大规模迁徙的绝佳跳板。以至于在公元前10-1世纪之间的千年岁月里,都会定期向四周输送大批蛮族人口。直到各分支在新家园上壮大,才能在很大程度上与老家亲戚们对立起来。于是又出现了同希腊人成为贸易伙伴的欧洲斯基泰人,以及在更东方掀起波澜的乌孙和匈奴。
与此同时,波斯人的庞大帝国也正在草原以南开疆拓土。从立国之君居鲁士大帝,到再造霸权的大流士一世,都曾挥师讨伐这些游离于自身体系外的高傲部族。虽然前者在冒进越过锡尔河后被反杀砍头,后者也险些在今日的乌克兰境内有去无回,却还是在大体上达到了战略目的。因为在之后的200多年时间里,他们都将以坐镇地方的波斯总督为至高仲裁者,不再放任骑手南下闹事。至于同时代的中原,则还处于春秋战国的水深火热之中,几乎对关中盆地以西的世界没有任何直观理解。
波斯帝国崛起后 成为了斯基泰各部的仲裁者
公元前4世纪,波斯帝国的世界框架因亚历山大东征而轰然倒塌。一时间,整个中亚草原都如脱缰的野蛮那般躁动起来。他们先是基于历史传统,主动与自立为王的波斯系贵族联盟,给进入阿富汗等地的马其顿军队造成过很大麻烦。随后又迅速认清强弱之势,将过去对波斯大王的效忠转嫁到亚历山大大帝头上。可惜,理想的希腊化帝国从未被稳固构建起来,并且经常在内战中消耗实力。于是,就算几大部族希望能有总督来替自己充当仲裁人,也很难确保对方不是最高统治者的战场对手。
到了公元前3-2世纪,地缘政治形势的进一步变迁,终于促成后人所知的康居联盟诞生。首先是居住在里海岸边的达赫部族南下,占领了先前宣布独立的帕提亚省。接着又有大月氏和东方塞种人的扩路狂奔,击垮了同样陷入内战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不仅对原有的土著格局造成重大冲击,也让更多失去草场的中小部落闯入至河中境内。同时,因丝绸之路贸易而行省起来的粟特定居城市,也在为希腊保护人的退出而忧心忡忡。两层因素交织在一起,就要求能有强权站出来协调各方,在几个异常复杂的区域内都说得上话。
全副武装的康居贵族重骑兵
乱世中的地缘平衡力量
康居国的领地 基本以河中流域为核心
公元前2世纪,新瓶装旧酒的康居国正式构建完毕。其领土几乎囊获了整个河中流域,北接相对落后的南西伯利亚、南面是刚刚臣服于大月氏不久的阿富汗山区,西边挨着有依靠沙漠与外界隔绝的花剌子模绿洲,东边又临近同为斯基泰文化亲属建立的大宛和乌孙。这些邻居要么是刚刚趋于稳定,又或是本身就缺乏足够的战略纵深,因而在实际上都无法同更强的康居相提并论。
同时,康居的内部治理模式,也依然遵循最传统的斯基泰游牧样式。居于北方草场的小部落,往往会依据血缘构成较大的人口聚落,再推举出国王充当对内对外的共同话事人。位于南方的几个绿洲定居城市,继续交由本地的粟特商业寡头负责统治,只在整体关系上向国王宣誓臣服。前者不仅提供肉类、乳制品与皮毛一类的牧区物产,还是国际贸易线路上的护航押运力量。后者也会在供应粮食、蔬菜、瓜果等农业特产基础上,直接经营贸易活动,并可以在足够富裕时发行通用货币。有些地方受波斯文化影响,开始在祆教庙宇内供奉圣火,余下的偏远区域则继续信仰萨满武术。但彼此都使用东伊朗方言,足以在更加广袤的领域内进行无障碍交流。
位于阿姆河流域的康居王都 坎古城
从原则上讲,这个更像是联盟的康居国家,不会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敌对国家。即便暂时因水源汲取、草场分配和贸易特权而发生冲突,也会在商队重新光临时又握手言和。真正能对其构成威胁的势力,当属南方的帕提亚帝国和贵霜帝国,以及东方的匈奴与汉朝。其中,帕提亚人忙于防守自己的东北边界,又逐渐遭西方罗马的军事攻击,所以基本没精力来攻打康居。匈奴则是因其上层文化源自斯基泰支系,也需要同中亚世界保持密切往来,所以没兴趣搞吃力不讨好的大规模远征。因此,唯有先后崛起的汉朝和月氏系贵霜,具备与康居发生冲突最大可能。
讽刺的是,大月氏人虽然本来与斯基泰系牧民有严重冲突,却在南下阿富汗山地后就迅速完成了自我调整。通过一路上的吞并或结盟,他们内部也已拥有相当比例的塞种臣民,自然在对待新邻居时更加温和。加之重点攻略印度河流域,意在控制丝绸之路的难道,所以也不过是竞争关系。倒是距离边境最远的西汉,为彻底干翻匈奴而不断向西实施战略迂回,也在无形中碰触了康居贵族的基本利益。
康居国的斯基泰游牧骑兵
比如从公元前104年起,汉武帝以获取汗血宝马为缘由,两次派李广利率军攻打大宛。后者的领地,基本就囊括在今日的费尔干纳盆地的中部和东部,是丝绸之路的南道要冲。巧合的是,隶属康居治下的几座粟特商业城市,也分布在盆地西段与边上的阿姆河沿线。
于是,当大宛的斯基泰贵族意识到自己很难扛住第二轮重击,便在要求和谈的同时派人向康居方面求助。尽管河中的铁骑最终没能及时抵达现场,却还是为本地贵族们争取到更宽松的停战条件。这也是康居首次进入长安战略家们的视野,并很快被判定为拥有120000兵力的一等强国。于是,当大宛人以政变击杀掉同意妥协的临时君主,西汉方面也就不再予以过多干涉。
康居骑兵 经常出现在汉朝的西域记载中
公元前44年,康居又与西迁的北匈奴郅支单于结盟。先是怂恿对方在今日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塔拉兹建城定居,之后还提供过500个从事建筑的专业奴隶。由于当地属于另一个斯基泰系小国乌孙的北部领地,所以就正好处在康居商人所仰仗的丝绸之路北道位置。此时,大部分乌孙贵族已经为扩充地盘和经济利益而倒向西汉,半数以上的匈奴也选择依附。因此,康居也就只能在扶持流亡的郅支单于外,再同费尔干纳盆地的大宛联手。
然而,西汉方面却并没有给这个潜在的敌对同盟以太多准备时间。大将陈汤不惜伪造朝廷文件,征发的大批西域本地的属国武装仰攻大宛。然后派最精锐从北路进入乌孙,袭击了正在当地劫掠的小股康居先头部队。随后又对郅支单于的据点进行围攻,赶在大股斯基泰骑兵抵达前就拿下了这座匈奴小城。从这次交锋也能看出,康居联盟虽有较强的动员潜力,但并非那种能迅速动员大量士兵的集权式政体。许多行动往往只由副王或一方诸侯自行其是,容易因兵力不足等问题遭受挫败。
在郅支城下作战的汉朝骑兵
不过,康居在与汉朝的战略交锋中也并非全然没有优势。长期生活在天山山脉的斯基泰国家--乌孙,便是双方角逐最激烈的地方。首先依然是最为根本的贸易路线问题,让康居人需要在丝绸之路上扶持地方同盟。先前对大宛的声援和之后对郅支单于的扶持,就是希望在塔里木盆地的南北两翼构建前哨基地。等到确信乌孙内部已经因路线问题而产生分裂,又直接以贸易伙伴、文化远亲的形象出现,支持原本的亲匈奴派小王乌就屠。而且在当时的乌孙内部,也还是有半数以上的人口对汉朝抱有警惕心理,从而给康居人的向东干涉提供了民意基础。
此后,汉朝便不断施以各类经济援助,努力帮自己扶持的乌孙大王收买人心。康居的联盟国家性质,注定其无法在这类内卷式竞争中获胜。于是便两次怂恿自己支持的小王阵营,派刺客进行暗杀处理。但前一个目标刚刚倒下,拿着汉朝补助的接替者便会立刻上位。以至于到公元前17年,乌孙内部的小王势力只能举族西逃,直接到康居境内寻求庇护。但这种耗费巨大的补助模式,也让汉朝的经济负担日益加重。结果,在实际上已逼退康居竞争者的情况下,因内部爆发的崩溃性动乱而全盘放弃。
康居曾2次策动刺客暗杀乌孙国王
在新的轮回中幻灭
贵霜帝国的崛起 对康居和东汉都有较大冲击
公元25年,随着东汉王朝的重新建立,洛阳宫廷准备重振自己的草原和西域格局。然而,在这个关东贵族有极大话语权的时代,任何要将大量资源投向玉门关以西的畅想都容易受抵制与怀疑。取而代之的则是联盟战略,基本上就是以当年扶持的南匈奴和乌孙为为主要支点。康居人则继续以河中为基地,准备将先前未完成的交锋再进行下去。
然而,一股新势力的突然浮现,却从根本上大乱了康居和东汉的最初设想。原来,当初从西域迁徙到巴克特里亚的大月氏人,已经重新组建起自己的贵霜帝国。其控制的领域,也从阿富汗山区向外延伸,先后兼并了旁遮普平原和费尔干纳盆地。原本的两强对峙,变成了更为复杂的三方博弈。即便贵霜军队没能在公元70年的远征中杀入塔里木盆地,也依然会通过贸易交流、经济影响和文化渗透来操控局势。另一头则向北面的河中开进,逐步挤压康居联盟的那些经济重镇。
鼎盛时期的贵霜帝国 基本霸占了丝绸之路南道
于是,东汉只得采取部分受挫战略,将自己在西域的领地限制于河西走廊边缘。康居草原的斯基泰酋长们,也被迫将臣服于自己的粟特绿洲出让。甚至一度放弃了王都坎古城,成为向莲花城君主纳贡的附庸势力。换言之,一切又恢复到最初的样子。毕竟,新来的贵霜总督也大都崇尚希腊文化艺术,并继续用波斯帝国留下的老制度来充当话事人。至此,成形于乱世之中的康居国家,便在实际上宣告消亡。只不过在新的历史轮回中,这样的安排还不会是最终结局。
进入公元3世纪后,贵霜帝国因萨珊波斯的入侵而分崩离析。河中草场上的斯基泰人最后一次南下,并在大体上重建了百年前丧失掉的康居联盟国家。然而,重返中亚腹地的波斯官员却逐步暴露出不同于以往的独断与霸道。他们不仅希望从粟特人的商业收入中抽税,还企图将自治城市中的人口都直接纳入征兵范畴。由此所产生的敌对心态,也让那些生活在绿洲的商业寡头们怀念起往日时光,觉得康居时代的宽松和自有才更利于自己。
白匈奴帝国 堪称古代康居的最后一次转生
与此同时,过去生活在北部草原上的斯基泰部落,也正悄然发生着巨大变化。他们与当初西迁的部分匈奴、月氏合流,逐步融合为全新集团。然后便利用河中城市同萨珊帝国之间的不可调和矛盾,将历史上曾无数次闪现的南下壮举又再度重演一边。随着波斯税吏团队的仓皇出逃,他们也正式升格为让周遭邻居都感到恐怖的白匈奴帝国。直到被波斯和突厥人的联军摧毁前夕,还基本遵循着古朴的康居国家结构。
至于当初和康居人逐鹿西域的汉朝,早已在黄巾军和董卓的先后叛乱中倾覆。继而掌权的魏晋帝国,依然能招待那些来自中亚的粟特商团,并习惯性将大城撒马尔罕称为康国。这样的模糊接触一直持续到隋唐两代,才因穆斯林阿拉伯人的颠覆性东侵而彻底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