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牛梭头
老屋的土墙上挂着一把牛梭头,厚厚的尘土掩没着它过往的岁月。拍掉灰尘,用抹布慢慢地擦拭,就露出了枣红色的木质,细细的纹理,不见一丝开裂。看到它,我总会想起父亲那瘦骨嶙峋的脊背,想起他凸显而又黝黑的肩胛骨。它们很象这把牛梭头,暗淡的光芒,叙说着远去的时光。
牛梭头是枣木的,很象一把弯弓的样式,只是较粗些罢了。牛梭头的外围有浅浅的槽沟,两端各有一个比铜钱小些的孔,这是穿粗绳用的。听父亲说,这把牛梭头还是曾祖父用过的老物件。父亲三三年出生,曾祖父该是清末人,算起来,这把牛梭头最少也有一百二、三十年的历史了。
农耕时代,牛既是人们种田的工具和帮手,也是一家人的伴侣和成员,更是生活的希望和梦想,所以既要牛出力干活,又爱牛如子,照顾有加。牛梭头就是基于这种思想和情感的发明吧?每当耕田耙地或拉车拽物的时候,把牛梭头套在牛的脖颈上,既便于牛用力,也防止了绳子勒进牛的皮肉里,减少了牛的劳累和痛苦。
听父亲讲,曾祖父年轻时家里没有地,曾祖父和村里的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是村里地主家的长工。平时,曾祖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地主家打理着村里的二百多亩地。一干就是二、三十年,每天住着牛棚,与牛为伴。后来,地主家的儿子赌博输了地、败了家,曾祖父一年多的工钱也打了水漂,于是问地主要了这把跟随了他几十年的牛梭头和一副犁具回了家。
五十多岁时,家里省吃俭用、挖石填坑地置了二亩薄地、低价赊了别人家一头老得走不动了的老黄牛。曾祖父就靠着这副犁具和老牛养起了家。老黄牛耕起地来慢悠悠的,一步三摇晃,常常几个来回就汗淋淋地湿了毛,曾祖父也舍不得挥鞭子,于是就加了力的往前推犁耙。等到日落西山,薄露弥漫,曾祖父解了牛梭头,扛了犁耙,就和老牛一前一后地往家回。
等到祖父不到二十成了家,曾祖父已随着老牛先后过了世,好在家里已有了十多亩地和一头健壮的牛。犁铧和耙齿每年都要到铁匠铺里淬了炉火加铁锻打地修一遍,那把牛梭头却是越用越结实,越磨越光亮。也许是家里人不愁了吃,每天劳累在土地上的祖父就迷上了酒,五十多岁时没了命,父亲八、九岁时就扶起了犁耙下了地。
父亲接受了祖父的教训,从年青时很少在外边喝酒,却嗜烟。整天价烟不离嘴,到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还有慢性支气管炎,走路已是摇摇晃晃了,即使拄着拐棍,走不了几步也会喘一会,却还是离不了烟,过不多长时间就会撮了烟叶慢慢地卷,慢慢地含在嘴里抽几口。
父亲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每天一胧明就起床,先点上颗烟叼在嘴里,接着就进牛栏里看牛,拾拾掇掇地找镢锨犁耙,或给镢头加个木楔子,或给锨头塞块烂布头,或把犁铧、耙齿上的干土刮拉掉。一切收拾妥当,甩了烟屁股,就给牛带了牛梭头,扛起农具,牵了黄牛,一前一后地下坡去。
路上,已有了三三两两的村里人在走着,就相互打声招呼,问声:犁地去?或整畦去吗?有时也站上片刻,扯上两句:你那亩洼地下了多少种?地里的墒情不大好,是不是等等下场雨?然后各自向自家地里走,该忙啥地还忙啥。
如果是年后开了春,要先背个叉条篓,扛了铁锨到地里去转转。顺带着捡了牛粪、狗屎的,掺了碎土铲在叉篓里,到地里踩着铁锨挖几锨,看看冻土化透了没,也就把叉篓里的粪土倒进去。然后就紧一紧身上的扎腰布,蹲下身来,摸出烟叶、烟纸卷了烟,点上后钻云吞雾地抽几口,估摸着哪天能开犁,一冬天的闲闷就散开了去。
等到哪天真的开了犁,也就老老少少地忙起来。牛要加料伺候好,豆粕、麦麸的多掺些,饮水还要温一温,看着反刍是不是好,女人、孩子一遍遍地来添料,男人又卷了烟蹲在牛栏边想心事:明天就把那块岭地先犁了,整了畦垅先晾着,等小草成堆成片地钻出了地,就可以撮坑点花生。
开犁了,养了一冬的牛一唤即起,于是套了牛梭头,扛了犁耙,迎着第一缕朝霞,向原野走去。闲了一冬,牛长了一身的膘劲。熟悉的牛梭头,新淬的铁犁,主人亲切的“驾、驾”、“伊—”、“唔—”声,假抽的鞭子,脆响的鞭声,惊了塘坝上的几只麻雀,一溜烟似地唧喳叫着飞跑了。牛便来了精神,不用扬鞭自奋蹄,不到晌午,一块地犁完了。看着新翻的泥土,闻着清新的气息,让牛儿在地头反刍歇息,自己卷上烟卷,就蹲在牛身旁,瞅几眼或远或近的田野,嚷牛句不咸不淡的粗话,吐几口烟雾,哼几曲野调,也就淡了劳累,闲了心情。
吃过晌午饭,吆了女人,扛了镢锨,套上牛儿耙上两遍,碎了坷垃,平了凸凹。给牛儿解了缰绳、牛梭头,顺手拴在地头的老树上,让它悠闲地喘息。男人抽完了烟卷,拿起了镢锨,扯了绳,定了垅,于是就调起了畦沟。
日落西山,活儿干完了,女人先扛了镢锨头里走,男人不急,又卷了烟卷蹲下来。等把烟吸完,才不紧不慢地解了牛缰绳,扛了犁耙、牛梭头,慢当当地向家走。等近了家,远远的看着女人已升起了炊烟做起了饭。进了院,卸了犁,把牛拴进了牛栏里,又坐在门栏上脱下磨漏了趾头的布鞋磕了土,草草地洗手摩了把脸,刚刚卷了烟蹲在了桌头旁,女人已拿了酒盅倒了酒,于是把日子不紧不慢地品起来。
到了麦收时节,牛们又被套上了牛梭头,拉起了地板车,拉起小山一样的麦垛地里场里的来回赶,拉起辘辘一圈一圈地碾,装满土粪肥不停地走。男人们一点也不比牛儿少出力,顾不得汗蚀了汗衫布褂,也顾不得日头烈烈地晒黑了脸膛、颈背,更顾不得高高卷起的裤腿上溅落了泥土,粘满了麦芒、草屑。或两头不见日月地在地里挥舞着镰刀,或背起山一样的麦垛装车卸车,或驾着沉重的板车吆喝起牛,或拿起木锨、木杈地扬起麦场。有时抽着烟卷歇一会,难免对着想偷懒不愿挪步的牛吼两句:你累,我就清闲啊?有可能,我倒想跟你换换呢!
想想也是,父亲这些男人们,哪一个没出过牛一样的力,还要累心累脑地操持着一家老少的吃穿、病痛,亲朋友邻的人情世事,虽说比牛们少了把牛梭头,可是力却一点没少出。也难怪父亲似的农民们,那黝黑的脸庞,瘦削的锁骨和脊梁,就似这百多年的牛梭头,浸润着岁月,透着坚硬,泛着沧桑。
好在日转星移,时代更替,农民们耕田耙地都用上了拖拉机,运输用上了轻卡、三轮车。播种机、收割机、剥花生机、收玉米机……真是凡有需求,就有机器。再也没有人用牛耕耙土地,用牛拖拉东西,耕牛已成了文人笔下的怀旧曲。这把一百二、三十年的牛梭头,也永远成为了家里的一把老物件。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们,虽然他们的腰板已渐佝偻,步履已变蹒跚,但他们的子孙们赶上了好时代,正驾着现代农业的机车,轻快地行驶在这希望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