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红月亮(22)初试锋芒|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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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毛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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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冬天,多风少雪,但往往在冬季最初的几天里下一点点雪。那个时候,天色变得很阴沉,空气凝住了似的,沉甸甸的;雪落在地上就化,但很快又会冻住,地上等于落了一层薄冰,而不是积雪。这样的天气,通常人们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但也有的人除外。比如古香君吧,不仅没什么沉闷的意思,反而比平时更兴奋,因为她刚刚得知,左强已经正式接到了意大利商会的聘用通知,明天就可以上班了。左强是她男朋友,说得更准确点儿,应该叫未婚夫,比她小两个月,算是同岁。他俩高中是同学,从临毕业那会儿至今,算算也是相恋八年了。那时候,她一心扑在他身上,高考成绩羞死人,第二年上才由父亲托人交钱上了个大专。家里人原不太同意他们交往,觉得都太小,再说那孩子算高干家庭出身,还是独生子,父亲副部级,母亲是中科院研究员,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的,也算相貌堂堂,那家里还不得严格把关,怎么也不能同意这么早就谈恋爱呀,更何况是留学在即。作为大学教师,古香君的父亲,属于那种比较典型的老派知识分子,除了那点子不尚攀龙附凤的清高劲外,也不像寻常百姓似的,盲目拿自家孩子比作人中龙凤,对儿女的毛病,心知肚明。香君这丫又头,貌不出众,横看竖看,也不是个窈窕淑女;倒是一副好身体,从小就游泳,游得水鬼似的,就是普通人家的男孩子,长成左强那付相貌,怕也相不太中这样的儿媳。更何况,才都十几二十岁,前面路那么长,早早定下终身,没什么好处,不是到头来后悔,就是半路出岔子;无论怎样,终究还不是女孩子吃亏。这点上,古香君母亲的看法,也基本不差,可她更知道女儿的脾气,认准的事,想说动她,可不易。当初学游泳就是,一个女孩子家,脱得光不溜球,成天耍在水里,有什么好。可她就是不听吗,偷偷报上名,甚至偷家里的钱交训练费。结果怎么样,练得小海豚似的,再岁数大点儿,得胖成什么样儿啊。这交男朋友的事,就更是难办,可又不得不劝。毕竟,相比之于游泳不游泳,终身大事可是天大的事。那时候,她跟家里争了好一阵,甚至跟父母哥哥都红了脸,闹得现在关系都一直亲热不回去。父母本指望趁那孩子出国的当儿,慢慢淡下去,也就完了。可没想,左强出国六七年,一直没失弦。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想想小左这孩子还行,真是认准了香君,要不这么些年能不断么。于是把心放回肚子,连女儿往外搬东西说找了个住处,哥哥嫂子侄女老一块挤着不好,也没怎么阻拦。本来吗,姑嫂关系,从来都不好处,自家这两头,又都不是什么让人的主儿。女儿真是长大了,留不住了……
搬出去住的主意,是左强出的,说反正我有套房,你要愿意就搬过来,要不我一走也是空着。一直到国庆前夕左强学成回国,那套左强他爸从外单位要来的“补差”房,实际上主人,就是她。在意大利谋职绝非易事,而且在左强看来,利益上,也远不如回国——欧洲其他地方,意大利语派不上什么用场,倒是他爸在当地的一个老关系说可以推荐他去意大利驻华商会。他觉着是个好机会,就顺杆爬了。驻华商会主要负责在华意资公司的进出口贸易监管和协调,既有职能机构的色彩,又需商务功能,主要围绕进出口,年初才刚组建,很需要人,特别是意汉双语人。意大利语在华属小语种,聘用本地人,很难得合适的,而他的专业,又多少跟贸易沾边,相形之下,显得非常不可多得。所以很顺利就得到了商会里最年轻的部门主管的职位,相当于第二层管理,对上只向执行主席汇报;非比较一下的话,地位相当于麦伍德的总监。不过商会从人员结构、功能性质等方面看,都跟麦伍德大大不同,第二层管理者的待遇倒差不多,有配车,还可以配司机,不过左强没要,年薪酬水平,换成人民币,在七十到一百万之间。他年轻,只够到低限,而且挺自觉地没接受给租用住处和保姆的待遇,只要求报销一笔安家费。他花了一个多月近二十万,把那个二室一厅的“补差房”,装修布置得富丽堂皇,算是安了家。古香君对一切都特别满意,连左强在回国就职和装修家具格局格调等大事上事先一点儿都不跟自己商量,完全自作主张的武断,都也不再介怀。当然,还有件事也让她特别高兴:那个意大利商会,就在马路对面的写字楼里,步行四分钟就到,他俩可以全时双宿双飞。下雪那天,这条被称为“北京曼哈顿”的街道,显得尤其不知所措。这里车多,公共汽车、小巴士,比别的地方多;趴活扫活的出租车,更是数不胜数;加上密集的高档宾馆写字楼里进出的人们比一般工作区多出几倍甚至十几倍的私家车,象粥样硬化的血液,日夜不停地缓缓流动,阻塞淤积,乌烟瘴气,在交通信息台的“行车不畅”栏目和空气质量报告的“重污染区”排行榜上,早出尽风头。小公共狂飚抢活,人见人怕;大公共缓缓爬行,到哪哪堵;出租车走走停停期待意外收获;私家车的二把刀司机们更是手忙脚乱畏首畏尾。烦躁的汽车喇叭和指挥叫骂的声音,浑成一片,谁也听不见谁,谁也不听谁的。右手边的韩松摇开窗户,探出脑袋查看,“这就他们那地方,别说,我还真没进去过。”他冲陈歌说。具体说,是就麦伍德与科瑞合并项目事宜第一轮正式交换意见。科瑞方派出陈歌牵头,李菲做助手,韩松则以专业人员的姿态出现。作为新任“项目专员”,韩松从一到岗位,就专门着手做谈判的资料收集和分析,虽也隶属于陈歌的部门,但市场部的其他业务,几乎完全不接触,按李菲对外传扬的话说,成了“从老厂专门请来的谈判专家”了。“哎哟,可不敢这么说,我其实没有一点经验,得多跟大伙学。”话是这么说,可论逻辑推论和语言表达能力,整个一个市场部,包括陈歌在内,都无出其右者。在商务政策和一般常识方面,陈歌更是手把手教他,甚至连他不熟悉的电脑办公类软件工具都一一教给他。
韩松有自己的办公室,就在陈歌隔壁,原先里面堆满了旧资料。陈歌解释说,由于他所干的工作保密性质比较强,这是必要的,也是上面的意思,换了谁都一样。她知道韩松顾虑他俩的关系会给工作带来不便。表面上不好总劝,但心里有数,反正自己是任人为能,有多大权力,也摆在那儿,谁都看得见,真要是个不靠谱的,也插不进来。韩松进公司走的都是正常手续,也没哪个环节走了后门,就连先到老厂报到再停几天由老厂派过来的过场,也没省。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堂堂正正、踏踏实实,选中选不中,是人家的事,推荐不推荐,是自己的事;不然甭说会有外来阻力,韩松他自己,也不会接受。早在联络的那会儿,这边关键人物就问过韩松其人来历,她直告曰“同学的朋友”,并说所以我才了解他,才知道他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这种话最好说在前边,等到有人议论再翻出来,就算干得挺好也算是个结,被动。可以说,韩松最终被敲定录用的结果,不仅印证了她的经验,同时也反映出上层对她的能力和为人的充分信任。韩松对此也一直讳莫如深,和新同事闲聊时,更多的话题是过去和现在的工作以及科瑞未来的命运。她也相信,以韩松的为人,一般不会有人对他生出无端的恶感。韩松勤勤恳恳的工作和在这一圈里显得很另类的才能,让人们闭上了嘴。本想就着手办理移交档案的事,可谈判的序幕已经拉开,时间一天紧似一天。“早晚的事,别花太多精力在那上面,眼前的事太多了。”他没说什么,也没回老厂找人事科,埋下头接着工作了。大个子德国人向陈歌一行介绍了他的新秘书和麦伍德方主谈的“市场调研主管”齐永华,一位四十开外、据说是法籍华人身份的男仕。另外参加会议的还有张青,因为会谈的重要议题之一就是如何改造经销网络。张青也看着他笑,冲陈歌点点头:“你好!”手伸了一下又缩回去,见陈歌伸过手来,便又伸出来握了一下,又说:“你好。”罗伊简单说了几句,又让秘书放了几张投影胶片,概言谈判的工作层次和进程,强调“双赢”原则,又预祝了一番会议圆满之类的,就走了,留下小秘书做记录。他一走,会场就形成了这样的阵势:陈歌对张青,韩松对齐永华,李菲和那小姑娘,成了各自一方的助手。张青先开口了,看着齐永华;齐也看他,既而扫视全场,微笑着不做声。陈歌坐了坐正,说话了,“先分析一下目前的情形,有些问题提出来,对经销网络改造可能有意义,再往下就好谈了。”
那次会议的后半段,古香君加入了会谈,主要负责帮张青的忙。齐永华讲完了他要讲的话,就说还有点儿事,先行告退了。一是双方如何看待和处理科瑞生产部门和市场及销售部门之间的关系。二是在怎样看待科瑞中资方人员和资产的问题上各自的原则倾向和初步实施意见。韩松率先谈出科瑞的构想,主旨是合并初期不宜打乱科瑞现有构架和功能,只宜在人员取舍方面适当交叉,以期双方相互熟悉对方的工作方式和运作基础,再逐步完成磨合和改造。至于中资方面,科瑞认为保留现有资产比例有利于双方的发展。一则有利于保持市场稳定,尽可能降低合并带来的客观风险,另也可缓解麦伍德方面的收购压力和人力资源消耗……他一条一条连演示带板书,由浅入深,由表及里,条理清晰,措辞精湛,说得张青不禁连连点头,齐永华也隐隐浮现出赞许表情。可轮到齐时,却好像前面什么也没说过似的,大讲了一通麦伍德全球的组织结构和市场开发理念,表面上听去,似乎跟即定的议题根本不沾边。陈歌不觉娥眉微蔟,正想着是否该打断对方,肘弯却感到轻轻一碰,余光瞥见一张便条纸塞在肘下,拿起来一看,韩松的字迹:“此乃回避之术,不必理睬。无益。”齐永华退场后,张青不禁冒出一句:“他好像没怎么谈议题呀。是不是?”休息的当儿,韩松本想去看看舒扬,可又怕遇见迟琼,几经踌躇,最后还是没去,一直坐在会议室。倒是陈歌过去溜了一圈,端着两杯茶水和古香君有说有笑地折了回来。一路上,古香君几次想抢过一杯帮她端,几次被谢绝;其中一杯,后来摆到了韩松面前。韩松一愣,不置可否地冲她咧了咧嘴,算是报以微笑,心说:这主儿,见人熟。经销网络的事,倒是谈得更见真招儿,全都是置地有声的数字、图表。张青那个华北区试点,搞得颇有成效,参与的经销商,已基本完成自身就两边产品的市场融合,对麦伍德的商务政策,还尚待理解和适应。但张青认为这既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也算不上当前的主要问题,主张将这一做法推广到全国,目标客户扩充至百家左右,计划和科瑞共同确认名单,本月末即开始走访签约。“我周末前给你一份名单吧,算我们这边的意见。”她说。可那“下周也行”的话,在古香君听来就显得有点儿刺耳了,分明是把她摆开了么。老板不提还罢了,她也不想管这事儿,既已提了,又何必这么势力呢,交给我也是转交老板,我一小当兵的还能误了你们的大事不成。
他们去的还是那家闹过酒的饭馆,饭馆的名字很别致,叫做“小红鳟”。自从到科瑞工作以来,因为总加班的缘故,他俩经常一起到外边吃晚饭,再由陈歌开车把韩松送到家门口。每次送到家,她都是等他一下车就开走,从不接受“上去坐会儿”一类的邀请。韩松开玩笑说要把“A - A制”付帐再改成陈老板请客,那她这老板就当得更到家了。她即兴把三亚那段事,给他说了个大概,没有迟琼给舒扬讲的那么详尽,但很连续,一气呵成。“抽——抽——你要抽死呀你要!”她嗔怪地拿白眼翻他。“我怎么听着那么像戈玲说冬宝啊……哎哎哎,又急又急。其实要我说呀,那也不算什么大本事,里面也有她自己的不是。”“这就是了。这种人太精,特别容易陷入自以为是的误区。”“精?哎我发现你眼挺贼的耶。小古那人是精明,我可是共事好几遭才发现,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呢。佩服佩服。”韩松看得清楚,心里也莫名地有点儿发慌,沉吟了老半天才说:“今天会上,那个古香君,很不友好地看过你,你大概没发现……”古香君不知道,自己那极力想掩饰的不满反应,到底还是让人家科瑞的人看在了眼里,所以压根也不明白陈歌那个电话的背景。主意是韩松出的,说据他观察,古在张青处深得信任器重,而张又是有点儿二乎的主儿。目下,古香君已对陈歌生出不满,依她这种人惯常的为人,势必会记仇,这有可能影响下一步与张青的配合,所以应该设法挽回一下。最好是从哪岔开的从哪弥合,名单的事,还是找她过过手,再解释解释,诸如什么“自己也没把握周末能拿出来”、“往后拖拖正中下怀”、“如今整理好了还是早点儿交给你”一类的,也别提什么转交张青的话,就给你古香君了,还足了你的面子。你不是想当二老板吗,于我又有何干,你老板都不在乎。主意不错,可陈歌最不擅长的,就是服软,特别是对古香君这号的——经这一通分析,古在她心里,已然成了小人,至少也离小人不远了。所以,去电时,说完韩松授意的那些话之后,自己的脸已经红了,怎么想怎么气不过,就擅自补了几句:“我觉得科瑞有些人好像对你有成见似的,真没道理啊。别的事儿我不知道,三亚的事我看着哪,怎么能全怪你呢……”她把那个“全”字,说得特别重,古香君听了脑袋“嗡”的一下。那言外之意就是“虽不都怪你,可你也难逃其咎。科瑞的人是忘不了这些的。”把想说的说出来了,陈歌才觉着舒缓了点儿,并没再去怎么揣测古香君的反应。在古香君看来,陈歌此番提起三亚的事,有些莫名其妙,说法和茬口,也跟当初大不一样。这使得当初陈歌的鼎力支持,在她心目中,立刻变得不真诚,也不那么可贵了。“也没准是做戏给我们看,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要么她怎么那么晚才到呢。”紧接着,又把当时事前事中事后特别是事前准备阶段的一幕幕,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最后基本认定科瑞那边一早就设下陷阱,要不当时反应也不会那么夸张。事后,她曾亲眼看见陈歌跟李长军有说有笑的,根本就不是传闻里水火不容的架势。
科瑞的人有意阻挠合并,见缝下蛆,现在已几乎在麦伍德内部成了定论。陈歌,也许就是那出险些砸了自己饭碗的闹剧的总策划。陈歌传过来的名单看都没看一眼,也不知道拿齐了没有,只随便往桌上一丢,狠逮逮地兀自翻了一下午电脑扑克牌,就等左强安排好的那顿和他新部下的聚餐了。那女的桃眉杏眼,穿着有点儿俗气,一看就很年轻,老远就能闻见香水味。香水用得还凑合,玫瑰味的,很正,虽说她不喜欢,可也算得上是一种雅致吧。“这是古香君,这是小李、小吴。以后我们仨在一起工作。当然了,还会有新同事。”古香君放下手包和他俩握手,“我就在对面大厦上班。”她又握住小姑娘的手,确认了玫瑰香水味确实由她而来。“你好,”小女孩理了一下丝绸围巾,“吴艳秋,”报出自己的名字,“左先生的助手,”还有职位,“试用的。”说完自己笑了,笑的样子满可爱,鼻翼两侧皱出些细小的嫩纹,让人想起浮在牛奶表面被轻轻吹了一口气的奶皮子。古香君不自觉地仔细打量起了吴艳秋,细细瘦瘦的,小胸脯勒得倍显眼,接名片的手,纤嫩得好像快化了的雪糕。古香君冲吴艳秋一侧歪了歪,脸冲着她指左强:“他也懂,二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