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地模:幼虫懵懂(二)|小说
文/冯地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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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们与其说同情贪污犯老秃,不如说一直同情脚有毛病的前夫乡下剃头师傅,老秃心术不正犯国家法律,剃头师傅因为在乡下办不成居民户口吃不成居民粮食,而张春芳一个手艺女人,儿女一双这么大还妖妖艳艳干啥?腚圆腰长胸肥,衣裳就那么两三样色颜鲜丽,毛发辫黑黑油油长梢梢两肩一边一根甩来甩去,挺胸昂脑得意洋洋,有啥吃不完要不完的?
这些人最津津乐道的是她与两个男人之间的事。
李家大妈问二狗:喂,你剃头匠爸来跟不跟妈睡,啷个亲热?
二狗晓得不是好话,一口骂回去:跟你妈睡跟你睡跟你家小杏睡!
小杏是李妈幺妹儿,与二狗吵过嘴。
巫家媳妇逗二狗的妹妹妹坨:晚上你家床板是不是有耗子打架?
妹坨一脸惶然,老实说话:耗子在床脚和柜子上咬仗,饿耗子要唆我耳朵。
倒是李委员唤了二狗问情报,对张春芳抛弃前夫剃头师傅鸣不平,嫁个秃鬼又是坏人,为啥又不肯再与秃子脱离呢,分明瞧不起乡下农民自以为了不起。三十岁的女人了娃儿这么大了还打扮得妖妖艳艳花花哨哨,翘屁股扭腰和男人打堆一说一个笑,还接烟屁股吧,象个电影的女特务!查历史呢又是丫头出身,家庭贫农苦大仇深,真是搞球不懂嘿。
二狗终于肯讲,他妈妈张春芳撵过他剃头爸爸,前次多吃过两餐饭想借几块钱补生产队粮食款项,被骂得狗血淋头泼下一瓢洗锅水水,他爸都哭了。
秃子爹只喜欢妹坨,张春芳老骂他不是读书成材的子,成天在河脚水里泡,野疯,大河哪天不淹死几个人,下回就你二狗死了她眼泪不掉一滴,当生养个前世来的报应!二狗透露,他妈不跟秃爹睡不跟剃头爸睡,另外有叔叔伯伯晚上说话,从半夜说到天亮。问哪些人,他说有些认得认不得,乱说张春芳会打死他,张春芳叮嘱了的。
这时雷户藉,李委员的外侄儿正在她家走动,听见了这些一本正经对二狗说: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完成有困难再叫个伙伴,侦察张春芳情况问题写成文字存案,先口头汇报李婆婆,因为我忙。二狗犹豫:张春芳是我妈呀。李委员说:户藉喊的事情要保密。
二狗找定国帮忙,堂兄定国本无兴趣,但他讨厌张春芳和老秃,又觉得这大人的事儿有趣,一段时间象电影里小八路进城侦察鬼子敌情一样,事无巨细样样汇报。雷户藉工作多过后大约忘掉,李委员真当成回事儿,她识字不多一样一项十分认真,除口头表扬外有时还给两个娃娃一些物质鼓励:如买支铅笔,赏奖一分钱绞绞糖,下半碗鸡蛋挂面啥么的,这两个顽皮学生娃儿竟然服服贴贴认真办事儿,共同记在纸裁的自制小本上。有关记录例一:
(星期一下午:晴,有大太阳)
这天,张春芳在给一个人剃平头时,刀儿后脑壳花了个小口口,那人不依。姓张的叫不收头钱,那个男人仍然给了钱,摸了张春芳的手背还开了玩笑。这句话声音小听不十分清楚。
(星期四晚上,天黑,十一点钟过)
这天张春芳洗澡很晚有人找她,她说穿好衣裳再出来。她出来时候穿了一条红布窑裤一件背心,和那个人在灶房说了好久的话。以后张春芳说她的月什么带找不到了怀疑被人偷去,还打了妹妹,秃子爹与她争吵。我们不懂啥子,照实这样写出。
(星期天中午,下雨)
剃头爸爸又来,张春芳这回态度很好,秃子老爹与他讲了话,剃头爸爸想再在农村安一个家,生产队有个女人对他好。张春芳让爸爸带女人上街她看一看,满意不满意,还给了十块钱用。张有这么多钱哪儿来的,值得怀疑。
(星期天晚上,雨停了)
有人找张春芳出去,很晚才回来,要她穿那件很花的衣服。喊她的人声音很熟看不清样子,她很不高兴骂了句怪话。这句话有点流氓。
学生们的暑假就在这种纷纷攘攘气氛中过去,已经到了阳历八月底,堂兄定国照例赶开了作业,最后一两天规矩了许多,表情严肃且无奈无助如似被佛主镇压了五百年的猴子孙悟空。对于我来说,更是人生转折关节点——七岁该发蒙上学读书,可以背书包每天早上中午与国一路从家里出门,转两条街进入一马路小学大门,坐在某间教室的课桌前听老师讲语文算术做作业,朗朗朝天背诵课文,埋头习那些题目,或被老师提问或罚站,下课了在操场跑来跑去玩球做操,这些同学大都一条街认识,但在学校老师面前变了人似的,衣裳干净规规矩矩,与在假期街道完全两样。
或许我没真喜欢读书,只喜欢新鲜,奶奶妈妈和远在外乡铁路工作的父亲看得很重,这些家长们缺少文化敬重字墨师长进而爱惜字纸,看见有字的东西都害怕如同天书。奶奶和妈妈文盲,当铁路工人开山放炮挖士石方的父亲扫过盲能签字领取工薪后来写信减少了错别字,学会了算术当到过材料工管库员,珠算也能教我们三遍还原九遍还原,所以对我及后来的兄弟抱有厚望,至少比上一辈人强。
奶奶说:马儿吃七岁饭不满七岁呢,满七岁还差将近一个月。
妈妈说:早读早好,等明年开学就八岁了,这一年又是个疯跑,还是戴个嚼笼好些。妈妈去问过小学秦校长,校长讲不是不可以,要看今年发蒙报名多少,招一个班,报名时间来看看。虽然这样,家里仍然扯两尺新蓝布给我缝书包改了新衣,过年的新布鞋洗过一水看起照样新,同时准备下读书的学费杂费。这时我还在与街上同大的娃娃整天疯跑,脚后跟被木板旧钉子扎个洞流血,用泡莱坛老酸茄子撕烂贴上消毒,用布包扎,休息了不到半天,别人一唤又想走。
奶奶骂:还不收魂哪,跑得了一辈子?安心进学堂服管教,小心先生打手板。
妈妈笑,新社会不兴打娃儿。过去也是女娃打手板男娃打屁股墩。
幺妈听到从楼上下来说:不打不成人黄荆棍儿出好人,我家定国三天不打不捶上天,墙壁都脚印子,有学校管好些。就是和剃头铺二狗裹得太紧,怕出啥子事儿。
这不过是大人们议论及担心。
现在最首要问题是我报名读书大事儿。张春芳的女儿,二狗的同母异父妹妹妹坨也该上学读初小一年级,张春芳来问过我妈妈,怎样报名要些啥手续,她不清楚,二狗发蒙读书是剃头师傅一手包办,轮到她就毫无经验。张春芳能说会道交际广人漂亮,就怕文化人怕学校老师,二狗的周老师上门家访准没好事,她想躲躲不脱,半句话也说不起。于是她上门求我妈同带女儿去小学报名,她店铺事情忙。
张春芳身材很好,天生细皮嫩肉,脸白嘴红的,当时并不时兴美容保健,真想不到她当过丫环出身劳动家庭,母亲后来讲,她神色样子比姨太太还姨太太,难怪有人怀疑她是隐瞒成份的逃亡地主的女儿,至少不是正经人户子女。街道调查过,成份属实,真令人搞不懂。当时我妈妈开玩笑:你胸口又泡又酥顶起衣服恁个高,莫不是悄悄坐了月子?
张春芳说:二嫂,又乱说了,我跟秃子早不同房,他有病。
我妈说:你有两个男人呐。
张春芳低脑壳骂嗔一声,脸上了桃花回身就走,行走如风。
奶奶对我妈讲,她还有另外男人,有人见她与男人同上剃头铺楼上关门半天不出,底下忘记关闭店门,剃头的人吼了半天,她下楼慌慌张张,没系稳裤腰带,裤子梭下半截又提转去,还称在楼上捉虱子忙。大人们又打巴掌又是跺脚笑,我们听不懂,不懂这有啥值得笑,那时家里有虱子臭虫常见,她捉自家的虫子关旁人何干?
幺妈说,问题这虱子不是她的是野男人送她的,事因便复杂。
九月一日或二日吧,奶奶带我们报名,我,张春芳家妹坨,二狗不在堂兄定国陪我们去,奶奶鞋尖脚小却行路咚咚有力,她仿佛是在送子孙赴京城赶考,非得魁星高照金榜题名考回个文武状元不可。定国对我们说,这回拐了,教他们的班主任周剥皮(他取的绰号,效仿高玉宝的《半夜鸡叫》),这回转教一册班管报名,除看户口本,还要考试抽问,答不好读不成书。
奶奶说:你教他们呀,枉做当哥哥早进两年学堂。
定国讲:好办,就问年龄岁数住址,户口有,但周剥皮要嘴说,与户口不一样,哥子教你们。
奶奶欢喜:定国懂事肯帮助人了。进小学找到报名处,取新生的不是周剥皮是另外一个姓刘的男老师,他看户口登记,没有更多考试问语,让定国很失望窝火,他一旁耸使妹坨,要求考考她知识。
刘老师问:你们要求考啥子呢。
我说:问家庭住址名字,我们晓得。
老师笑:我问了。
我还在犹豫间,圆脸稚气的妹坨答话了,全是定国悄悄教的答题标准,令人好笑捧腹,所有老师都觉意外。如问,你叫啥名字?答:妹坨。
在哪儿住?答:板凳上坐。
又问,门牌好多号。她依然憨痴痴大声回答:嘀嘀嗒嗒吹洋号。
这都是定国捣的鬼,他笑着闹着得意做鬼脸跑开,骂我们好蠢还想读书,做梦吧。妹坨哭了,奶奶气得骂了好久老师劝了好久。老师答应再考我一回,这回就晓得如何答这些,可我自作聪明背了小学生几册的一段课文,别人背书觉好听顺口听来的。如: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还有:狗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我,跑过小山坡,快要翻过树林子,把我拉进它的窝。我背得溜熟顺畅中气高昂神气十足,至于狐狸抓住哪个,为啥要抓狗哥哥在哪儿,一概不知不懂。
总之,老师夸奖鼓励了我,还有妹坨。说我好我理解,夸她能干聪明不能理解,她不是逗一屋老师发笑了么。奶奶回去骂了堂兄定国一回,让幺妈好好打他一顿,幺妈没碰儿子一指头,反笑剃头匠张春芳生个傻姑娘,妈聪明漂亮过度,娃儿一个根本不能读书一个可能脑筋有问题。妹坨小时样子实在不敢恭维,除皮肤白稍象她妈外,没哪点中看,额凸鼻塌唇翘,头发癞毛谷须样又少又稀又黄,热天一件大人旧汗衫一条起汗短裤子,脚上木屐鞋家里土制,走路一踏一响身子一摇十分滑稽好笑。她不如我们男娃,全身只要巴掌宽条火烧窑裤,全部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