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克林：要钱｜小说

赵家栋：跟你走上农家宴 ｜散文

文/胡克林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那些回家要钱的日子——谨以此文怀念生我养我的父母

高中补习时，最愁的就是周日返校。在清晰的记忆中，那时全年几乎没有那一周是收钱的空白周，所以拿钱要钱，成了我周末压力山大、绞尽脑汁的最大难题。

“二诊”测试结束后的周末回家，班主任通知我们，由于临近高考，返校时必须一次性交齐包括六科冲刺卷、压轴卷、毕业典礼、毕业照等在内的所有费用，总计四百一十八元。老师还特别强调，师生一场，他希望在最后一次收费上，不再出现以往那样拖后腿的个别现象。

也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我总觉得老师在讲话时，始终在盯住我。

四百一十八元，这对当时的我们家而言，虽不能说是天文数字，可也确实拿不出来，更何况那时正值青黄不接的春耕之际。

回到家，父亲急匆匆对我说：“娃子，来得正好，佘地膜的事我已经说好了，包地的款我也贷上了。你和你妈赶紧去拉地膜，我去交承包费。”

在我和母亲拉地膜的路上，母亲高兴的告诉我，父亲找神婆算命了，神婆说我今年一定能考上。父亲考虑到秋天我要去外面上学，求爷爷告奶奶、想尽办法在银行贷了一万元，在渠西承包了十亩地。由于贷的款只够交承包费和买化肥，所以父亲又央求舅舅作担保，在王四那儿佘了地膜。

噢，难怪我发现院子中储存的化肥比往年多得多。

听完母亲的话，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幸好天色已暗，母亲没有看见。

拉地膜回到家中，已经非常晚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我说不吃饭了，可母亲却说我一周回一次家，再说马上就要高考了，不吃饭怎么行。我拗不过母亲、也不忍心拗她，只好听她的。

说话间，父亲也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

“准备吃什么饭？”父亲大声问母亲。

“这不儿子也回家来了，我们吃拉面。”

母亲很高兴。

“好的，我们吃炒肉拉面。”

“说什么梦话呢，哪里来的肉呢？”

“今天高兴，正好娃子也回家；又赶上邱老板大发慈悲，一亩地少了五十元承包费，我就去称了一斤肉。不过也不贵，一斤十五元。”

“噢，邱老板真的便宜了五百块承包费？”

“就是的，我们这些承包人一起向他提出的要求，他能不答应！”

父亲不耐烦的瞅了母亲一眼。

母亲怔怔地看着父亲。

吃饭时，母亲问我，这周收不收钱。我正准备用早已做足功课的谎言来蒙蔽他们，可没想到的是，一向最忌讳听我说要钱的父亲却一反常态。

“马上就放假了，怎么能不收钱。”这不像是一向闻要钱即火燎的父亲说的话。

“不知道这次又要收多少？”母亲忧心忡忡的说。

“和往年这时候收的差不多，四百一十八。”

“我的妈，这么多！上哪儿去找？”

和父亲的满不在乎不同，母亲吃惊的挺直了本就佝偻的身子。

我吃惊而百思不得其解的看着父亲：老爹是怎么知道的？

“愁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不天下还是好人多吗，邱老板的救济不就来的正是时候吗！”

“邱老板真的给我们减少承包费了？”

母亲如此诧异疑惑的神色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不是说了吗，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父亲头也不抬的冷冷应了一句。

昏暗的灯光下，尽管看不清父亲的脸，可父亲的应答我怎么听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酸艰涩。

吃饭时，父亲说他今天运气特别好，在邱老板那儿正好赶上他们抓大头吃羊肉，他也参加了。他说十个人中只有一个不出钱的，没想到是他。

我和母亲都知道，平时连一分钱都舍不得花的父亲，根本不可能参加他们抓大头的活动，况且他们也不会让父亲参加，父亲只不过是为了把肉留给我吃罢了。

母亲说猪肉太腻了，再加上她这几天嗓子痛，她也不想吃。

母亲不停的给我夹肉，我虽明知他们说的是谎言，却也不愿意、更不忍说穿。

一顿饭吃完，我的衣服整个的湿透了。

回到房中熄灯休息，可怎么也睡不着。想到家中的困难和父母这几年供我求学的艰辛，我成人以来，第一次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约莫五更时分，我出门打算到院外走走，清醒一下。担心惊动劳累了一天的父母，我蹑手蹑脚向外走去。可刚到院子中央，却听见父母的房间还有说话的声音。联想到父亲对收费信息的准确掌握和饭前饭后言不由衷的表现，我好奇的靠近了他们的房间。

“我就说过，一毛不拔的邱老板绝对不会给你降价，更何况去年的农副产品又这么值钱，他更不会降价。”

“诶，幸亏今天我碰上邱老板小舅子那娃子了，不然我们就让那勺娃子给哄下了。”

“就是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哼，不敢！你当妈的就知道向着儿子说话，你知道吗，这次那勺娃子根本就不打算不向我们要钱。”

“那他打算不上学、也不参加高考了？”

“你那包爷的儿子再什么都可以不做，高考是无论如何也会参加的。”

“那不交钱，学校能让他参加高考？”

“谁说他不交钱了？他是打算以最近复习紧张来哄我们，这样他这几周就可以不回家了。然后让邱老板小舅子那娃子把钱先给他垫交上，自己去工地打两个月的工，到时直接参加高考。”

“唉呀呀，真正一个勺娃娃。还好，歪打正着，今天你赶巧了，不然儿子今年的学又黄了。”

“唉，老年人说‘种好庄稼，不如养好儿女’。不管怎么说，经营好儿子考学这把庄稼，总比种好地上这把庄稼要强百倍。”

“话是这样说，可这邱老板心也太狠了，就算我们退地不对，可也不能整整扣下我们一亩地的承包费。”

“没什么，不就用九亩地的承包费种了八亩地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愿儿子今年能考上。”

“你放心，娃子今年能考上。你不看他这想法虽然够荒唐的，可也能看出来他已经懂事了，也知道体谅我们了。懂事了就知道下苦，下苦就一定能够考上。”

“唉，但愿吧。”

“明天我把剩下那四百八十五都给他，你安顿让他吃好一点。”

“屋里可就一分钱也没有了，你不是说邱老板说后天是预交电费的最后一天吗？”

“我想好了，这不准备下的是十亩地的化肥和地膜吗，现在可以卖出去两亩地的化肥和地膜，这样足够用来预交电费了。”

“唉，这次交上，下次的呢？秋天儿子如果上学呢？”

“先睡吧，天无绝人之路。再说了，到时娃子只要考上学，就有人敢给咱们借钱了。”

……

我用双手紧紧捂住口鼻，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不知道我怎样回到了我的房间。

……

第二天离家返校时，我毕恭毕敬用双手接过母亲递给的四百八十五元钱，而后背着身对父母说：爹、妈，您放心，今年我一定能考上。

父亲粗糙厚重的右手轻轻捏住我的肩膀，久久不肯放下。

【作者简介】胡克林，甘肃省民勤县第六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