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三残桥的故事(8)建桥始末|中篇小说

王辉明:三残桥的故事(7)雨过天晴|中篇小说

文/王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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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落在万县街头,黄跛子在河街闲逛,看到有个老太婆在晒白米饭,觉得奇怪,就上前去问这是做的什么?
老太婆说,“晒阴米。”
他又问,“晒阴米来做什么?”老太婆回答,“阴米养人,煮粥吃最好,有客人来了煮一碗,别人说你家讲究,生病了煮一碗,病也好得快些。”
河街家家户户都晒阴米。窗户外支个架子,大簸箕搁在架子上。
黄跛子去了几次,终于向老太婆请教到了晒阴米的方法,自己就租了一间小房子,也去买了些江米,泡了一夜然后蒸熟,倒出来,摊在簸箕里晒。
他还学会了用阴米做炒面和酥炒米花儿。
晚上,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扯起喉咙大声吆喝:炒米糖开水!
渐渐,有了些积蓄。黄跛子还是决定再回重庆,便乘船离开万县。
那天田爪爪本该休息,同事有急事,要请三天假,央他代为执勤。顺手把自己在罗汉寺请的一个玉观音挂在田爪爪脖子上,说是请长老开过光的,作为感谢,送给他辟邪挡灾。
下午两点左右,警报响了,人们乱纷纷的往防空洞跑。是人都钻进去了,只有那个瘦高男子,却傻戳在洞口外,还仰起头看飞机。喊他几声都喊不答应,木了一样。听到一颗炸弹的呼啸声了,根本来不及细想,就猛地朝洞子里面推了他一把。
炸弹爆炸那一瞬间,心想今天完了,眼睛已经闭上,不由自主地念了声观音菩萨,就等如雨的弹片击穿全身。溅起的泥土石块弹片暴雨般响过后,自己似乎没死。眼晴都不敢全睁开,睁一条缝迅速地扫了一遍全身,只是手指头被割伤了,飞出去几滴血。
田爪爪掏出帕子,把手指头扎紧,一只手不好使,就用牙口帮忙,打了个结。
警报刚解除,就往上面较场口教会医院走。
是个外国洋人给他处理的伤口,长着黄毛的手捏着镊子,夹起棉球蘸酒精擦洗,痛得他钻心。然后缠上绷带。
一条小伤口,他也没在意。晚上,手指痛起来了。几天后,疼痛没缓解,手指还肿得发亮,手背也肿圆了。
他跟同事一起,到教会医院找那个洋大夫。洋大夫揭开纱布仔细看,摇着头说,“糟糕!糟糕!弹片可能有飞刺,清洗伤口时大意了。现在已经感染了,只能截掉手掌!不然,整条胳臂都得报废,性命也可能有危险。”
田爪爪读警官学校时,学过这些知识,知道厉害,同意立即手术。
从医院出来,田爪爪便离开了警察局。拿着赔偿和奖赏的钱在朝天门开了家旅馆。
朝天门是重庆最大的水陆码头,四海宾朋,八方云集,人来客往,旅馆生意很好。第二年,又在陕西路买下几个门面,开了油蜡铺和杂货铺。
接连娶的两房太太都有生养。小太太先生,是个儿子,跟他一样白净,只是后颈大椎那点有块紫红色胎记,像个月牙。取名田山阳。大太太后生,也是个儿子,却长得精瘦。
外人看他一只手杆没得手掌,都喊他断手杆。
都说世事难料,祸福相依。还在雄心勃勃地盘算想要开家舞厅,他有当警察的背景,开舞厅可占很多便利。大火却从天而降,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万幸的是,全家五口人安然度过这一劫,毫发无损。
南岸是郊区,说话乡土一些,看了他一眼,没爪爪,直接就喊他王爪爪,至于大名叫什么,没人想知道。
三、建桥始末
大火第二年,夏天高温难耐,坐着也出汗,长生溪的水浑浊不堪,溪中凸起的岩石都淹了,没人敢涉溪上街。
庄麻子早早的就收了树下那些行头,到冷酒馆喊小妹炒了几个菜,打了一壶桑葚酒,叫黄跛子也过来坐。
黄跛子放下手中的熟铜烟竿,笑着走过来。正好,田爪爪也来了,他是来送花生米,还有新做的盐蛋和松花皮蛋。庄麻子就大声招呼田爪爪坐下来,“不走了,大家一起喝个酒。”
喝了几杯,庄麻子便拉着黄跛子的手说,又梦见母亲了。
“就跟生前一样,叫我庄娃子,你院子都卖了,打那几块石头,摆在石塘口也没用,上次你不听我的话,挡了走蛟的道,腿伤成这样,不是土地公公,就不是断一条腿了,你命都没得了,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儿子,将来,你儿子比你有出息。修桥补路,多积点德,下辈子好。不如把那些石头拿来修座桥,就在红土地儿那点。”
田爪爪问,“儿子?你孤家寡人哪来的儿子?这梦有点奇怪。”
黄跛子和田爪爪给庄麻子解梦,都觉得他讲这梦有点假。
庄麻子喝酒不语,仰着大脸,拿眼睛乜斜着他俩。
“不过,”黄跛子说,“不管梦真梦假,你说修桥积德,倒是提醒了我,这夏天涨水,河水从苏家湾倒灌进长生溪,大佛寺下面和黄荆坡上面的人,想上街也没办法涉水过来,要过溪得绕到孙家花园上面去了。来吃酒的人少得多,你油蜡铺的生意可能也要清淡些。我看修桥还不只是行善积德,应该对眼前的生意都有好处。”
田爪爪说,“还真是这么回事,修桥补路,既做了善事,又好了生意。你看我们,三个都是残疾,这辈子积点德,下辈子好歹做个完整人嘛。”
三个人神情庄重,慢慢放下筷子站起来。庄麻子把手伸出来,黄跛子把手伸出来,田爪爪也把那只好手伸出来,三只手握在一起,算是击掌为誓。
庄麻子说,“我出石头,几块巨大的青石,还在石塘口,石头就不用花钱。”
黄跛子田爪爪都说,“要得,其他工费我们两个分摊。”
段矮子说,“不过,只有他仨,没有惟痴和尚,仍然没得三残桥。”
喝茶的客人问,“三残桥不是黄跛子田爪爪庄麻子他们三个修的吗?”
段矮子说,“是他们三个,但没得惟痴和尚讲法,三残桥修不起来。”
喝茶的客人不解,放下了土碗。
段矮子讲道,他们几个找人把石头抬到溪边,请了些工匠来,可是,架了几次桥,走在上面总感觉活摇活甩提心吊胆。那啷个要得哟,不等暴雨山洪涨大水就摇摇欲坠了。有人说庙里的惟痴和尚是高人。田爪爪去请的他。他听说修桥,立即就翻山过来了。在溪两边看,又看石料,然后说独石桥得加铁榫。深冬水枯时再修,等大石岩露出来,在中间凿坑,外面箍模子,现浇铁水成榫。独石桥柱石下面要凿个榫槽,竖立起来后在外面浇铅水。桥面两块条石接缝,也要凿孔,但不能现浇铁水,怕石头炸裂。预先打成铁肖钉,把桥面条石和柱石连接起来,两岸桥头也这样做,然后再现灌铅水,把缝隙填满。
“所以说,”段矮子有点得意,“这可不是架几块石板这么简单的桥?修好后,惟痴和尚还画了幅三残图。”
喝茶的客人哦了一声,表示惊叹。却又问道,“三残桥下一个桩,这桥下怎么是一个孔?”
段矮子有点不耐烦,白了他一眼,“你也是哟,这哪是三残桥嘛,七十年代就拆了。这是新桥。过车子。还是喊三残桥,喊惯了。猫背沱上面有个战备物资仓库,要进出货物。顺着长生溪修马路,过了新桥往上,在孙家花园前面拐弯,从广场出去,下弹子石河边码头。”
喝茶的客人说,“修得这么千秋永固,拆了真可惜。”又问段矮了,“怎么又叫红土地呢?”
段矮子说,“这个名字的起因是庄麻子打过一座土地庙。”
天热,树荫下有风,凉快。
剃头的木椅就摆在树荫下,接榫处包着白铁皮,钉着细小的铁钉。旁边一个三角架子,架子上放一个铜面盆,盆沿搭张毛巾,架子顶的浅沿木盒里,放着刀剪篦刷。稍远一点,坐一个小火炉,铜水壶里烧着水。树上垂挂那条巴掌宽的荡刀牛皮已经黑光锃亮。
庄麻子解开汗褂褂的纽扣,摇着大蒲扇,脸上那几个凹坑也沁出汗水。他的木脚杆没得脚掌,直伸伸的,上面也包得有白铁皮,也钉得有细小的钉子。
有客人来了,喊他一声,他便从黄家冷酒馆摇着蒲扇走出来。抄起搁在三角架上的刮胡刀,在牛皮上来回鐾。大人抱来的孩子胆小,偷觑了他那张大脸一眼,屁股一坐上椅子,就尖声哭叫起来。
庄麻子下手轻快如风。孩子张嘴未闭,哭声未停,头发已经刮完了。
他最得意的还不是剃发。有人问他,他便指着长生溪对岸的土地庙,说那是他一錾子一錾子从石壁上硬抠出来的。
土地庙的房子漆成棕红色,房顶漆成棕黄色。石桥上过往的行人看到了,都忍不住叫一声,“红土地儿!”
喝茶的客人说,“难怪不得,我听到有人说这地方也叫红土地儿,心里就在想,这是一片青石滩,哪来的红土地嘛。不过,咋也没看到红土地庙呢?”
段矮子说,“顺着这路往下,溪边石壁那里,土地公公还留得有个脚板。庙子早就遭毁了。砸土地公公时,一手锤下去,溅起一颗石头砟子,把一个学生的眼珠子都打爆了。”
喝茶的客人说,“哦,这个我听说过,就是街上开盲人按摩店的孙大瞎。”
段矮子说,“对,就是那个孙大瞎。眼睛打爆后,开始信教了,每逢初一十五吃素,还要到庙子里去烧香拜佛。”
喝茶的客人问,“庄麻子也信教?”
段矮子说,“庄麻子不信,他妈妈迷信,说黄荆坡苏家湾这么大一片地方,没得个土地庙,土地公公,土地婆婆,遮风蔽雨的地方都没得,哪个还肯尽心尽力做事,要是出了大事情,谁来管?说庄娃子,你既然是石匠,就在涉水过溪那个石壁上,打个土地庙出来。”
段矮子说,“现在回过头来,接着开头的引子讲。”
黄跛子听山阳儿说出田俊卿三字,心里一颤。
到了油蜡铺,没看到田爪爪。柜台里只有田爪爪的堂客,就是小太太,说田爪爪到杮子沟进货去了,马上就回来。
他问,“田爪爪叫田俊卿呀?”
小太太心想黄跛子这话问得奇怪,就回了一句,“对呀,这还有假?你有啥子事吗?”
黄跛子又仰头看墙上的执照,果然是田俊卿。墙上的神龛供着一尊观音。
平时都喊爪爪,哪个去问大名?修桥的时候,有人提议要立块碑纪念,田爪爪说,都是山野之人,过眼云烟,散了就散了,没必要留下姓名。当时也没问过他的大名。
几场运动过后,人们都互相提防。这条街上,多是外面来的,谁家怎么来?没人弄得清楚,也没人想弄清楚,更不会有谁主动给外人讲自己的身世。在一起喝酒,即便喝高了,也绝口不提过往之事。只知道他是开油蜡铺的,会做盐蛋会包松花皮蛋。
没想到这几年天天见面的人就是恩人。
他情绪激动,嘴唇发抖,告诉小太太,“田爪爪回来,一定到我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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