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丝瓜井的前世今生(3)神人老周

王辉明:丝瓜井的前世今生(2)邂逅

文/王辉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秀儿的老家在大竹。大竹县地形特殊,鲜有平坝,三山夹两槽,形成山前山后。母亲年轻时在山前有个相好,却因家里太穷,拿不出聘礼,被父母远嫁到了山后。嫁过去才知道山后更穷,交通又非常不便。彩礼是东拼西凑借来的。结婚几年,都是在还债。家徒四壁,度日如年。闹灾荒那几年,男人得浮肿病死了。母亲牵着秀儿,从山后出来回到山前,找到原来的相好。虽然相好收容了她母女俩,却嫌弃母亲是二婚,有点钱就去买酒喝,时不时拳脚相加,还想打秀儿的主意。
母亲后来精神失常,跌落在水塘里淹死了。母亲清醒的时候,告诫秀儿:“千万要记住,不要相信男人,你叔叔以前说非我不娶,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会一辈子等我,一辈子对我好,都是骗人的鬼话。嫁给哪个男人不重要,你自己一定要活得好才行。”
母亲死后,继父更是明目张胆,把秀儿骇得整日躲在知青点不敢回屋。正好这时知青点有个知青顶替进麻纺厂,第二天就要回重庆。秀儿当着众人给这个知青下跪,央求她无论如何要把她带出来。
刚来重庆那两年,秀儿又黑又瘦,头发焦黄,两眼呆滞。修缮科的男人都不拿正眼瞧她。也就是那年她跟地瓜住在一起的,不是后来出落得漂亮了。
地瓜也只是看她可怜,一个瘦弱的姑娘来挑灰桶,走路都打偏偏,也没想其他的,就是想帮一帮她。自己的事做完了,就去帮着秀儿和灰提桶,砌砖抹墙。
有一天,秀儿病了,又不敢请假,临时工请假就没得工资。地瓜在医院帮她开了药,倒了杯开水,叫她吃了药坐在一边休息,就帮她把当天的事情做了。吃饭的时候,又跑去食堂给她打来一盅盅饭菜。秀儿端着搪瓷大盅盅,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眼睛一红,泪水就流下来了。地瓜不知怎么劝她,坐到她身边说,“吃饭的时候不能哭,容易得气裹食。”秀儿哭着哭着就偎在了他的肩膀上。
秀儿把包裹从知青屋里提出来,搬到了地瓜家。
吃着城里的白米饭,喝着城里的水,只一两年光景,秀儿就脱胎换骨了,肌肤白白净净,脸蛋白里透红,身材丰满,再加上黄色头发,更添加了几分妖娆妩媚。
地瓜心里欢喜,修缮科的那些年青人更是苍蝇一样整天围着她打转。
秀儿跟地瓜说,“烦那些势利小人,不想再看见他们。”
地瓜说,“不想见他们就不见,你先回家,我养活你,钱虽然少,没得干饭咱们吃稀饭,总之不会让你饿肚子。找到合适的工作再出去做。”
秀儿回家后,似乎越耍越懒,天天都泡在牌桌子上,再不提出去找工作这事了。
秀儿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从矮板凳上拿过烟盒,抽出一支,找陶子借了火点上,抽了一口说,“今天手背得很,回来歇一会。”伸手在陶子手上拍了一下说,“换个手气再去打。”
陶子哈哈一笑,“我手气好吗?你还真信这些。”
秀儿讲,“地瓜最佩服的几个人,除了他的老师田山陵,就是你陶子了,再一个就是巷子进来那个老周。”
“周老师,老革命了,”地瓜讲,“他是战场上打出来的,解放战争,朝鲜战争,都打过,跟美国兵都拼过刺刀。当年他们部队在福建集结训练,已经准备好渡海作战,谁知朝鲜战争突然爆发,渡海变成了跨江。最后转业时是正团级,在区里当武装部长,后来又当公安局长。再后来不想干了,政府就在这里给他修了这幢青砖房子。”
老周做的几件事,不仅让地瓜,也让流水巷和后街的人钦佩。
地瓜说,“周老师会算!这是我父亲亲口讲的。”
当年长生溪因为盘龙山修公路,溪水断流。街口的居民吃水要下河去挑。河水浑浊,挑回来盛水缸里,放白矾澄清,吃得人痨肠寡肚,清口水长流。遇到刮风下雨,下河的路很不好走。还有那些家里没得壮年男人的,挑水更是问题。
地瓜父亲想就近挖一眼井,可又不知道在哪里挖好,怕挖出来没水。听说老周会算,就提了瓶高粱酒登门去请教老周。老周听说他要打井,说这是件大好事呀。当即放下书本,就跟地瓜父亲一道出来寻找,观看地形,查找水脉走势,把长生溪后街和沙堡村坡脚都找了个遍。
第二天,又对几个初步选址作了比较,最后在地瓜家的那块丝瓜地边停了下来。老周说,“这一方可能只有这块地了,这里刚好是沙堡村山坡凹进的地方,三面环山,又距长生溪不远,两山夹一沟,并且,你看嘛,长年累月六月天这块地都是湿润的,不用浇水,这地下应该有沁水。”
确定好挖井的位置,地瓜的父亲就带了一帮建筑业的朋友来挖井。沙堡村脚下跟正街那边青石滩不一样,不全是青石,而是土石混合,石头有泡砂石,有石谷子,泡砂石间有些泥缝。挖下去不过两三米,果然就有了渗水。渗出的水汩汩有声,水质纯净清亮。老周掬了一捧,喝了一口说,“这水清冽甘甜,跟以前的长生溪水一样,是口好井。”
井挖好后,地瓜的父亲又喊石匠砌了一线青石井台,嵌了一座整块青石打的井沿,就是一口像模像样的水井了。老周提议给水井起个名。有人说这水甜,叫甜水井;有人说,这井在长生溪边,叫长生井。老周说,以前这地常种丝瓜,丝瓜地打的井,就叫它丝瓜井吧,通俗好记还不重名。
沙堡村后街流水巷,还有街口好些人家,都到这里来挑水吃。
几年后,深挖洞指示刚出来,老周就来找地瓜父亲商量,“你认识的人中有石匠,能不能请他们在沙堡村坡脚下帮忙打个防空洞,中央的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虽然只是一句话,但肯定是有深意的,现代战争,没得前方后方,打个防空洞也好有个地方躲流弹。”
地瓜的父亲答应后,老周挨家挨户动员,有钱出钱,有人出人。出钱是请石匠们吃饭。老周既出钱又出人。
有石匠打出的洞子就是不一样,有进口有出口,人在洞子里面站得伸展,像一间大屋子那样宽敞。地瓜的父亲还找人牵了根电线进洞,吊了两盏白炽灯。
防空洞打好后,没用来躲苏核,却用来躲了武斗的流弹,江北船厂那边打过来的高机子弹。红港海战那天晚上,枪战尤为激烈,夜晚的天幕上划出一道一道红线,尖利地呼啸着,令人心惊肉跳。
后街和街口的人都跑进防空洞来躲。有颗子弹打在马胯家的墙上,吓得他背起重病的母亲就跑来了。后街的人都不喜欢马胯家,打防空洞的时候,街坊邻居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要劳神费力打个洞,但都听老周的,大人娃儿男男女女都跑来帮忙,拿不动手捶打不来錾子的就出渣。只有马胯家的人一个都不来,还扬言决不钻这狗洞。
地瓜双手抱在胸前,堵在洞口,不让马胯他们进来。
老周正跟人聊天,听到吵嚷,到洞口才看到这般情形。他拉开地瓜,轻言细语地劝他,“马胯确有诸多不是,不过,看他逃命都还顾及老母亲,也算是个有孝心之人,孝悌之人雷都不打,何况是老街坊呢,你说是不是?”又转脸对马胯说,“马胯,你以后也要改一改脾气,跟街坊邻居们和睦相处。”
地瓜听老周这么讲,转身走开,让马胯背着他娘进来一起躲避。
未及半夜,就听到东佛段街上有消息流传:郑拐子的幺儿在街上乘凉,遭流弹击中了。
流水沟的水,以前是陈家院子上面那些堰塘流出来的,原来那边是一大片树林,平时的水都清澈见底,只有下暴雨才浑浊。沟里还有鱼,䱗子小鱼。地瓜记得有些鱼儿肚子很宽,中间有一条蓝线,熠熠闪亮,很漂亮。
后来,上面的树被砍光了,又建了几家工厂,八一棉织厂新生圆钉厂的废水,还有沙堡村坡上那些住户的生活污水,全部都往这沟里排,水又黑又臭。
居民纷纷去找街道反映,都被应付打发回来,说他们正在研究,准备提出一揽子解决的方案,实际上是拖延。
最后还是老周出面,直接去区政府找区长和书记。
流水沟盖上麻条石板后,就成了真正的流水巷。正街上那截石板是原来就盖得有。都盖上石板了,不注意听,不知道下面还有条流水沟。
老周听到这边摆龙门阵的声音,又看到有人在练习推手,就放下书本,捧着紫砂壶,慢慢踱过来瞧。
地瓜看到老周过来,就停了手,“周老师过来坐,喝点我这个酽沱茶嘛。”
老周走到坝子上,在竹凳上坐下,身子仍然伸得笔直,把茶壶放在矮板凳上,然后问陶子太极拳如何练?
陶子认真讲道:“都说太极拳是大道至简,但初练时还是要精细,抻筋拔骨这些基本功,手眼身法步,方方面面,应该练的全部都要练到,先要做加法,太极功夫练上身了,然后才能做减法,那时,生活中一举一动,都是练拳了,才能至简,所谓损之又损以至于无。”
老周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点头,等陶子讲完才说,“是这个道理,我没练过,但看过一些书,有些人就偏执,把至简当成了练法,又想出功夫,又不认真练,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太极拳好,我要是还年轻几岁,就来跟你们一起练。”
陶子瞟了一眼老周,看出他面有欣赏之色,便开口问道,“周老师,”话刚出口,就见老周连连摇着双手,“不必这么客气,就喊我老周,随便些。”
“嗯,我刚才进巷子,看到你在看书,看的什么书?”
“易经。”老周道。
陶子说,“我诗经论语都读过一些,就是至今还没看过易经。”
老周讲,“过去有句话,说拜将称相,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呢?对头,就是要通晓易经。我认为诗经是文学,论语讲修养,只有易经,是日常生活不能离开的书,虽说读了易经可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是有些夸张了,不过读了易经,确实能够让人更加心平气和地接受世事的变化,甚至还能揣摩出一些变化的规律。听你讲话应该是个读书人,如果有空闲时间,还是可以读一读易经。”
地瓜插不上话,低头喝茶。
聊起朝鲜战争,地瓜满脸放光,老周却非常感慨,说坐的闷罐火车,从福建上车,马不停蹄,一路不停地开,偶尔停下来补充物资,也在一些小站,或者在站外,不知道是往东北方向开,更不知道是去朝鲜,只感觉车厢里越来越冷,严寒穿透铁皮车厢,车厢就像个冰窖,大家挤成一团还冷得打抖。陆续从车窗扔了些御寒的物资进来,但远远不够,没得棉帽子棉手套,好多战士连棉衣棉裤都没得。
列车直接就驶过了鸭绿江。人们常说冷得要命,那才真是要命的冷,一辈子都忘不了。怕不怕死?怕也没用。上了战场就没时间考虑这些了,考虑也没用,没有谁能预知自己能否活着回去。甚至下一秒钟如何都不知道,死是一瞬之间的事,随时都可能中弹。不想以前的事,也不想以后的事,是真正的只顾眼前。亲历过战争的人,才会明白这些,与生死相比,任何事都微不足道。
这之后,陶子到后街来找地瓜,进了流水巷,只要看到老周在院子里,就先去他那里坐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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