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家早饭鄙视链指南

原创 畸笔叟 畸笔叟 2019-06-09

早饭来自畸笔叟00:0015:36

泡饭,无疑在这条鄙视链的最末端。

上海人吃泡饭不是爱好,而是被炊具限制了想象力。

早年,大多数人家生煤球炉子,烧好夜饭燉好水就熄了。早上时间多么矜贵,宁可床上多眯一歇,也不愿生炉子。于是,就拿热水瓶里的隔夜开水泡饭。是热水淘冷饭,大冷天就泡两潽。

后来吃泡饭习惯了,有的人大热天中上夜里也用冷水淘热饭,只求可以吃得快些。那是要出毛病的。屋里老人是宁波人的,就会讲:“唉,热饭冷水淘,爹是郎中医不好。”

早上吃泡饭一般过现成的酱小菜,萝卜干、什锦菜、乳腐、大头菜等。榨菜算好货了。如果买嫩豆腐来酱麻油拌拌,卖油条切段来酱油蘸蘸,档次就上去了。这叫现成不如现买。

当然也有用昨日的剩小菜过泡饭的,哪怕鸡鸭鱼肉,也是现成。不但不提升档次,还有害。1990年代,我就是这样吃胖并吃出“三高”来的。

如果有昨日单位食堂带回来的淡馒头或花卷来过泡饭,档次再上去些,这叫稀的不如干的。

把屋里吃泡饭踩在脚下的,就是出门去吃早饭。无非两途:要么去单位食堂,要么去马路上。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先讲讲马路上的。马路早饭的鄙视链是,摊头不如店家,站着不如坐着。

大饼油条糍饭糕,各种馒头油饼包脚布,都是站着排队走着吃。哪怕你一只大饼夹两根油条,糍饭里夹肉松咸蛋,包脚布里夹肉肠生菜,油饼里涂甜酱辣酱,榨菜末子香菜叶子满天飞,总归还是有点急吼吼。

而哪怕胃口再小,只吃一根油条,也坐下来叫一碗豆腐浆或豆腐花,哪怕坐在上街沿,帆布下,感觉就不一样了。看上去就是有点笃悠悠。再弄两只菜馒头肉馒头就更加不得了了。

当然,一坐下来,花头就透了。袋袋里钞票也将哔哩吧啦跳出来。

吃流质半流质的是第一档。淡浆、甜浆属于纯流质,咸浆、豆腐花属于半流质。油豆腐细粉汤也在此列。

老底子还有一种更低档的,那就是粥摊。老古话“饭店门口摆粥摊”还是有所指的。大概直到1980年代初,老北站、十六铺附近小马路上,都还有这样的粥摊。小矮凳加矮的小方台子,蹲坐着吃。所卖的只有粥与酱小菜,用不了一毛钱。还兼卖汤面水,一分两分,不是吃的,大半面盆温水,供你揩面刷牙齿。

北京东路江西路口转角大厅老早是卖火车票的,隔壁弄堂里也有这样的粥摊。一个通宵排下来,花一只角子,揩过弄过触祭过,重新做人,哦不,继续排队。这大概要算是坐吃式早饭鄙视链的最末端了。

上点档次的坐吃,就是坐进店里吃面吃馄饨。

当然还有生煎、锅贴、春卷等等。此类点心,老早上海人在礼拜天或者下半日、半夜里吃得更多。早上要当饱,还是面条馄饨实惠。这叫做花哨不如实惠。

吃面,光的不如浇头的,单浇不如多浇。吃馄饨,小的不如大的。

先讲馄饨。老早小馄饨没什么人吃。肉实在太少,皮子又薄,味道都在调料滒出来的汤头里。小馄饨又叫“碰肉馄饨”。小辰光听不分明,还以为蚌肉了,好货嘛,哪能一点也不腥气的啦。其实是老板关照包小馄饨的店员,皮子上只要碰着肉就可以了。一两精肉可以包80只!

小馄饨打翻身仗,还在1980年代末。50后的爷娘终于赚着一点小钱了,说什么也不能让80后的孩子再在屋里吃泡饭了,站着也不行,必须坐吃!而真的天天坐吃,又有点吃不消。只好先拣最便宜的,8分一客小馄饨。稍许落乡点的地方还有卖6分一客的呢。无论如何,阿拉总归是坐在店里吃早饭的,档次摆煞了。什么?吃不饱?那就两客小馄饨。小店老板覅忒懂经,都是人精,允许你加半客。

很多80后从此吃小馄饨吃出了瘾头。再过半年,2020年了,80后要开始“奔四”了!我家附近的馄饨店里,依然常常可以看到长一迈大一迈的发际线后收的80后新中年在点小馄饨当早饭,老板也还是允许你点一客半的。

在老早,一客大馄饨几乎是在坐吃式早饭的最顶端了。当然要纯肉的,菜肉馄饨以前还是档次不够的。当年肉矜贵啊,纯肉馄饨包得极小,吃着不煞渴。菜肉馄饨也多半用的青菜。当年没有大棚技术,荠菜只有开春时有,平常就吃不到了。至于青菜肉馄饨会是啥味道,从来没吃过的各位去想象吧,反正你已不算贫穷。

上海滩上,第一次在馄饨皮子里主动塞足芯子,甚至专门定制大一点的馄饨皮子的店家,要数江西中路靠近香港路的三林塘馄饨店。汤还是肉汤,肉汤还可以加。每天中午都是排长队,一客难求。据说至今还开着。

顺便说一句,现在的标准皮子都比当年大一号。不信?一斤皮子44张,现在秤,肯定超过一斤二两半(当年一斤皮子是指收你一斤粮票给足你一斤干面粉做出来的皮子,加进去的水怎能收粮票)。

面浇头的鄙视链可以拉得很长很长。

其实,进入1960年代后,面浇头已经没有民国年代那么丰富。因为所有东西都是计划供应。到1970年代,面店流水牌上,一般只有六七样花头。那时吃面的鄙视链是光面(阳春面)<咸菜面<菜汤面<荷包蛋面<辣酱面(无肉)<咸菜肉丝面<扣肉面或大排面。什么熏鱼、焖蹄都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遑论肚片鳝丝。纯辣肉浇头当年也少之又少。

至于扣肉面或大排面为啥得以幸存,没被划入资产阶级行列,大概是因为每年年底,全民狂欢,不过圣诞过神诞,再草根也可以在单位食堂免费吃到一客扣肉面或大排面吧。

而菜汤面和咸菜面,现在好像正在绝迹。现在喊咸菜,其实是咸菜肉丝。这让我想起一个关于咸菜面的小故事。1990年代初吧,青海路还在卖牛仔裤呢,路口有家小面店。因为离单位近,我经常去光顾。有一天,我看到一位附近工地的小伙子站在店外,对着流水牌看了半天,才点了咸菜面。他说,他要两客三两的面,但只要一客咸菜浇头。他吞吞吐吐地说了好几遍,我们其他吃客都听明白了,唯独那个女跑堂故意装戆,端出来两客都有浇头的咸菜面。小伙子说我只要了一客咸菜。那个女跑堂,明明是小伙子的同乡,偏偏用刚学会的上海话,骂了他一句“侬吃不起覅吃”。唉,三等白相人,独吃自家人。这才是上海早饭鄙视链上最值得鄙视的一环。

很多已婚人士,尤其是男士,是很喜欢一早出门,笃悠悠坐在自家单位食堂吃早饭的。单位食堂,至少卫生更有保障,刮风下雨都不怕。价格又比外头便宜,再讲,饭菜票从来不当伊钞票。花式品种也多,可以天天翻花样。

有一种花样我一定要讲,那就是淡馒头里翻花样。嵌什锦菜也灵,嵌乳腐也灵,还有嵌细粉也灵。上海人真是想得出。

在单位食堂,坐得辰光长,也没人催。人头又熟,顺便嘎嘎讪无。绝对是半仙了。依我看,是可以稳居坐吃式早饭的最顶端的。

不过,我不太喜欢。我向来欢喜陌生地方陌生人。

这么说,有一路人士要不开心。哪一路?洋派一路。民国洋派传统中断后,到1980年代初又逐渐恢复。

受男子足球的刺激,都说踢不过外国人是因为阿拉天天吃泡饭。于是80后的家长们痛定思痛,主动与国际接轨。早饭给小孩吃面包蛋糕牛奶。牛奶难订么通路子呀,反正不吃豆腐浆。要夹也是红肠方腿,再加白脱果酱。这一派虽自成一路,道理还是一样,现成不如现买,站着不如坐着,老早坐红宝石,现在坐全家。

学广东人吃早茶将另文专叙。

若问怎样的上海人家早饭最高级,那真是九九归一,还是要回到屋里来,回到泡饭上。

余生也晚,未及亲见。我当年在里弄生产组认得一位小姐姐,她曾给我描述过她外婆吃早饭的派头。

一个人坐在西式大菜台的尽头。主食米烧粥、饭泡粥不挑,都可以,只是要软一点。左手一杯温牛奶,右手一杯温开水。左前方一只红木食盒,十字隔档,有四样酱小菜,无非桂林白方(乳腐)、扬州乳瓜、水晶荞头、玫瑰大头菜。右前方一只也是十字隔档,有红枣、莲心、热白果、胡桃肉。当中三只小碟子,几片盐水牛肉,半只皮蛋半只咸蛋,一小撮太仓肉松加八九颗小粒花生。稍后要上的还有一小盅甜羹与六样蜜饯。煞煞嘴巴少不了。

老太太一言不发,吃得津津有味。自得其乐,连佣人小辈陪坐陪话都嫌多余。如此化境,想来我此生是求而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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