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

乙亥二月，贾平章似道督师至太平州鲁港，未见敌，鸣锣而溃。后半月闻报，赋此

[宋]刘辰翁

向来人道，真个胜周公。燕然眇，浯溪小，万世功。再建隆。十五年宇宙，宫中赝，堂中伴，翻虎鼠，搏鹯雀，覆蛇龙。鹤发庞眉，憔悴空山久，来上东封。便一朝符瑞，四十万人同。说甚东风。怕西风（都人窃议者称“西头”）。〇甚边尘起，渔阳惨，霓裳断，广寒宫。青楼杳（都城籍妓皆隶歌舞，无敢犯），朱门悄，镜湖空。里湖通（葛岭瞰里湖，无敢过）。大纛高牙去，人不见，港重重。斜阳外，芳草碧，落花红。抛尽黄金无计，方知道、前此和戎。但千年传说，夜半一声铜。何面江东。

【注释】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年轻时为太学生。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进士。因殿试时论及朝政之失，直言不讳，触犯了大奸臣贾似道，遂被置于丙等。曾任濂溪书院山长（书院是半官方半民间性质的地方学校，山长为书院主持人）。朝臣荐举他入朝做官，他都推辞不就。宋亡后，坚持民族气节，以遗民身分隐居终老。著有《须溪集》。又喜评选诗文，如杜甫、李贺、陆游等人的诗，都有他的评选本。论词推崇苏轼、辛弃疾，强调词的社会价值，反对以格律束缚性情。所作多真率，不假雕琢，风格遒上，颇能实践自己的词学观点。尤其是他那些感伤亡国的词作，沉痛悲苦，深切动人。但也时有粗糙的缺点。今存词350余首，集名《须溪词》。

写此词时，词人四十四岁，在家乡庐陵闲居。

“乙亥”，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是农历乙亥年。

“贾平章似道”，贾似道（1213—1275），字师宪，台州天台（今属浙江）人。以门荫入仕。因其姊为理宗宠妃，遂得以发迹。至理宗宝祐六年（1258），已官至两淮宣抚大使（淮南东、西两路的军政长官）。开庆元年（1259），蒙古军围鄂州，他领兵援救，私下向蒙古军统帅忽必烈乞和，主动提出本朝向蒙古称臣，岁贡银绢等卖国条款。蒙古国君蒙哥汗死后，忽必烈为争汗位而北撤，他谎称大捷，以右丞相（宰相）入朝执政。从此排斥异己，独揽大权。度宗时期，权势愈盛，朝政竟在他的私宅中决定。蒙古军围襄阳（今属湖北）数年，他隐匿军情，坐视不救，终使襄阳陷落。恭帝德祐元年，督师与元军（此前四年蒙古已建国号为“大元”）作战，望风先逃，导致宋军大溃。这才被革职放逐。途中在漳州（今属福建）为监送者所杀。事见《宋史》本传。以下叙其事，凡不注出处者，均据此传。

“平章”，“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相上，不常设）的简称。贾似道于度宗咸淳三年（1267）被授予此官。

“督师”，总督军队。贾氏于前一年十二月被差遣都督诸路军马，出任宋军的总指挥官。见《宋史·瀛国公纪》。

“太平州鲁港”，鲁港（今瀂港镇）在芜湖（今属安徽）西南不远处的长江南涯，当时属太平州（今安徽当涂）。

“鸣锣”，敲锣。这是退兵的信号。

据《宋史·瀛国公纪》，德祐元年二月，元军攻占池州（今属安徽），与宋军前锋战于丁家洲（在今安徽铜陵东北长江中）。宋军前锋败退奔鲁港，贾似道见大势不妙，也仓皇逃往扬州（今属江苏），于是“诸军尽溃”。

“后半月闻报，赋此”，二句是说，自己于鲁港之溃的半个月后听到了有关战况，于是写了这首词。

“向来”，此前的一段时期内。

“真个”，真的。

“周公”，即西周初年的著名政治家姬旦。他是周武王的弟弟，因封地在周（今陕西岐山东北），世称周公。他曾辅佐武王灭商。武王死后，其子成王年幼，由他摄政，在建立周王朝的典章制度，巩固和加强周朝奴隶主阶级的政治、思想统治等方面多所贡献。孔子对他赞扬备至，后来的统治阶级也都将他奉为圣贤。史载贾氏因拥立度宗，大权在握，当朝一些官僚阿谀奉承，称他是“周公”。

“燕然”，燕然山，即今蒙古国境内的杭爱山。东汉时，车骑将军窦宪率军大破北匈奴，登此山，刻石纪汉威德。见《后汉书·窦宪传》。

“眇”，微小。

“浯溪”，在今湖南祁阳西南，北流汇入湘江。溪畔石崖上有摩崖石刻《大唐中兴颂》，唐元结撰文，颜真卿书，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刻，内容是歌颂唐王朝平定安禄山、史思明的叛乱。

“再”，第二次。

“建隆”，宋太祖开国后使用的第一个年号。

“向来”六句是说，近十多年来，贾氏的吹捧者称他的功德真正超过了周公；他击退蒙古军，解救鄂州，保卫国家的功绩（其实都是欺世盗名的弥天大谎），可垂千秋万世，使得东汉窦宪大破北匈奴，唐代诸将平息安史之乱的辉煌成就都相形失色，微不足道，俨然是宋代的第二次开国。

“十五年”，贾氏自开庆元年升任宰相，次年即景定元年（1260）回朝执政，至德祐元年已有十五年。

“赝”，假。

“宫中赝”，是说贾氏虽无天子的名分，却有天子的实权，宫中的皇帝反倒成了赝品。

“堂中伴”，堂，指政事堂，唐宋时期宰相们集体办公的地方。伴，伴食，陪同吃饭。唐玄宗时，卢怀慎与姚崇同掌朝政，遇事推让姚崇作主，时人称卢为“伴食宰相”。见《旧唐书·卢怀慎传》。史载贾氏当权时，大小朝政都由他和手下的亲信门客、堂吏决定，“宰执充位署纸尾而已”（其他宰相级执政官都不过是挂名领干薪，在文件末尾签字罢了）。这句即指此而言。

“翻虎鼠”，化用李白《远别离》诗：“权归臣兮鼠变虎。”这句是说，因为大权旁落在贾氏之手，皇帝遂由虎变鼠，贾氏则由鼠变虎。

“鹯”，形似鹞鹰的一种猛禽。

“搏鹯雀”，古人以鹰鹯搏击鸟雀比喻忠直的官员抨击奸邪的官员。这句是说，无论是忠良还是奸佞，无论是鹰鹯还是鸟雀，只要不是自己的同党，贾氏都一概予以打击、驱逐。史载，遭他排斥的既有忠臣吴潜等一大批正直人士，也有宦官董宋臣等奸邪的党徒。

“覆”，与上文“翻”字同义，都是“颠倒”之意。

“覆蛇龙”，古人以“龙”喻指帝王。“蛇”似龙而非龙，则喻指地位亚于帝王的大臣。这句的含义与上文“翻虎鼠”近似。

“宫中”六句，“宫中赝”“翻虎鼠”“覆蛇龙”三句主要是就贾氏与度宗的君臣关系而言。度宗不是理宗之子，而是理宗之侄，完全靠着贾氏的扶植，才得以被理宗立为太子，并在理宗死后继位。因此，他在位时只是贾氏手中的傀儡。他称贾为“师臣”而不敢直呼其名。贾氏动不动就拿辞职来要挟他，他只好与太后亲手写诏书加以挽留。最后竟允许贾入朝不拜，贾退朝时，他必起立，目送贾走出殿廷才敢坐下。他的爱妃胡贵嫔之父胡显祖因一桩小事得罪了贾，他不得不罢了胡显祖的官，并流着泪将贵嫔送去当尼姑。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鹤发庞眉”，头发雪白如鹤羽，眉毛黑白间杂。这里代指高寿的老人。

“上东封”，上东封书。即上书建议东封。古代帝王为标榜太平盛世，每每东封泰山，即赴泰山筑坛祭天。北宋太宗、真宗、徽宗三朝曾拟东封（真正实行了的只有真宗朝），三次都是由泰山地区的父老耆寿（高寿老人）提出动议（或系当局幕后指使，至少也应得到当局的奖劝）。见《宋史·礼志》。南宋时，泰山已不在本朝境内，这里是用典，代指类似性质的活动。

“鹤发”三句是说，某些老人在空旷的山林里寂寞了许多年，都饿瘦了，这时也投贾氏所好，出来凑热闹，帮着粉饰太平，提议举行很久不曾举行了的封禅祭天大典。

“一朝”，有朝一日。

“符瑞”，祥瑞的征兆。

“四十万人同”，《汉书·王莽传》载，西汉末年，王莽摄政时，伪造各种符瑞，吏民上书为他歌功颂德的有四十八万多人。后来，他终于篡汉自立，改国号为“新”。

“便一朝”二句，将贾氏比作王莽，说他当时正处在这样的地位，一旦造出什么符瑞来，就会有大批的党徒拥戴他做皇帝，盗取大宋江山。

“东风”，喻指度宗。东风即春风，春风化育万物，因此古代多借以比喻皇恩浩荡。

“西风”，喻指贾氏。其一是因为“贾”字头上为“西”字。其二，西风即秋风，主杀伐摧残，也是贾氏暴虐的象征。

“说甚东风。怕西风”二句，字面意是：还说什么东风呢？东风也怕西风啊！

“都人”，京城临安人。

“窃议”，私下议论。

“都人窃议者称'西头’”，是说京城中人背地议论贾氏，都用暗语称他“西头”。这是词人为“西风”二字作的自注，不是词的正文。本篇凡加括号的文句，性质同此，下不具注。

“甚”，正。

“边尘”，指敌军入侵的战争行动。边，边塞。尘，指兵马蹴踏起的尘土。

“渔阳”，古代军乐鼓曲名。

“慘”，当是“掺”字的形误。掺，击鼓。

“霓裳”，指《霓裳羽衣曲》，唐代著名的宫廷乐舞。

“广寒宫”，神话传说中的月宫。相传唐代道士罗公远引唐玄宗游月宫，见仙女数百人舞《霓裳羽衣曲》，玄宗暗记声调，归后遂召优伶仿作。说见唐卢肇《逸史》。

“甚边尘起”四句，化用白居易《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原诗写唐玄宗时爆发了安禄山等胡人军阀的叛乱，打破了唐王朝的歌舞升平。这里借指度宗咸淳十年（1274）元世祖下诏全面发动旨在灭亡南宋的侵略战争。

“青楼”，妓院。

“杳”，形容不见人的踪影。

“籍妓”，登记在册的妓女。

“皆隶歌舞”，谓都得听从贾氏的拘管，随时应召为他表演歌舞。

“无敢犯”，没有人敢违抗贾氏的旨意。

史载，咸淳十年元军全面攻宋时，度宗去世，恭帝即位，元军攻占长江中游重镇鄂州，南宋朝野震动，都说非贾氏亲自出师不可。贾氏无奈，只好于次年（即德祐元年）正月离开临安，往江上督师迎敌。“青楼杳”句夸张说他带了许多妓女随行，致使临安青楼为之一空。

“朱门”，富贵人家用红漆涂门，故称。这里指贾府。

“悄”，形容寂静。

“镜湖”，在绍兴。《新唐书·贺知章传》载，贺知章辞官归隐，唐玄宗有诏赐他镜湖一曲（一道湾）。这里借指临安西湖的里湖。里湖当时等于被贾氏私人占有。

“朱门”二句，写贾氏去后，府第中少了宴会歌舞，骤显冷清；里湖中少了画舫游泛，顿觉空荡。这是从背面着墨，此前贾氏的豪华排场，可以透见。

“里湖”，西湖以白堤为界，分为里、外两部分。

“葛岭”，在西湖北。相传晋代葛洪曾居此山炼丹药，故名。度宗咸淳三年，赐贾氏府第以供休养，府第就坐落在葛岭。

“葛岭瞰里湖，无敢过”，二句是说，由于贾府在葛岭，俯瞰里湖，因此没有人敢擅自入湖。也就是说，贾氏在临安时，里湖是不通的；贾氏去后，里湖才通。

“大纛”，军队统帅的大旗。

“高牙”，将帅的大旗上有兽牙为装饰，象征他们是帝王之爪牙。

“人”，指贾氏及其周围的一干人等。

“大纛高牙去，人不见，港重重。斜阳外，芳草碧，落花红”，六句与“镜湖空”意思相近，是说贾氏督师外出后，西湖中不见了他那一帮人的踪影，只有重重港汊，夕阳外芳草自碧，落花自红而已，一片寂寥。

“抛尽黄金无计”，史载贾氏督师到芜湖后，又故技重演，再次提出开庆元年的那些条款（上回蒙古撤军后，贾氏的种种许诺，一样也没有兑现），向元军统帅伯颜乞和。但伯颜认为他不守信用，断然拒绝。这句指此而言。

“前此”，此前。指前一次。

“和戎”，指与蒙古人议和。

“抛尽”二句是说，这回贾氏想用大量金钱求和也办不到了，于是世人方才知晓，原来十五年前所谓的鄂州“大捷”，竟是一场骗局。

“一声铜”，一声锣。锣用铜制作。此处押韵，故以“铜”字代指“锣”。

“何面江东”，楚汉战争，项羽最终失败，逃至乌江。乌江亭长已备船相候，劝他渡长江。他说：当初起义反秦，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上，今无一人回还，纵然江东父兄哀怜我，仍奉我为王，“我何面目见之？”（我还有什么脸见他们！）于是将坐骑乌骓马赐给亭长，持短兵器与汉军接战，杀数百人后自刎而死。见《史记·项羽本纪》。

“但千年传说，夜半一声铜。何面江东”，三句是说，贾氏乞和不成，乃夜半鸣锣，狼狈逃窜，千秋万代，传为笑柄，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江东父老！

本篇押用一部平声韵，韵脚分别是“公”“功”“隆”“龙”“封”“同”“风”（此系撞韵）“风”“宫”“空”“通”“重”“红”“戎”“铜”“东”。其他诸句中，“道”“眇”“小”“杳”“悄”“道”同韵，“赝”“伴”“断”“见”同韵，或是有意添押两部上去声韵为辅韵，以增加全词的声韵之美。

南宋后期的朝政本来就腐败不堪，而奸相贾似道专权的十五年，更是天昏地黑，日月无光。南宋的半壁江山，最终就葬送在他手里。

刘辰翁的这首长调词，以凝炼的笔墨、辛辣的语言，写出了这个曾经权势熏天，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如何由青云之上一跟头栽到地的全过程，是南宋众多政治讽刺词中的扛鼎之作。

它虽然只以贾贼一人为箭靶，但由于这一丑角是南宋亡国悲剧中的罪魁祸首，故全词亦是这段痛史的生动实录，具有“词史”（即用词这种文学样式书写的历史）性质。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