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即深山,开卷遇知己
李清照少女时“闺门多暇”,热爱喝酒、出游:“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避难江南时写下:“融合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宝马香车,谢他酒朋诗侣。”
关上门,把红尘滚滚关在门外,从此门内即是一个人的深山。从门外到门内,从动到静,从贪恋外物风景到安于心中山水,大概是生命的必经路程吧。
去年搬过来时就想着要整理院子角落这丛毛竹,最好种棵芭蕉,做个喝茶读书发呆处。
一日日只是拖着懒着,这日终于发了狠,跟邻居借了刀,戴了手套,折枝,砍断,整理好砍下的一堆毛竹拖到垃圾站,此时写来不过十几个字,从来没干过体力活的我,严重缺乏锻炼,其实已经腰酸背痛手发软,心中还隐隐不安:这些竹子好好的来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竹若有灵,会不会怨我恨我?
顾不上喝口水,又跑去从前的家——街对面,请从前的邻居大叔帮我挖好三棵小芭蕉,道了谢喜滋滋拎着慢慢往回走——小芭蕉带着土死沉死沉的,芭蕉亦是我三年前所种,从小苗长到如今亭亭,高出墙头。大的去年被树枝落下压断,好在两棵小的已经长大,连第三代都有了。
我移过来的是右边下面这棵小的,还有背面两棵。
我爱种芭蕉,喜欢下雨天站在窗前发呆,看雨打芭蕉......为了这一幕,眼下要忍住疲累,奋力挖出三个坑,在一堆盘根错节的毛竹根须里种下芭蕉,想象着在这个小院里也看到蕉叶高过墙头的那一天......
种完芭蕉还没得休息,还有兰事未完。这三年前种下的一盆小兰,如今人人看到都说要换盆了。
好吧,请教了邻居怎么换盆:需几天不浇水,等土干燥后用小铲沿着花盆边分别插入与花盆壁分离便于脱落,然后把土倒出来,移入新买的三个紫砂兰盆,一盆兰竟生出了三盆兰,摆个全家福合影,看着就欢喜无尽。
理财讲究钱生钱,愿兰又生兰,无穷尽也......
打扫完,终于坐下来歇歇,今日看哪本书呢?自然要看跟园林有关的。果然开卷有益,开卷遇知己,原来为了赏心悦目,砍竹子的可不止我一个,唐朝大诗人白居易也干过这事,还写诗发了朋友圈,振振有词:竹少风来多。
白居易亦不孤单,在他之前的杜甫也干了这事,自然也写了诗:
“爱惜已六载,兹晨去千竿。”
啧啧,六年陈啊,一个早上居然都砍了,诗人认为多余的竹子是道德障碍的象征,
“为能妨远目,因遣去闲枝。
稍宽春水面,尽见晚山眉。
世间多弊事,事事要良医。”
大热天忙得一身大汗,邻居阿姨惊讶我的干劲,我笑笑说“我喜欢”,这就是癖好吧?看看古人们怎么说癖好吧,边看边笑,看完后一天劳累已去大半。
比如有人说自己沉迷学习不能自拔:
预常称济(王济)有马癖,峤(和峤)有钱癖。武帝闻之,谓预曰:“卿有何癖?”对曰:“臣有《左传》癖。”——《晋书》卷三十四《杜预列传》。后遂以“左传癖”指好读《左传》成癖,比喻指勤奋读书,钻研学问。
有人说自己沉迷于诗歌、古琴和酒,自己号称“三癖翁”——好吧,请大声说出你的名字,不知道这人平时真的这么介绍自己吗?
有更绝的,唐朝诗人卢仝自封为“癖王”,好吧,卢仝同学,我重新认识你了。
还是白居易比较含蓄,他淡淡一笑说:
“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
能写出“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人自然可以这么说,好想跟他喝一杯。默默想我也是这样啊,记得小时候妈妈买油条回来,包油条的报纸上的字我都要读完才肯扔掉。
综上所述,默默地数了一下,我有芭蕉癖,兰癖,院子癖,章句癖(厚着脸皮),茶癖,酒癖,书癖,画癖......还有什么想起来再补充,反正每个癖好都不孤单,只恨浮生太短,癖好太多,来不及一一精进,好玩的古人太多,来不及一一相识。
千载之下,我能明白李清照“谢他酒朋诗侣”的寂寞,这寂寞里有自矜,亦自有排遣,可怜我读书少,藏书自然更不能与李清照相比,但即便我这样的底子,我这样的家藏,随手一翻便能遇上这般说出我心中所思所想的句子,更何况是一个古文阅读量数十倍于我的人,这样的人,闭门又怎会寂寞?书中早有这样的句子:
门前洛阳道,门里桃花路。
尘土与烟霞,其间十余步。
门向红尘日日开,入门襟袖远尘埃。
虽与人境接,闭门成隐居。
尘念到门尽,远情对君深。
忍不住又要说,世间若无朋友,但向书中寻去,世间若无知己,但向诗句中觅去,从来不会让人失望,只有惊喜,只有满足。
中国人大概都有院子情结,“方秋院木落,仰望日萧森。”以前的小院我为它写过秋日,公平起见,也要为如今的小院写一篇初夏,故记之。
2019.5.5于沪上柔慈阁
本文参考引用《私人领域的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