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之外的苏东坡
最近因为某种机缘,需要出差过几天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日子,正好可以心无旁骛地去读读书,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就成了静夜里最好的陪伴。
苏东坡的诗词几乎老幼妇孺,人人张嘴就来,比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比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大学里文学专业的学生自然要研究苏东坡,即便是法学院的学生,也大多要研磨与他有关的乌台诗案,因为这几乎是古代文字狱案的样板。可以说,苏东坡是宋以后每个朝代人的“熟人”。按照林语堂先生的说法,其理由是“苏东坡的生活资料较为完全,远非其他中国诗人可比”。有关他漫长一生中的多彩多姿的政治生涯的资料,存在于各种文献中,同时也存在于他自己浩繁的著作中,“他的札记,他的遗墨,他的私人书信,在当时把他视为最可敬爱的文人而写的大量的闲话漫谈,都流传到现在了。在他去世后百年之内,没有一本传记类的书不曾提到这位诗人。”
苏东坡虽然自己不写日记,但是他写札记,遇有游山玩水、思想、人物、处所、事件等等,他都笔之于书。“有一次,苏东坡因对时事有感而作的诗,立刻有人抄写流传,境内多少文人竞相背诵”,这些爱慕他的人,还会把他写的书简题跋等精心保存,“小简偶记,人皆珍藏,传之子孙后代”,或者是以高价卖出。如此一来,他自己的诗文,他的追随者甚或政敌留下的有关他的诗文,以及后人研究这些诗文的诗文,就足以成为一种值得人们关注的“现象”了。
不过,人们对苏东坡“知道”的程度则是千差万别的。有的人知道他的名字,有的人能背诵他的几首诗词,有的人了解他的一些轶事,还有的人则对他的生平了如指掌,像林语堂先生,就应该算得上是知音或是“真爱”了。然而,历史上才高之人可谓车载斗量,可为什么人们偏偏对苏东坡更钟爱一些?究其原因,是因为苏东坡在诗文之外,还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值得纪念的东西。
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第二十三章的标题为“百姓之友”,其实这正是人们敬他爱他的理由。在苏东坡的一生中,有春风得意之时,有失意落魄之际,甚而还有遭遇迫害身陷囹圄几至被处死的境地。而他每一次的落难,则都与为民代言替百姓说话有关。
在苏东坡生活的时代,虽然属于宋朝少有的繁荣与和平年代,但也是一个皇帝有野心而大臣想作为的时期。当拥有“雄心万丈”的神宗,遇到一位为了理想喊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王安石时,一场历史上著名的变法也就开始了。
在王安石的变法举措中,有一项是“青苗法”。王安石年轻时做过太守,曾在春耕时贷款给农人,让他们购买农具与麦苗;到收割时,官方就去收麦子,本利收回,以充军需。由于这项办法由陕西春耕时开始,所以农民的借款即被称为“青苗法”。王安石做宰相后,在全国推行该法,实践中却演变成了一项强迫贷款。在生活中,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通过贷款来从事生活生产经营的,需不需要贷款是件很私人的事情。王安石的“青苗法”却几乎推向了所有人。
官方预备的贷款,并不能总是如数贷出,因为“官家愿将款项借予富户,以其抵押较为可靠,但富户并不特别需要借款;贫户急需借款,但官家必须取得抵押,因知其无还债能力。”而主办贷款的官员如果不能将款如数贷出,就有可能因“阻碍变法”而被革职或降级。于是,一些官员就想办法强行出贷,其结果是,虽然富户到期可以还款,而向贫户借出去的钱却有可能打了水漂。官方为确保贫户能到期还款,只好让贫户之富有的邻居作保。官员用这种方法强行放贷后,还向京都报告,说“官方把贷款交与贫户时,贫户‘喜极而泣’”!让皇帝认为这是在为民办好事。
“青苗法”施行不久,其弊端就显现出来,因为农人在无力交付青苗贷款及利息时,只好或者卖妻卖儿,或者逃亡,而为他担保的邻居,则或与其一起逃亡,或把财产典卖出去。州县的监狱里有人满之患,县衙里则到处可见从百姓家里查封的抵押品和没收的财产。
对王安石变法,苏东坡一直持批评反对的态度,他在民间看到新政带来的各种惨况就上表朝廷为百姓请款、请米,并多次呼吁宽免百姓的官债,呼吁废止新法。青苗贷款终在施行二十多年后,由皇帝颁发的一道圣旨废除了,圣旨中说很多老百姓因无力归还贷款而遭监禁和鞭笞,则一如苏东坡多次上表中所言。
我们在读苏东坡的那些故事时发现,苏东坡的诗文能传之久远,固然源于其诗文之美及其旷世之才华,然而更重要的是其诗文中所承载的对普通人真切的爱与同情,这样的诗人才能写出通达人性之美文。今天,我们的生活几乎被淹没在海量的信息中,但那些文章能在微信微博上存活多久,在历史上是否有留存的可能,则谁也不敢断言。文事乃人事,文品乃人品,不得不慎!
文/马建红(法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