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沥阳光——我的斯里兰卡游记（3）

3、

离开阿努拉德普勒时，天气开始转晴。穿过平原，走进山林，空气越发清明，阳光越发透彻。路过米内日亚国家公园的一段，极为明媚，忽然一个急停，小曼悄悄指指路边，竟然是群梅花鹿。小曼说他最喜欢米内日亚——大象的乐园，比雅拉更容易看到各种动物，可惜我的宾馆已定，不打算更改行程。事后经历证明小曼的推荐才是最佳，可惜当时错过了。路过好几处军营，不知斯里兰卡的军力如何？忽然又是一个急停，被警察拦住，说是违章，小曼和他沟通良久，最后也只得缴费了账。小曼气呼呼地回来，大叹冤枉，我也觉得执法有些草率，所幸罚款并不算多。小曼和见过的许多斯里兰卡人一样，乐天、温和，些许的不快转头就扔到九霄云外。我已完全进入旅行状态，随意闲聊，分享零食，笃悠悠地一点也不急，三小时的路很快过去。

波隆纳鲁沃是第二代古都，兴盛于10-12世纪，佛教昌隆，留下许多遗迹。古城建在水库旁，这也是斯里兰卡古时常见的配置，只是这片水域远比阿努拉德普勒的水库要盛大。了解些斯里兰卡的气候后，才知道这里并非想象那么湿润，特别是北部古都区，时常受到干旱困扰，水库对民生农耕极为重要。一代贤王波罗迦罗摩巴呼一世将每一滴水都视为珍宝，认为这座大水库就是他全部的宝藏。如今水库依然重要，博物馆门口就是水闸，渠水奔腾，流向新城，依然滋润千家万户。

博物馆也是波隆纳鲁沃遗址区的入口，就是买票的地方，一样是通票，一样的价格。因为时间尚早，我走进博物馆参观，大多是遗址中建筑的复原模型和一些零星的雕刻，不能照相。古代斯里兰卡的建筑大多是砖石为墙，木竹为顶，岁月磨蚀之后，只剩下残破的柱墙基础，辉煌的大屋顶荡然无存，说实话，面对遗迹我连想象也想象不出当时的样子，在博物馆中脑补一下也好。但是，还是实话，我并不认为现在的复原就一定是历史的真实，把祖先塑造得强大仿佛是后人的一种本能。历史，其实是两件事，一件是曾经的真实，一件是现在的认识，真实只是史料，认识真实背后的逻辑和价值却是史观，从史料中发现史观，需要历史学家的能力，不妨称之为史感。我很钦佩一些大历史学家的史感，比如在读过陈寅恪先生的魏晋历史讲稿，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就被他们的思考和论断所震撼。对于我们今人而言，历史早就过去了，只有当前对历史的认识才有价值。认识就有偏颇，所以面对历史研究，首先要报有批判、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不断求证，不断思辨，不断去重新认识历史，人们会在这个过程中前进。

我选择的宾馆就在博物馆边上，小小的，面对着水库，旁边正是会议大厅的遗址，办理入住的时间还没到，只好在周边看看。作为宫殿遗址的一部分，但因为现今道路的阻隔，会议大厅孤零零矗立在湖边。两层砖石台基之上，立着许许多多的石柱，它们可不仅仅是支撑屋顶的柱子，还是大臣安坐的位子，柱子上刻着圆圈圈似的僧迦罗文字，据说写的就是大臣的职务，正中则是一尊立狮，是国王的座位。我很喜欢这头石狮子，堂皇正大的气韵扑面而来。站在厅内就能见湖，有很好的风景。大厅周围的草地上行行卧卧的黄牛，压根看不见游人和风景，眼里只是嫩嫩的青草。我穿过牛群，向湖边走去，可惜被细细的铁丝网拦着，触不到湖水，有些可惜，小曼说是为了防大象，可我还是觉着有点怪，这可是城市边上，大象真会来吗？沿着湖边走，还有片遗址，有一尊石立像和一栋藏经阁。对于这位手捧卷册（可能是别的什么，总之是弧形的一物）的人是谁，有很多说法，是国王，是官员，还是学者，谁知道呢。我理解为学者，毕竟这可是在藏经阁边上。可当我走进藏经阁时，自己开始怀疑，实在想不出这么一组建筑，完全是个寺庙的格局，放佛像都嫌地方不够宽，哪里去收藏经卷呢？想这些问题也没啥意思，看看时间差不多，赶紧去吃午饭，办入住。烈日炎炎，看到屋前小小的泳池，正对着大大的湖面，忍不住还去泡了泡，清凉小憩到下午再去逛古城其他遗迹。

波隆纳鲁沃的重要古迹相对集中，保存较好，比阿努拉德普勒要有看头。按照距离的远近，我是一组一组去参观。第一组是国王宫殿、谒见厅和浴池。宫殿最残破，传说有七层，如今的墙高大概有两三层吧，在没有电梯的古代，天知道国王为什么要在七层高的木头阁楼上爬上爬下。好在谒见厅比较符合常理，三层台基雕得满满的，很气派，是该有的样子，只是有点小。厅前还有一个深深的四方形的土坑，小曼说是犯人听取处罚前羁押的地方。到浴池要走一会儿，下好几层台阶，水往低处流嘛。反观宫殿和谒见厅，则在高处，湖边的高处，是多么醒目。国王总想着高高在上，古今中外都一样。宫殿区是有围墙的，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路，由近及远是寺庙、市场和民居。

在佛教兴隆的波隆纳鲁沃，紧靠宫殿大门的庙宇却属于印度教，是座湿婆神殿。介绍说建于王朝末期，印度教的势力在慢慢增强。神殿由石块堆叠，每一块上都有数字编号，应该是修复时留下的。前行不远，则是古城最重要的寺庙区域——四方城。被四方城墙围起的区域内有11个建筑，佛堂、佛塔俱全。与中式寺院严格的规制不同，四方城的佛寺布局相对自由，并没有什么对称主次的安排。最核心的区域是圆形的瓦塔达格，应该是座可进入的佛塔，缺少了穹隆屋顶的遮蔽，四面佛像直接普照四方，有种崭新的壮观感觉。除了南入口边的一栋佛堂有顶外，其他所有建筑都没有顶，残存的建筑框架成为独特的景框，分隔着空间，延展着景深，构成不一样的美感。别致之处是印度教的林加（也是湿婆的象征，往往是一截圆柱型的石雕）被堂皇地迎进佛堂，配上如蜿蜒伸展如枝条的柱子，实在令人惊叹。七层塔下残存着一块石书，刻着满满的文字。介绍说其中就有印度人入侵的内容，或许这正是印度教和佛教同处于这座四方城的理由吧。

接下去走的几个点都是寺庙，各有特色。兰柯特寺有波隆纳鲁沃现存最大的佛塔，兰卡蒂拉克寺有最大的佛像，伽尔寺有三尊美好的佛像，北寺有模糊但精美的壁画。佛塔没有什么可说的，佛像也残破的只剩下脚最完好，留在记忆中的多是些细节。兰卡蒂拉克佛像的背后有条冥想通道，我觉得更多是建筑的需要，而非为了冥想，但在佛殿外墙壁上我看到雕刻着精美的殿堂图像，是我在斯里兰卡仅见的例子。伽尔寺的佛像有着迷人的沉静的微笑，细节突出。在这里还遇到一群很酷的小和尚，拥挤在佛像前热闹地参观，领队是个特别酷的年轻僧人，带着墨镜，玩着手机，印象很深。北寺乏人问津，小曼看时间充裕，就专门带我去看看。仅剩一座佛堂，内里乾坤却大，并非完整一间，而是分成前后两室，中部有稍窄的通道相连，壁画主要就在通道两壁之上，非常模糊，却很漂亮。

夕阳里，长空一行雁过，天地一片澄明，我坐在宾馆的湖边，静观日落。走过阿努拉德普勒和波隆纳鲁沃两座古城，对斯里兰卡的古代佛教文明有了一些认识。这里不愧是离印度较近的佛教流传地，而且至今延续不断，可以看出佛教的源流变化。比如在阿努拉德普勒，佛塔、菩提树才是寺院的主体，保留着佛祖寂灭后的习惯。到了波隆纳鲁沃才看到佛像成为庙宇的核心，此时的佛像更多只是一种单体的存在，并没有通过佛与菩萨的组合表达佛经的含义，即便伽尔寺有三尊大佛，也更多是对山岩的充分利用，用一座、一立、一卧表现了佛祖悟道、传法、涅磐的本生故事，仍属于传统而自发的表达。寺院建筑形制也比较随意灵活，没有如柬埔寨的吴哥和泰国的大城那样，通过寺庙建筑表达严整的宇宙观，也没有如汉传佛教伽蓝七殿式建筑那般规范。这些都说明，佛教在这里仍保持着原初的样式，姿态柔软而自由，却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依然可以感染到现代的我们，一如那坠下云端沉入湖水的残阳，灿烂辉煌。夜色中，我边吃晚餐，边从窗户望出去，一切都沉在黑暗中，再也分不清湖水和岸，可波隆纳鲁沃的景物却在脑海中格外鲜明。相较两座古城，我更喜欢波隆纳鲁沃，倒不是因为遗迹保存地更好，而是在建筑、雕塑、壁画上表现出的美更为成熟丰富。

斯里兰卡第三站：波隆纳鲁沃，美无处不在，成为一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