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华|那年,堂兄十岁

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簇拥成一团团烈焰,照亮了家乡的春天,也点燃了窖藏心底多年的记忆。

建华堂兄是大叔的小儿子,比我年长一岁,是儿时的好伙伴。遇到大孩子欺负我们,他总是第一个站起来抗争,拼命地护着我们。对他的记忆,恍若停留在一九八五年的夏末。

乡间的夏季,阴晴不定,闷热漫长。于村民而言,午休是件昂贵的奢侈品,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搅得心神不安。

当年,乡间的水泥地很少,晒谷自然而然成了夏收的一大难事。离村里一华里的乌石山脚下有个大晒场,一半用薄薄的水泥找平,一半是高低不平的红石坡。每家每户分得一小块,收割的稻谷全都堆放在那里,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翻晒。要是有个风吹草动,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顶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抢救自己的劳动成果。有时,雨水来得急下得大,谷子被无情地冲进沟渠,留下的湿谷又往往被闷得发了芽。大人们咒天骂地,欲哭无泪。年幼的我们怯怯地躲在旁边窄小的岩洞里避雨,根本无法理解大人内心的痛惜和苦楚。

那时的乡间尚未褪去刀耕火种的印记,耕田用的是牛,烧饭用的是柴。大人平常忙于农活,放牛和捡拾柴火就成了学童的“家庭作业”。家乡的山是红石山,地是黄土地,最适合喜酸的植物生长,到处都是参差不齐的松树。它的球果含有大量的松油,燃烧值高,农家往往用来生火和烧饭。

夏末的课余或节假日,堂兄常带着我们上山捡松果。松树极易长虫,树枝上经常吊着一条条五颜六色的毛毛虫。伊始,我们都没察觉,当发现身上爬着虫子,就会吓得鬼叫。这时,胆大的堂兄会迅速摘根细枝拨走它。

每次带来的蛇皮袋,都会被捡来的干松果塞得鼓鼓的,份量也不重。后来,随着捡拾的人多了起来,地上的干松果越来越少,我们只好用棍子把树上的湿松果打下来。湿松果大而重,不小心磕到头,生疼得流眼泪水。一袋湿松果,有好几十斤重,急得同伴不知所措。见此情景,堂兄就用扁担挑起两袋松果,艰难地往回,走一段路,放下担子,再折回去帮其他人。如此来来回回,他累得满头大汗,幸好路不远,最终还是把松果全都运回了家。傍晚,我们到小溪洗澡时,这才发现他的肩头被磨破皮。下水后,他皱了皱眉头,便和我们在水里打闹起来。

水是儿时快乐的源泉,离家不远的金沙港,是我们的伊甸园。夏日,我们常下水嬉戏。看着过往的人们口渴了,只能喝不太干净的溪水,堂兄就带着我们在岸边显眼的地方找到一处泉眼,并从溪水里摸出一些大小相当的鹅卵石。泉眼的周围被砌得平平整整,成了一个小小的蓄水池。不一会儿,泉水汩汩充溢整个池子。用双手掬一把泉水,清澈甘甜。之后,见路人要喝水,便叫他们来这里,踩在边上再也不会像先前那样脏了鞋。喝了泉水的路人都直夸我们做了一件好事。这可乐坏了几个小伙伴。

夏天是放牛的好季节,草长得更青更长了,还不用担心牛会误食红花草里的斑蝥而中毒。那时,父亲四兄弟共有一头大水牛。牛脾气很坏,动辄用尖角顶人,尤其喜欢欺负小孩子,但牛是农家宝,大家还得轮流精心照料,上午让它耕地,喂些米糠和稻草,下午便由孩子们牵到山上或河边吃些青草。热浪灼人,地面砂石的热量似乎穿透鞋底,路人行色匆匆,却又无处可逃。这天,正好轮到大叔家放养。

出发前,堂兄眼馋别人吃牛奶冰棒,便央求大婶也买一根。大婶捏了捏干瘪的口袋,迟迟没拿出钱来。他只好悻悻地低下头,牵着牛跟在族人后面。

不料,这个无言的拒绝几个小时后成了大婶心中永远的遗憾和伤痛,也衍生为若干年后我记忆里一触即发的痛点。

在回家的路上,天空下起了雷阵雨。牛兴许是受了惊吓,怎么也不肯听话。堂兄只好使命拽着牛鼻子往回走,好不容易走到村口。突然“轰”地一声巨响,他被雷电击中,倒在乡间贫瘠的泥泞中。我在乡卫生院见了他最后一面。他静静地躺在乡卫生院大厅那条破旧的长木椅上,脸上没了血色,眼睛早已闭合,小手耷拉在椅边。我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油然而生,不过一下子就被大人嚎啕声赶跑了。拉着他尚有余温的小手,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按照村里的风俗,夭折的人是不祥的,当晚就得送上山安葬。我似乎已然忘记自己当时的表情,甚至还来不及悲伤,堂兄就像早落的叶子一样,携带临死前那个未竟的馋欲,背负“取债鬼”的恶毒名号,被风吹得愈来愈远了。

莫名的痛感随之袭来,在体内慢慢发生癌变,直至成为一颗无法剔除的毒瘤,让我每每陷入思念的深渊。所幸的是,有堂兄相伴的那些痛并快乐的记忆碎片,像一粒粒生命力顽强的不起眼的松子,散落在我的心田,化成自救的良药。

又到清明时节,屈指一算,堂兄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前山嶛,被一小抔黄土深深埋葬了三十个多年头。

如果他还活在当下,也早已像我一样,结婚生子,有了一个幸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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