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鸳鸯引起南社和状元之争
“单鸳鸯”者,出典“墨鸳鸯”。墨鸳鸯乃对子、楹联、对联的别称,顾名思义,单鸳鸯即对子、楹联、对联的单联。
“南社”是清末宣统元年(1909)成立于江苏苏州的反满的文化革命团体,发起人是陈去病、柳亚子和高天梅。南社还有南社湘集、粤集和闽集,社员最多时达一千一百馀人。出版有《南社丛刻》二十二集。“状元”指的是古代科举中得头名者,即殿试一甲第一名。唐制,举人赴京应礼部试者皆须投状,因称居首者为状头,故有状元之称。唐人郑谷及第后,有《宿平康里》诗:“好是五更残酒醒,耳边闻唤状元声。”
何来南社状元“之争”?乃一副对联的上联被南社名士蔡哲夫(守)在右下角钤押了一方“庚午蔡守”的白文印,便引来左中上部金石考古学家陈邦福(墨迻)的三行小楷题跋。再加屏轴隶书“蔡哲夫先生联(上)”无名氏的题签,某书画拍卖群便以“民国南社社员著名国学家蔡哲夫(广东顺德)”的广告语投拍此“单鸳鸯”了。
余看到此上联后,仔细研究了联句和书法,细审了蔡哲夫的钤印和陈邦福的题跋,断定“编竹护巢邀燕子”七言单联(136X33cm)应为状元郎张謇所书。下面是余断定为张状元所书的理据。
张謇《行书》上联136X33cm
此上联“编竹护巢邀燕子”,下联应是“探梅有客倒鸡缸”,联句出自《联语集粹》之中(尝见民国名书家谭泽闿也书过此联,投拍在北京某拍卖会中)。联上有上款“松山先生”,这样的对联署款习惯,是张謇状元书联中常有的。至于最关键的字体,对张謇书法略熟悉者,无不一眼望去,立刻便称是张状元的书法。张謇的行楷行草书法,个人风格极其鲜明,是以颜字为底,中间略参米芾、董其昌,用笔沉浑,构体凝重,却又意态从容,气息清远,脱尽“馆阁”习气,极具可赏性。
蔡哲夫钤“庚午蔡守”印的位置
不知是陈邦福看到装轴题签“蔡哲夫先生联(上)”才题跋肯定是蔡哲夫的上联?抑或是题签者看到陈邦福的题跋才题的签?不拘谁先谁后,伊们皆是最先依据联上钤着的“庚午蔡守”白文印。此印千真万确是蔡哲夫的常用印,《近现代书画名家款印综汇》仅收有蔡哲夫的两方用印,其中便有此方。
沙孟海为蔡哲夫、谈月色治印(带边款)
陈邦福不享书名,也不以书画鉴定为特长,而是以金石碑拓考据学家驰名,此联上题跋,陈先生未对书法做出评价,只是在介绍蔡哲夫的生平行迹,到了最末才有一句“今偶得其上联,亦甚欣然”。题跋时间“庚寅三月”,是1950年,陈邦福生于满清光绪十八年(1892),时年58岁。书法魏晋小楷,字形宽平,很工整,但稍乏逸致。此跋书法,用笔有几分胆怯,且题跋之前用铅笔打了“乌丝栏”,这也是伊不善书法的表现。落名“陈邦福记”,钤印“墨迻”朱文,墨迻是陈先生的字,这方朱文印陈邦福多钤在伊题跋金石拓片之上。
陈邦福小楷题跋
再论蔡哲夫的“庚午蔡守”白文印。此印文“庚午”指的是民国十九年(1930)的农历马年,印是由西泠印社第四任社长沙孟海客广州任中山大学预科教授时所刻,沙老在1930年中山大学《语史周刊》第二集有云:
刻“庚午”、“绿利市堪”、“知鱼之乐”等朱文印,“庚午蔡守”等白文印。
打开《兰沙馆印式》(又名《沙孟海篆刻集》),书中收入了上述几方印章。“庚午”朱文印为长方形,未刻上款。“绿利市堪”朱文印为2X2cm的方形,是刻给蔡哲夫的侧室谈月色的,边款云:“月色夫人爱写绿梅,属治是印。孟海寓广州东山。”“绿利市堪”不知典出何处?《辞源》、《辞海》、《康熙字典》查过,仍不得而知。“庚午蔡守”也是2X2cm的方形,边款:“寒琼先生督刻,沙文若。”“寒琼”是蔡哲夫的号,“文若”是沙先生的原名。蔡哲夫此方印辄钤盖在自己创作和收藏的书画碑帖之上,包括这屏单联的钤印。印章本身没有问题,但钤盖的位置透出了明显的信息:此联应为蔡哲夫的庋藏品。
根据钤印的一般常识,书联者的姓名印应是钤盖在下联署名的下方,而这方“庚午蔡守”却钤盖在了上联的右下角,而一般情况下,上联右下角的位置是收藏者才钤盖的,即使书家要在自书的上联钤盖年号印、闲章或姓名印,也会钤在右上方,作引首之用。尝见伊秉绶和赵之谦书联上联右下角也是钤着收藏印,与“庚午蔡守”钤盖的位置相同。截下两图,亦可使读者增加观感。
伊秉绶、赵之谦书联上联右下角的收藏印
最末来些儿直观的,用几帧张謇和蔡哲夫的书法来对比一下,便可明了张謇书法和蔡哲夫书法的区别。上联第一个字“编”与张状元另一副洒金笺纸上对联中的“偏”,右边“扁”用笔极为一致,且结体都未写上面的一点。联上第二字“竹”,与张謇另一副白玉版宣上的“竹”,尤其相近,末笔竖钩皆作胖墩墩左下悬针写法。再说“巢”字,此联中“巢”与张謇一副对联上款的“巢”字,形神颇一致。上款的“松山先生”,随便找出几副张謇书联的上款作以对比,从称呼习惯到书法用笔,肯定为同一手笔,难分伯仲。
张謇洒金笺纸书联中的“偏”字 & 张謇此上联中的“编”字
张謇玉版宣书联中的“竹”字&张謇此上联中的“竹”字
张謇书联上款“巢”字&张謇此上联“巢”字
来看几帧蔡哲夫的书法吧!不拘是结体、笔墨,与此联上书法相比较,怎么也联想不到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蔡哲夫画上题字
上述种种,笔者断定此联应为张謇状元所书,经有收藏之癖的蔡哲夫庋藏,蔡氏并在此上联右下角钤押了这方著名的“庚午蔡守”白文印。蔡哲夫钤盖这方印的时间是在“庚午”(1930)之后至蔡氏去世的1941年这十一年之间。这期间经历了抗战和国共内战,建国(1949年10月1日)后至陈邦福去世(1953年3月)期间又有清匪、反霸、镇反等翻天覆地的政治运动,文物经受了劫难,此对“墨鸳鸯”于是在兵燹或政治运动中“劳燕分飞”了。缘分使得,此上联落入陈邦福手上,陈氏乘兴依“庚午蔡守”印而进行了题跋,留下了雪泥鸿爪。白驹过隙,又经历了七十年的岁月流失,此屏上联不知被何方神仙投入某个微拍群,经过数十轮的竞拍,最终归入笔者的无住厂,于是才有撰写此篇文章的因缘。拥有这件“单鸳鸯”,也让状元郎的书法给陋室带来些“文昌”运,同时也沾沾书坛泰斗沙孟海篆刻的气息,并且还得以与南社著名文人蔡哲夫结上缘分,陈邦福的题跋虽然是错题,但也堪可赏玩。
张謇此上联上款“松山先生”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公示出此上联,亦步亦趋米南宫的“烟雨书画米家船”,也给后人留下一道“闲话说玄宗”的话头。
2020年8月26日于空盦临河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