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聚焦千载真情真境下的“空床独难守”之决择

【原文】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行人呓语】

品鉴此诗,绕不过两处。

一则叠词六句“青青草”“郁郁柳”“盈盈女”“皎皎牖”“娥娥妆”“纤纤手”,婉丽流畅,无一凝滞,见浑然天韵,不事雕琢之斧迹。顾炎武即说:“诗用叠字最难,卫风'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賾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其艺术魅力千载之下,灼灼生华。

二则末四句,以昔今“倡家女”“荡子妇”身世之变,直言直露其当下“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之衷情。美景、美人,而无关于美事?藉此美中之真言,美中之憾恨,直契中千载以下所有人之隐乎幽秘之境,无关乎其正经君子奸邪小人。此句令人玄想翩跹。无怪乎众诗家无视其有违诗教之温柔敦厚,而终不见弃,反津津乐道其诗。有因袭陈俗而托辞喻义君臣之道者,有考据之凿凿确证其人其事其真,圆美人美事美情者,总之解读纷呈。

以愚拙之见,其诗的真正价值即在于聚焦了千载以下,真情真境下的“空床独难守”之真决择,悬而未决,令人悬想。其诗虽性乖张而情见真,语刻露而理乎金石。美人美景当前,吐露其未成之美事。其剖心之语,令千载之下之人,无不结舌瞠目。即“真情境”下,人人“真决择”若何?发人深思深味深省生命之真境遇,真情感。

该诗触人人之向往、之叹恨,之艳羡,之惊乍,之揣想,之痴绝,之余味,激人人欲登楼揽之而不得,止于一“望”字。其诗愈书其美景、美人,愈显其美事止于望“楼”兴叹。文学之求,惟其憾恨,值得大书特书;又惟其剖语直真,而终令人难以割弃。

故而有王国维语:“'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可谓淫鄙之尤。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人间词话》)王国维强调其诗之“真”。真窘境中见“人”之真性情,吐真言之千古不易。虽人人不欲不吐真言,但人人欲得言真。简单说,就是自己不想说真话,寄望于他人吐真言。既吐真言,又见弃真言。既契合心意,又推诿佯装。譬如丑人见真话,那就是丑人多作怪。换作美人真语,即见谅于美人真淳憨直可爱至可敬之境,此即人之普遍心理作怪也。待及增删古诗,终不忍为之,反而将之列为古诗十九首之第二。其位列不可不深玩味之也。

沈用济费锡璜曰:“十九首中如......'空床独难守’......皆透过人情物理,立言不朽,至今读之,犹有生气。每用于结句,盖全首精神专注末句。其语万古不可易,万古不可到,乃为至诗也。”(《汉诗说》)沈费强调其诗之“有生气”,正赖有此句“空床独难守”。此品评可谓得其诗之真情味。诗何以有生气?全赖于真性情。王国维在评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人间词话》),我想,他当不能忽略“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句,同样也属于写情之“不隔”。其“不隔”,即如谢榛语:“古诗十九首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语,略不作意”又说“家常话省力”“家常话自然”(《四溟诗话》)“不隔”即情不隔,语不隔,情语不隔。

《青青河畔草》全诗最终凝聚一句一字,即“空床独难守”之“空”字。空耽美景良辰,空负青春美人,空承荡子妇虚名,空付之深情,昔弃倡家之繁华而赴荡子襟怀之冷寂。一“空”字,可谓道尽天地宇宙昔今人情之变矣。外有“河畔”之空阔,内有“园中”之空荡,身傍“楼上”之空寂,心念“荡子”之空寞。全诗以空窗之视角,目空园之郁郁,望归无舟楫之空河,四下寂寥,空无一人,唯草相依河畔,柳相伴园中。明眸流转,最后聚会凝神乎一空床,顿生有夫“行不归”之无依,有名“荡子妇”而无伴之慨。千载之下,名不副实,空担虚名,空窗独守之“美人”者,又何在少数?又岂是“美人”哉?于是乎,穿凿附会“美人”之情,兴“美人”之叹,即在情理之中矣。

木斋先生考据《青青河畔草》乃陈思王之作。“倡家女”非骂人语而是取譬以喻甄氏之身世,昔为袁熙之妻,今为曹丕之妇。“曹植此作既寄托对甄氏不幸遭遇的同情,也升华为对一切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深深同情,更比兴托寄自己由于君臣兄弟之间难以弥合的情感沟壑而感受到的彷徨和悲哀”。(见《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之《西北有高楼》《青青河畔草》的写作背景P227)木斋先生将此诗置之于建安十七八年的历史语境中考证。其论证确凿与否无从置评,但其旨归无乃乎美景美人美情之可惜可叹可哀可悲,丽文抒悲情,益见其哀矣。

究其木斋先生追究之根衹,其论仍难以弃绝该诗写出了千载之下其情其境的同一性,共同性。它指向了人所共同的生存生活之境遇,人所共同面临的选择难题。它超越历史时空,超越阶层族群,直面所有人的人生困境。

正如陈祚明所说:“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故十九首唯此二意,而低迴反复,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则人人本自有诗也;但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尽,故特推十九首以为至极。言情能尽者,非尽言之之为尽也,尽言之则一览无遗;惟含蓄不尽,故反言之,乃使人足思。盖人情本曲,思心至不能自已之处,徘徊度量,常作万万不然之想。今若决绝一言则已矣,不必再思矣。故彼弃予矣,必曰亮不弃也。见无期矣,必曰终相见也。有此不自决绝之念,所以有思,所以不能已于言也。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为径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写之,故言不尽而情则无不尽。后人不知,但谓十九首以自然为真,乃其经营惨淡,则莫能寻之矣。(《采菽堂古诗选》)

鄙人以为陈祚明之论可说到要害之处。千古之至文,言千古人之同有之情。其性情之诗,同有之情。十九首“诗母”之谓可说是名至而实归。其关涉主题之永恒,关注情感之共通。情不能尽言,言不能尽意,阐人情之曲婉,述心意之幽微,人人得以涵咏沉潜,而各所得各其味罢。

此《青青河畔草》真语下的真正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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